母亲去世后,孩子妈说李伟变成了另一个人,开始放飞自我,像一个神经病,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了。母亲弥留的那天,回老家的路上,到湖南界后,山中的高速两旁就堆了有很厚积雪,当我们回到老房子的时候,她已经穿好了寿衣静静躺在了我童年睡屋的地上。寒风呼呼的刮过后门边的柿子树,夹着冰渣子,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啪啪啪的响,我说::”应该是下雪了。“ 拉着楠茜和柯毅去池塘边,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只持续了两分钟的时间,趁着黄昏的一点点光,飘落在干枯的草上,没一会就化了。两个广东长大的孩子第一次看下雪,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欣喜,冲淡了奶奶逝去的悲伤。晚上,看风水的先生来了,根据母亲的生辰八字选了两个日子,近一点的是大年二十四,另一个是大年二十七。二十四是过小年,大部分人是介意那天出丧的, “你是老大,你做决定吧!”风水先生说。
我回他: “那就二十七吧。”“还有10天啊!为什么不是这一两天就下葬呢?”孩子妈说。我:“我们这边的风俗就是这样的,入乡随俗吧。”
前面的几天,我们三兄妹都没有离开灵堂,坐在角落的桌子边,抱着一个煤球炉子,但是依然后背是透凉的,实在是太冷了,雪化了后开始结冰,早上的时候手脚都冻麻木了。四叔过来看我们都很疲惫,抱了几床被子来,就在灵堂后面的卧室把床铺好了,“你们困了就轮流睡一下吧,后面还有很多天要熬呢。”
她带着孩子们每晚去县城的房子睡觉,但是也不能每天洗澡,太阳能热水器冬天也没什么用。第三天的时候,孩子妈说:“我不能等那么久,公司还有一笔帐要收,而且这里也不方便,往返县城几十公里,路也不好走又滑。我和楠茜先回广东了,她是女孩子,每天都要洗澡。”“如果你觉得有那么必要,那就带楠茜先回去吧。”我本来想说,如果别人看到儿媳妇都没有送葬,肯定会说闲话的,转念想想,还是算了吧,不用再去顾虑别人怎么想了,楠茜在广东是很抗冻的,她以为带了棉衣就够了,却不曾想回来之后才发现湖南的冷不是广东的那种冷,穿上了所有衣服还是哆哆嗦嗦的,不过我执意柯毅就留下来跟我一起,上山的时候,他还要捧着遗照走在最前面的,父亲就带着他每天睡在邻居叔叔家。我送她们上车,交代她慢慢开,不用急着赶路。
我很平静的走回灵堂,仍然可以守候母亲停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这么老旧的风俗,是眷顾了逝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
我不是一个好儿子,至少在前面的几十年都不是。
母亲只读了四年书,不能说没文化,但确实知道的东西不是很多。我才上了两年学,就比她认识了更多的字,她在报纸上看到了不认识的字就来问我,我们就笑话她,她只能讪讪的笑了,有一点脸红。于是她就叫我教她怎么查字典,遇到了不认识的字就自己戴着眼镜慢慢查找。
她甚至都不会大位的两位数的乘法,却又酷爱打麻将,往往十有八九都是输的,虽然每次都是输二三十块钱,父亲总是说她,知道自己那么蠢,就不要去送钱给别人啦。父亲精于算计,平时跟那些比他小很多的年轻人打扑克,基本上很少失手,都是赢钱的,每次叫朋友来家里吃饭打牌就说,你们不用带东西来,反正最后都是相当于你们买的菜。
而我的大大咧咧,也是遗传了母亲的性格,楠茜小的时候,如果是她喂饭的话,就巴不得两勺子就喂完了,装的满满的使劲往嘴里塞,我就骂她:“妈,你眼瞎啊,也不看看她嘴里的都还没吞下去。”
如果是过马路的话,母亲也基本上不看路上的车辆和红灯,反正就是觉得合适就过,只管走自己的路,逛街也是如此,每次父亲跟她两个人去买东西,结果都是两个人分开回来,父亲说只是一转身的功夫,她就走没影了。即使是推着楠茜,坐在婴儿车上,也是不管不顾的,每次跟她一起出门都是提心吊胆,我们回到家就一起给她上安全培训课,但是毫无用处。
2014年,我去苏州Honeywell上班,其实还算是降薪,但是收获的并不是金钱的多少,而是学到了一些方法,也可以用再生活上。我是被指定要过六西格玛黑带的,在第一堂课上,导师说的第一句话我就震惊了:理论上,我们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通过数据来推断的,比如一棵树,我们知道所有的气象信息,光照角度,土壤的材质组成,周围的环境对风的影响,所在地区的昆虫分布情况,我们就可以准确的计算出来,哪一片树叶是最先掉下的,而反过来,我们想要知道为什么树叶掉下来了,就要找到 Root cause,直译过来就是“根的原因”。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学会了一个做事情的方法:不要指望别人改变,而是告诉他怎么做,用他能理解的方式教会他把事情做正确,所有的事情最好是有SOP(作业指导书),而且要明白,工作只是工作,不要带个人情绪。
其实做人,也是如此。
从那以后,我跟母亲说话就再也不责备她,不大声吆喝,不管什么事情都好声好气,笑着对她,一起出门,就走在她的旁边,过马路和红绿灯的时候就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自己走,她做的菜很咸,就告诉她盐吃多了对糖尿病不好,她就会特别上心。
我在外地工作,母亲就经常打电话给我,大致就是:父亲给了她买菜的钱,一个月1500,一分钱也不多给,她要去外家喝喜酒都没钱包红包,她的消渴丸吃完了,也没钱买,消渴丸是降血糖的,每个月300多的费用。我就说:“ 我不是前几天才给了你转了钱吗?你怎么花都是够用的。”
母亲说:“你给我的钱是存起来的,我只要你爸给我的钱。”
“你存起来干嘛,全部花完了我再你。”
“我存起来有自己的用处的。”
我打电话给父亲,问他每个月给母亲几百块钱也不多,但是她心情也会舒畅很多啊!父亲说:“她花钱没数的,只要手上多一点钱,两下就花完了,一辈子没持过家,都不知道油盐贵,前几天回去外家小孩满月,她也跟别人一样出手包800,也不看自己一辈子都没赚过几个钱。”
其实我也是很能理解父亲的勤俭,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也不可能会有大学读,几十年以来的习惯也是很难改变了。
而大多时候母亲带着哭腔的诉求都是如此,母亲就是要跟父亲要钱,然后父亲就恶语相向。
母亲被推进抢救室前的最后一句话,我是能感受到的,她心里的凄凉,要花很多的钱去救治,她肯定就愿意这样西去,如果她依然只能跟父亲一起的话。
妹妹回来前一天是我进去ICU探视的,握着她插满管子的手,冷冷的,看着她浮肿的脸,眼角有一行泪痕,胸脯随着呼吸机起伏,床头的体征显示器上的指标都很低,我低声的说::加油啊!妈妈。
晚上,弟弟守在ICU的门口,一个接一个的拨打他校友的电话,联系哪里的医院可以接收母亲这样的急救,询问如果包机的话要怎么安排,大概多少费用。我知道再怎么劝他都不会改变他的心意,独自走到医院旁边的麦当劳点了汉堡,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明天早上妹妹就从意大利赶回来了,我心里其实很清楚,母亲不可能再醒过来了,弟弟所有的努力,并不会对母亲的病情有任何的帮助,但是至少,可以弥补他内心的缺失。
我就要永远失去我的妈妈了,只要这么一想,两行眼泪就止不住的从我的眼里涌出来,哗啦啦流到了纸盒里和汉堡上,我就和着它低着头一起全部吞进嘴里,好咸。
其实母亲并不是没钱花,她走后我们翻出来她的存折,里面存了定期的好几次几万。
走了五年了,我一次也没梦到,一次都没有,肯定是天堂再也不会有病痛了吧,没有吵骂,指责,嘲笑,无视,再没有委屈,悲伤,压抑,和哭泣,所以你也不找我了。
某一天,在地铁看到前面一个阿姨,推着一个婴儿车,中等身材,齐耳花白短发,稍许的含肩,像极了你的背影,我心头一热,正想跑过去,突然才发现,你已经不在了。
我好想你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