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额上有块胎记,村里人说我生来带灾。
为摆脱我这个扫把星,爸妈逼我嫁给村里老光棍。
我被杀害埋在旷野,孤零零地死去。
他们挖地三尺,满山疯狂翻找。
我死了,也带走了他们最后的福气。
1
月亮明晃晃地照着旷野,我走了许久才到家。
都说人死后会变得轻飘飘的,我也在飘,可是我飘得很沉重。
我哥骂骂咧咧从屋里走出来,「她最好是死在外面,找到她看我不揍死她!」
他长得牛高马大,性格粗暴,一言不合就动手,我从小怕他。
也,挨过他数不清的打。
当他穿过我,我竟还下意识抬手抱头。
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终于,打不到我了。
我妈追出来劝他,「找到她带回来就行,别动手知道吗?」
「打也千万别打脸,明天还要带她见那光棍,这次说啥也要把她嫁过去。」
老光棍住村头,五十多岁,长得很猥琐。
白天我刚到家,爸妈就说要我去嫁他,他提出给他们五万块彩礼。
我妈说老光棍有退休金,有积蓄,住两层自建小楼,嫁过去不愁衣食。
村里人都知道这个老光棍是为什么打的光棍。
他老盯着男童看。
我为自己据理力争,「现在不是买卖婚姻的年代了,你们不能逼我嫁人,我有能力工作,我能养活自己。」
我爸拍桌而起,「那点工资,养你自己能养全家?不嫁也得嫁!」
又说,「你别忘了,这个家是因为谁才落到这个地步?这都是你欠我们的!」
又是这句话。
这都是你欠我们的。
爸妈说,哥哥说,妹妹也说。
我憋着口气,这趟回来,本想给他们惊喜。
可脱口而出的却是气话,「是!我欠你们,我早该去死!」
我哭着冲出家门。
2
我是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
哥哥两岁时,爸妈意外有了我。
我妈吃中药想打掉我,没打掉。
她和我爸为此丢掉林场工作,家里也被计生办罚款,搬得七七八八。
生下是个女儿,他们更是厌烦,他们还想要个儿子。
养儿防老,多个儿子多点保障。
出生后我额头长了块淡褐色胎记,村里人说我是扫把星,生来带灾。
受过教育的爷爷,却很疼我,他给我取名星云,谐音幸运。
「什么扫把星,小云是我们家的福星。」
爷爷长期在地里干活,瘦瘦黑黑,不管多累,也要赶回来给我做饭。
他不给我做饭,我爸妈不会管我。
他们带哥哥出门做工,随便打点稀粥攉盐巴,把我丢在鸡笼里。
鸡把碗里的稀饭啄光后,来啄我。
才会爬的我懂什么,饿得哇哇哭,胡乱抓着鸡屎往嘴里塞。
细嫩的皮肤被跳蚤咬得全身包,又痛又痒,晚上蹬腿哭闹不休。
爷爷抱我去卫生院开药,整夜整夜哄我。
卫生院的医生说我营养不良,爷爷攒着钱给我买排骨熬粥。
却也不敢在爸妈在的时候熬,那只会被他们和哥哥吃掉。
我妈向来泼辣,对公公也是毫不留情地骂。
「给她吃这么好做什么?你有什么毛病,不疼孙子疼孙女。」
「你现在可是儿子养着,以后我们也要靠儿子养。」
爷爷什么也不说,等到我好了,他开始把我背在身上,下地干活。
天上太阳毒辣,热风袭人。
爷爷在背篓上绑把伞,我在伞下睡得香甜,不哭不闹。
渐渐地,爷爷的背越来越驼,他背不动我了。
他用木头打了辆手推车,推我去田间,把我放在树下阴凉处。
一个哥哥不要的皮球,我能抱着自己玩几个小时。
哥哥去镇上念幼儿园,我不得去,爷爷在院子里用树枝在地上教我认字。
哥哥比我大两岁,可是我认的字比他多。
还没上小学,我已经会背千字文和李白的十几首诗。
有天爸妈说要带哥哥进城打工,一走就是两年。
他们对我不闻不问,我要上小学了,爷爷也联系不上他们。
「小云不怕哦,爷爷定叫你有书读。」
爷爷翻出他结婚时的旧西装穿上,拉下老脸,去找老朋友借钱。
我有书读了,我很珍惜。
等到爸妈回来时,我多了个妹妹。
同样是女儿,妹妹却生得白净可爱。
有了妹妹,我才知道,原来爸妈不是不疼女儿。
他们只是不疼我。
还好,我有爷爷疼。
可世上唯一疼爱我的爷爷,老天也夺走了他。
3
一场大火无声无息,夏夜炎热,烧起来势不可挡。
爷爷把我从火中完好救出,又返回去抢奶奶遗照。
那是奶奶留下的唯一照片。
等他从火中跑出来,人已经变成个火球。
你们知道被烧焦的皮肉闻起来是什么味道,看起来有多可怖吗?
爷爷没有马上死,医生无力回天,送去医院当天又送回来。
每天那烧焦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
席子被黑色脓血染透,苍蝇成群飞进来。
爸妈嫌弃,根本不想靠近。
我熬好米粥,吹凉,跪在席子边上哭着求他吃点。
他什么也吃不下,疼到某种境界人也麻木了。
他滴水未进,生生熬了三天才走。
临走,那污浊昏黄的眼睛看向我,发出只有我能听见的叹息。
我哭了几天几夜,差点哭成瞎子。
爷爷葬礼结束后,妹妹哭着跟爸妈告状。
她说是我睡梦中弄翻蚊香导致火灾。
既是睡梦中打翻,我又怎么会记得。
因她这句话,爸妈笃信我是灾星,越发恨我。
我爸在大火中吸入太多烟雾,肺不好,不能干什么重活,全靠我妈支撑。
他们在烧毁的老房子上盖了两间平房,花光所有积蓄。
「灾星」不能住新房子,老房子有半间房子没烧坏,我简单收拾搬进去住。
墙壁被熏黑没关系,我去废品站讨几张旧报纸,用浆糊贴到墙上。
冬天冷了,教你们个办法,把报纸揉成团代替棉花,塞到衣服和被套里保暖。
只是睡觉要睡安稳些,翻动容易被吵醒。
老房子的厕所在院子外,我很怕晚上去厕所。
院子里好黑,风呼呼地刮。
旱厕,下面是养猪笼,猪早已被卖掉。
有次吃坏肚子,半夜憋不住跑出去。
感觉世间所有妖魔鬼怪全在我周围,在商量着怎么吃掉我。
我不敢低头看,怕会有只手伸上来。
冬天难熬,冬天上旱厕更难熬。
家里孩子多的,往往小的捡大的衣服穿,我却穿妹妹不穿的衣服鞋子。
妹妹比我小两岁,个头比我矮半个头,脚比我小一码。
凉鞋还好,运动鞋很要命。
我怕上体育课,也怕跑步。
脚拇指盖被挤翻裂,血染透鞋面,那并不好受。
运动会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求我妈给我买双新鞋子。
她说我矫情,「这算什么,你太姥姥裹小脚那才叫痛。」
好在我遇到个好班主任,她姓苗。
有天她把我喊过去,给我递了双白色运动鞋。
不是全新的鞋子,她说是她女儿穿过的,可是被她刷得雪白如新。
那双鞋我穿了整整三年,是我心头之爱。
她上门家访,想说服我妈让我去读重点高中。
「星云的成绩完全考得上。」
我妈在院子里扫地,「念什么高中,我和他爸只念到小学,不照样做事?我已经给她找到事做了。」
扫把扫到班主任脚边,她被赶走了,有些事情她无能为力。
贫穷的人大多只看得到眼前利益。
我妈想我早点出来做工,帮衬家里。
我爸歇惯了,肺就算好多了,也不想再做事。
我妈心甘情愿被他压榨,倒头来她只想着压榨我。
4
再难,我也没想过死。
我倒是想过跑。
半夜把仅有的两件衣服塞进书包,还有两个生苞米,趁全家熟睡之际出走。
山野漆黑,不知名的鸟在高高的树梢啼叫。
月亮像个烙坏的饼,挂在夜空中,散发冰冷光芒。
小时候爷爷教我背李太白的诗。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抬头看那月亮,却如此厌恨这片生长我的土地。
那么坚硬,弯曲,难行。
好像用一生也难走出去。
我走着走着,走到爷爷的坟墓边上。
所有莫名的恐惧,在看到爷爷坟包的那刻,烟消云散。
清明已过,爷爷坟上却杂草丛生。
我一下就哭了。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爸是爷爷奶奶抱养的孩子。
他不是爷爷亲生的儿子,我也不是爷爷的亲孙女。
可在我心里,爷爷才是我血骨亲人。
我没有走,拔了整夜杂草。
锋利的剑草割到双手血淋淋,我也感觉不到痛。
我知道,只有埋葬爷爷的这块土地,从此是我牵挂的故乡。
天亮了,我也把坟草除干净了。
我拍拍身上草籽,回家。
5
初中毕业后,我进了工厂做工。
厂子包吃包住,工资全部上交家里。
爸妈说这是赎罪,我这辈子都要给这个家赎罪。
我不是为他们赎罪,我是为爷爷。
只要每年清明还能回来给爷爷扫墓,我能容忍那些。
可是今年清明,我不能给爷爷扫墓了。
双脚不听使唤,我跟在我哥身后飘出门。
他还在骂骂咧咧,边走边给我发消息。
【死去哪里了?】
【不想死就快点回来。】
【杨星云你有种,不接电话。】
以前看到他的来电和信息我就害怕,他经常去工厂找我要钱。
我说没发工资,他让我问别人借,不给动辄打骂。
他拿了钱,去赌去喝酒,不务正业。
小时候他不是这样的,他也曾是个好哥哥。
他耐心陪我玩耍,拿自己的压岁钱给我买糖吃。
火灾之后,爸妈不给我饭吃,他会偷偷给我留饭。
被爸妈发现,他挨了几次毒打,皮开肉绽。
他对我好,他拥有的会被剥夺,他对我越坏,爸妈给予他越多。
他脾气越来越坏,人也越来越暴力。
我被害的那片荒地就在不远处,尸体被埋在地里,仍有些温度。
如果他注意看,会发现那片地翻起来的泥土有些不同。
但他没有,他晃了两圈回到家,说没找到我,倒头就睡。
6
院子里的大黑似乎看到我,它摇着尾巴疯狂对我吠叫。
每次我回家,只有它会欢迎我。
别叫啊,大黑,别叫。
吵醒爸妈和哥哥,他们会打你,会把你卖掉。
当初它来到我家,还是只小黑。
我爸养它不是为了看家,而是等它长大点卖钱。
收狗贩子来的那天,我哭着拦住他,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
最后我花两百块,跟爸妈买下大黑。
我妈捏着两百块冷笑,「就知道你自己藏着不少钱,昧良心的东西。」
她认识我工厂领导,我每个月领多少钱她心里有数。
我气得顶回去:「工厂是包吃包住,可我身上穿的用的,你当我白捡的?每个月卫生巾不要钱?」
这些钱哪里来?当然是我放工后去兼职所得。
我爸挥拳站出来,「还会跟你妈顶嘴了?你妈说的没错,你赚的每分钱都该交给我们,你敢藏着掖着,看我不打死你。」
「那你打死我好了。」我冷眼看他。
我妈马上把我爸拦住。
他只是做做样子,他们才不想断了每月白得的收入。
现在我死了,没有人护着大黑,他们很快会把它卖给狗贩子。
大黑仿佛听到我的呼喊,不叫了,乖乖伏在角落,发出不安的呜鸣。
它知道,我不在了。
7
在我死后的第三天。
妹妹杨月风风火火赶回来了。
我尸体还在土里埋着,早冷了。
爸妈以为我不想嫁老光棍,跑了,藏起来了。
他们喊妹妹回来一起找我。
我爸放话,如果找不到我,我妹去嫁老光棍。
妹妹急了,「凭什么啊?那光棍又老又丑,还是个……」
那几个字眼她说不出口。
我妈拉住她哄,「你爸说说罢了,我们怎么舍得让你嫁那老光棍。再说了,我们从小让你吃过啥苦没有?」
妹妹盯住爸妈问:「你们要是没生姐姐,她经历的一切是不是该我?」
我在旁边冷笑,她现在才意识到吗?
在爸妈的沉默中,妹妹发冷似的抱住肩膀,咬咬牙说:「你们放心,挖地三尺我也把她找出来,她答应我事情还没办呢。」
「她答应你啥事?」我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