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入京那日,京城下了绵绵絮絮的雨。
刚入城门,我便遣了马车。
桑儿微微纠了纠眉心,往四处张望,“小姐,你信上不是说,今日会到京城吗,怎么,侯府一个人也没来接你。”
我攥紧帕子,长舒口气,“没来就没来,陪我到处走走吧。”
“小姐,这不太好吧,离开青川的时候,老夫人千万叮嘱,入京第一时间就要回侯府,京城的姑娘都是千金贵体,哪会肆意在闹市穿流的。”
我低头苦笑一番,“桑儿,我们还没入侯府呢,你就想把我圈起来了,千金贵体,说的又不是我。”
我把话搁了下,“苏家那两位,才是千金贵体,我顶多算,沾了苏家一些脸面。”
“小姐……”桑儿还想说什么,我已然往那边最热闹的惜客居过去。
我寻了一处安静的雅座,点了些招牌菜。
我拉着桑儿,“桑儿,别站着,坐下来跟我一起吃。”
桑儿犹豫,“小姐,奴婢站着就行了。”
我往桑儿口里塞了一块肉,“桑儿,让你陪我上京,委屈你了,你从小与我一同长大,其实,在这之前,我想把你送走的,是祖母非得让你陪着我,你放心,我会寻着合适的机会,给你自由的。”
桑儿红着眼,坐在我旁边,“小姐,你与卫将军成亲,奴婢是跟着你去享福的,怎么会委屈呢,小姐去哪,奴婢就去哪。”
我闷头,啖了一口茶。
如果不是皇后赐婚,想来,父亲也想不起来,在乡下的庄子,还有一位侯府嫡女。
隔着一道屏风,有好些男儿在谈笑风生。
“卫兄,靖安侯府那两位姑娘,一个温淑贤良,一个天资聪慧,你一个大将军,皇后娘娘的亲眷,皇后娘娘怎么不把侯府那两位姑娘赐婚于你,非得从那穷苦的地方挑一个不知如何的姑娘给你,从前也没听说,靖安侯府还有一位嫡出的长姑娘。”
桑儿惊讶地瞪着屏风,继而望着我,“小姐,我们快离开吧……”
我朝桑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只听见一个男子爽脆地说,“我要娶的苏家那位,于我姐姐有恩,我总不能驳了姐姐的恩赐,不过……”
男子轻咳两下,带着几分笑意,“苏嬑嬑就是山上的鸦雀,我是一匹汗血宝马,光凭我征战沙场的这些年,她就配不上我,苏嬑嬑若是想过好日子,这门亲事,她就该主动退了才对。”
“哟,卫兄这是将门之风,瞧不上弱质纤纤的女子了。”
“那是自然的!”卫骁说着,起哄,“那些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说的,喝酒,来,喝酒!”
我借着屏风,隐约看到他们三五男子,举碗喝酒。
我婉婉而笑,卫骁,你也太抬举自己了,自由的鸦雀,也从来瞧不上金贵的马圈。
2.
我由一位年长的妈妈引到前厅,见了父亲和继母,继母拉着我的手亲昵地说,“嬑嬑,回来就好,母亲一直盼着你回来,东厢房已经给你收拾好了,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母亲说。”
我向继母福身,“嬑嬑谢过母亲。”
继母缓缓红了双目,“一眨眼就长大了,都要嫁人了,姐姐泉下有知,也安息了。”
我咽喉有些苦涩,没有说话。
我第一次见继母,是六岁那年,父亲举家回乡祭祖,浩浩荡荡的队伍,继母满头珠钗,受着婶娘们的奉迎,风光无限。
第二次见继母,是我十三岁那年,祖父出殡,继母风尘仆仆赶回去,自个儿却病倒了,我一身孝服,却贴身照顾了她数日。
我还记得,那夜婶娘跟继母在灵堂争吵不休,然后把苏家在青川的两张地契拿走了。
这是我第三次见继母,也是她与我说最多话的一次。
我也见了他们口中那两个温淑贤良,天资聪慧的妹妹,她们的确生养得好,我恍恍想起书中的一个词,肤如凝雪,面若桃花。
父亲往我跟前站了站,他沉凝着脸色上下打量我一番,“夫人,回头让如意坊和锦绣庄的掌事的都过来替嬑嬑收拾收拾,婚期将近,别让卫家觉得我们靖安侯府太寒碜了。”
继母陪了笑意,“老爷放心,侯府嫁女,定然风风光光的。”
我敛眉看着父亲,有些陌生,又有些隔阂,我压着嗓子,“父亲,这卫将军是什么样的人,女儿,这亲事,女儿能不能……”
“嬑嬑,卫骁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战功累硕,别说皇上看中这门亲事,就是京城百姓也盯着侯府与卫家联姻,这是你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别胡思乱想。”
直至父亲离开,我才久久从咽喉处挤出一个字,“嗯!”
母亲从前是皇后身边的侍女,皇后把她指婚给还只是侍郎的父亲,父亲平乱有功,得了封侯,母亲自然也妇凭夫贵了。
听说,母亲生下我那年,皇后怀喜,皇后前两次遇喜都没能保下来,母亲便自请到皇后身边贴心照顾。
也是那年,父亲纳了娇美的梅姨娘,母亲替皇后试药中毒身亡。
第二年,梅姨娘生了一对龙凤胎,父亲把她抬正,还把我送回乡下的庄子。
此后,我再也没入京城。
卫骁是皇后唯一的弟弟,卫家的独苗,听说卫骁刚收复通州,皇后便特意把他唤回来,是为了卫家有后。
而把我赐婚于卫骁,是一时兴起,还是报多年前母亲丧命之恩,我并不晓得。
3.
暮春三月,我嫁人了,一个不想娶,一个不想嫁,却闹得好像天大的喜事一般,皇恩浩浩,皇城满处挂红,卫家更是在惜客居摆了三日的流水宴。
我第一次见卫骁,是洞房花烛夜,映着红烛,他站在喜榻着,恣意而狂妄地盯着我看。
我有些心虚,低下眼眉,紧抿着嘴。
卫骁嘴角微扬,略有几分讥笑的语调,“苏嬑嬑,我以为在惜客居听到那番话,你会主动退亲,也不过如此,乡下出来的丫头,有机会飞上枝头,当然不会舍了这些荣华富贵的。”
我错愕地抬头,“所以,那日在惜居客,将军是特意说那些话来气我的?”
卫骁诚然,“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卫骁生平最瞧不起那种一心依附男子,围着男子哭生喊死的姑娘,你母亲对皇后娘娘有恩,她要我娶你,我便娶你,你要的体面我给你,我希望你也别太贪心。”
我轻舒口气,反倒轻松了一些,“将军放心,我定安分守己,将军赏我一口饭,我绝不多喝一口汤。”
卫骁怔了下,嗤笑,“那就最好,比我养的那匹马还听话。”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卫骁,“是不是我乖乖听话,将军就不会不要我了?”
“无趣!”卫骁从嘴角里挤两个字,便甩袖离开。
桑儿赶紧进来,“小姐,你怎么让将军走了。”
“他走了正合我意!”我得意而笑,卸了珠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来我也有这么好看的一天。
母亲,这般好的姻亲,是皇后恩赐,也是你的恩赏,如果我执意逃出这个锦囚荣牢,你会不会怪我?
3.
我以为卫骁会任凭我在府里自生自灭,不喜再见我了。
婢女替我取了一套粉色的丝绸长裙,那裙子料子极好,袖口处绣了细花作纹,乍一看,比苏家两位妹妹穿的衣裳还要好看一些。
我看向婢女春姝,“这是?”
“夫人,这是将军昨夜就吩咐奴婢替你备好的,将军已经在前殿候着,你梳妆就可进宫见皇后娘娘了。”
“这……”卫骁不是讨厌我吗,他洞房之夜都不留在新房,府里上下都是看到的,他做这一出,又是为何?
春姝似看出我的疑虑,她不慌不紧,“夫人,将军从小是皇后娘娘带大的,将军与皇后娘娘手足亲厚,你若是讨得皇后娘娘欢喜,定会得到将军的喜欢的。”
呵,原来是做戏给皇后娘娘看。
我还是依了卫骁之意,好生打扮,陪他进宫,毕竟在这京城,能护着我的,也只有卫骁。
卫骁盯着我打量几分,嘴角挪了些笑意,“这么收拾一下,还算个人,苏嬑嬑,进了宫可别胡说八道,娘娘说什么,你应着就是了。”
我温顺地应着,“将军放心,我定不会让将军为难的。”
卫骁眉目轻拧,“为难?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别让娘娘知道我不喜欢你,省得她又往我屋里塞人,若到那时,你这个将军夫人可不好做。”
“只要将军开心,妾身倒不会阻止将军左环右抱,坐享齐人之福的。”我故意把话搁一下,乖顺地望着卫骁,“只要将军夫人还是妾身,将军瞧上哪个姑娘,妾身定会替将军求来的。”
“苏嬑嬑,我见过觍着脸求荣华富贵的,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上赶着给夫君纳妾,还乐呵呵的。”
“将军开心,就是妾身毕生之乐。”
“不知所谓……”卫骁恶意地瞪我一眼,甩袖离开。
在卫骁转身之时,我却隐了些笑意,卫骁,像你这般自负的人,天天被我这么呛着脖子,你越是瞧不起自贱的女子,我便越发让你觉得,我无德无才,倚你生存。
卫骁,我赌你留不住我三月。
我们刚进宫,卫骁就被皇上留着议政,皇后娘娘把我带到锦和宫,她早就准备了琳琅的赏赐,那些我从前一辈子都碰不到的东西,如今都是我的了。
皇后娘娘温和地拉着我坐下,“瞧着,嬑嬑是不喜欢这些东西,不说别的,这支雀梦枝的步摇,可是京中女子盼都盼不着的,本宫赏给你,是希望你跟阿骁举案齐眉,犹如雀攀枝,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我盯着那枝步摇,纯金为主,一只雀单脚攀枝,以金镶红玉为坠,极其华丽,嘴角不禁泛起些笑意,攀枝雀,不正应了卫骁之言,我这只乌雀攀了他这棵高枝,一步荣华了吗?
皇后娘娘怔了下,“还真不喜欢啊?”
我慌忙回过神,跪谢,“娘娘误会了,是妾身出身粗鄙,从没见过这般好东西,一时间怔了,竟不知世间原有这么好的东西,妾身受之有愧。”
皇后娘娘扶我起来,她握着我的手,缓缓拍着,“再好的东西,嬑嬑也受得了,当年你母亲为本宫试药,才保本宫腹中孩儿,其实,你这些年受的苦,本宫知道,本宫心疼你,只是那些年,本宫自顾不暇,没办法把你接到宫中,反倒想着,把你放在庄子,远离京城纷争,也许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保护。”
我怯怯地望着皇后,“既是如此,娘娘何故又把妾身唤回来,还要赐婚于将军?”
“阿骁待你不好?”
我木然地摇头。
皇后反而笑了,“阿骁是本宫自小带在身边的,那些年,父亲与身殉国,我这个后位,摇摇欲坠,阿骁看着本宫吃了很多苦,他十六岁就出征了,本宫知道,他想像父亲那样护着本宫,可是,本宫更想他平安一生。”
皇后娘娘说到这里,低眸拭了眼角,我窘迫,“娘娘,对不起,妾身不该提起这些的。”
“无碍,本宫也想与你说说这些往事。”皇后娘娘说罢,冲着我温婉地笑了笑,“嬑嬑,阿骁是个好男儿,虽然他是听了本宫的话,替本宫还恩才娶的你,只要你们好生把日子过了,一定会很幸福的。”
我嘟囔着,“他那么讨厌我,幸福才怪。”
皇后娘娘扑地笑了,“傻丫头,你们一个是本宫唯一的亲人,一个是本宫的恩人,本宫当然替你们想过了,阿骁讨厌的不是你,他在战场上待了十年,最见不得后院女子哭哭啼啼,更见不得像后宫里的这些女子,满门心计的女子,你们苏家养在侯府的那两位姑娘,的确很好,却不适合阿骁。”
皇后娘娘替我把雀攀枝插上,“嬑嬑,本宫就把阿骁交给你了,你别看他直来直往的,其实他就像个小男孩,从小就没得到什么温暖,答应本宫,好好爱惜他,好吗?”
“呃!”我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点了点头,“妾身一定好好爱惜将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