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推荐《许你许我》作者:竹间飞雪

奈落落看小说 2024-05-13 17:39:11

腊月二十四,传统农历小年。

  驻外工作五年,梁琼第三次回家,第一次赶上春节。

  飞机穿过云层,舷窗外,城市地图一点点放大。

  广播里开始播放飞机降落的通知,安静的机舱响起乘客们收小桌板打哈欠伸懒腰的声音。

  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是够累的。

  梁琼收起手机,动了动脖子,稍微伸展了一下双腿。

  飞机落地,手机刚退出飞行模式,电话就进来了。

  “姐,我在出口等你。”江瑶兴奋的声音随电波传来,梁琼一身疲惫瞬间被拂去。

  回家永远是人生第一幸福的事。

  走到机场出口,视线还没来得及搜寻,江瑶就已经举着一捧花朝她跑了过来。

  梁琼被冲得倒退两步,接住她,笑盈盈问:“江瑶,你今年几岁?”

  江瑶抬头,眨眨眼,“反正我永远比你小八岁。”

  姐妹俩说笑着往外走,一台SUV适时在她们跟前停下。

  江恒从主驾下车,绕过来给她放行李,打招呼,“姐。”

  上车后,梁琼放下手里的花,笑问:“舅舅舅妈也过来了?”

  “嗯。”江恒发动车子,“我爸在做大餐。”

  “今年在这边过年吧?”

  “是,过完年打算接他们去滨城。”

  梁琼心里一阵失落,江瑶摇着她的手臂抢话道:“姐,你还不知道吧,恒哥要做爸爸了,我们要做姑姑了!”

  失落瞬间被惊喜取代,“真的吗?”

  江恒的声音里漾起幸福的笑意,“是的,还没满三个月,不方便坐车奔波,就没回来,在滨城跟她爸妈一起过年。”

  梁琼连声道喜,江恒问:“姐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嗯,不走了。”

  “那就好,你回来了,我爸妈才能放心跟我走。”

  梁琼心里涌起一股感动的暖流。

  自打十五岁那年父亲梁晋昌因公殉职,舅舅舅妈就成了她和江瑶的半个父母,这几年她能安心常驻海外,也正是因为有他们替她照顾妈妈和妹妹。

  “我以后都不走了。”

  车在单元楼下停稳,梁琼推开车门就听见二楼阳台熟悉的呼唤:“琼琼!”

  妈妈江舒月和舅妈陈淑仪从阳台窗户探出头来,笑着朝她们挥手。

  梁琼有那么一瞬间恍惚回到了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到了楼下先喊一声爸爸妈妈,只要他们在家,就一定会出现在阳台回应她。

  江恒关上车门,往车尾箱走,“你们先上楼,行李我来拿。”

  江瑶拉着梁琼噔噔噔上了楼,妈妈和舅妈早已迎在门口,舅舅江舒清系着围裙站在她们身后。

  梁琼进门与他们一一拥抱,“我回来了!”

  妈妈抚着她的胳膊,含笑嗔怪:“累不累?怎么又瘦了!”

  舅妈握着她的手,上上下下地看,赞不绝口:“我们家琼琼真是越来越好看了,比那电视里演的办公室白领还有气质!”

  江瑶把两个人的外套挂进玄关柜,不满地反驳:“舅妈,我姐可比那电视剧里假惺惺的办公室白领有本事多了!”

  “是。”舅妈调笑她,“你姐最有本事,你姐最能干,从小到大你眼里就只看得见你姐。”

  众人齐笑。

  江恒把两个行李箱搬进屋,梁琼打开一个,拿出精心准备的礼物分送给各人,天色在欢声笑语中渐渐转黑。

  舅舅做了一桌大菜,一家人围坐举杯,“小年快乐!”

  “琼琼这次回来不走了吧?”吃着饭,舅舅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梁琼身上,梁琼放下手中的鸡爪,先看一眼妈妈,随后才对舅舅道:“不走了,我回来前调岗申请就已经通过了,之前带我出国的领导现在是我们集团华南事业部负责人,我以后就跟着她在国内干。”

  “不走就好。”舅舅点点头,小小抿一口酒,看向江瑶,语气颇有些无奈,“你们姐妹俩有出息是好事,但也不能一个个都往国外跑。”

  江瑶拿起酒杯跟舅舅手里的酒杯轻轻一碰,乖巧笑道:“舅舅你放心,我保证毕业就回来,一天也不多呆,国外的月亮哪有我们这的圆,是吧,姐?”

  “当然!”梁琼也举起酒杯跟舅舅的碰一下,“瑶瑶,我们一起敬舅舅。”

  姐妹俩一下就给舅舅哄高兴了。

  吃过饭,一家人又坐着闲聊许久,到夜深,舅舅一家开车离去。

  洗完澡,梁琼抱着脏衣服去洗衣阳台,路过客厅看见沙发上相依偎着看电视的妈妈和玩手机的妹妹,心中一动,笑道:“妈,今天晚上我想跟你一起睡。”

  江瑶立刻翻身抱住妈妈的手臂撒娇:“妈妈,我也要。”

  妈妈眼角的皱纹里溢出幸福的笑,“好,今天晚上都跟我睡。”

  这一夜,母女三人相拥着挤在一张床上,叽叽喳喳说着久违的知心话。

  夜灯的微光映亮床头柜上立着的全家福,永远留在十五年前的梁爸爸笑容可亲,仿佛听见了旁边母女三人的低声笑语。

  -

  相距约一百公里的海城市中心,华府公馆一号楼顶层,周秉文独自站在昏昧里,俯瞰脚下的繁华都市。

  手里的酒一向是抵挡寂寞的工具,然而今晚,这工具不再有效。

  【周总,经确认,梁琼小姐调岗的申请已经在新铭集团内部获得批准,她将于今天下午返回海城,后天下午3点在海滨花园酒店参加新铭集团年终总结大会及晚宴。】

  这条信息搅乱了他一整天的平静。

  周秉文返身至吧台,拿起备用那台手机,点开微信,“发现”栏小红点提示朋友圈有新内容。

  梁琼:【回家真好。】

  配图是一桌丰盛的菜肴,以及一家人碰在一起的酒杯。

  周秉文给自己倒满一杯酒,杯壁对准手机里梁琼一家人碰杯的画面轻轻一磕,举杯饮尽。

  不尽兴,一连又饮几杯。

  幽深的眸几乎要看进手机里去,两侧鬓角轻轻扯动,牙根紧咬着。

  许久,手机屏幕自动熄灭,周遭重新陷入昏昧。

  周秉文把手机扣在大理石台面上,双手撑住吧台边沿,头深深垂着,手背青筋隐约跳动。

  五年了。

  梁琼,你总算还记得回来。

年会

  去海滨花园酒店前,梁琼先去了一趟公司。

  领导何永昭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

  “快两年没见了吧?”

  “嗯,一年半。”

  梁琼把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递上,“给您带的纪念品。”

  何永昭打开,礼品盒里放着的是新铭集团巴西工厂成立五周年的纪念雕刻摆件和钢笔。

  五年前,当时还是海外事业部副总监的何永昭在梁琼遭遇职场危机举步维艰之时向她抛出橄榄枝,带她出走巴西。

  两年前,何永昭升任华南事业部总监,当时就有意带梁琼一起回国,梁琼为了升职,选择继续驻外。

  何永昭抚摸钢笔上镌刻的年月日,叹道:“时间真快,想当初我们刚去,每天对着那片看不到尽头的荒地,我老担心你是不是每天晚上躲在被窝里一边骂我一边哭。”

  梁琼笑回:“那时候每天累得倒头就睡,哪还有心思想别的。”

  两人颇为感慨回忆了一番往昔,何永昭道:“国内情况跟国外不同,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到我这里,可不会让你太轻松。”

  梁琼笑道:“只要别再让我扛着锄头上工地就行。”

  何永昭也笑了,看看时间,收起钢笔,起身取下外套,“走吧,坐我车一起去酒店,工作的事等你休完假回来再说。老郑最近对我意见可大了,见面就埋怨我挖他墙角,今天晚上你得帮我喝两杯。”

  “行。”

  临近年关,海滨花园酒店宾客盈门,车来车往,络绎不绝。

  走进大厅,迎面是两块硕大的年会展牌,左边的指向一楼和平国际会议厅,是新铭集团年终总结大会的场地,右边的指向二楼富强国际会议厅,是华曜集团年度大会的场地。

  华曜集团。

  梁琼看清这几个字的时候下意识停了下脚步。

  何永昭也看见了,“哟,华曜今天也在这边开年会,不知道他们周老董事长会不会来,晚点让于总带我们去看看,顺便打个招呼。”

  梁琼疑惑地看向何永昭,据她所知,新铭和华曜一向没有什么牵扯。

  何永昭边走边解释道:“华曜在南城看中了一块地,打算开发做一个人工智能信息产业园,来找我们合作,刚好我们也想把各分厂人工智能民用产品的产线整合到一个地方集中生产,所以最近在跟他们接触,正好今天你也在,散会了跟我去认下人,明年这个项目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吗?”梁琼快走两步跟上,犹疑道。

  “怎么,你没信心?”何永昭回头瞧她。

  梁琼连忙否认,“不是。”

  何永昭满意地点头,继续往前走,“回头我把项目资料发给你,你先熟悉下情况。”

  想了想,何永昭又摇头,“算了,你先安心过年,难得休个假。”

  “好。”

  何永昭走着走着突然回头,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还是提前告诉你吧,这个项目有一个隐形福利……”

  梁琼好奇心被勾起,“什么?”

  “华曜的小周总……长得很帅,用你们小姑娘的话来说就是帅得人神共愤!”何永昭少有的八卦神色,“就是性格有点……冷淡,不是那么好亲近,听说还是未婚,单身,不过这个你就别多想了,看一看饱个眼福就行。”

  梁琼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刚好有人来跟何永昭打招呼,话题岔过去也就没人再提。

  总结大会开场后,梁琼拿出手机搜索华曜集团。

  官网下面第一条新闻是华曜科技上周召开的新品发布会,点进去第一张图片就是蓝色大屏幕前握着话筒的周秉文。

  藏青色衬衣,没系领带,领口微敞,左手握着话筒,右手在身侧半抬,指向大屏幕。

  他本来就白,个子又高,聚光灯一照,深色衣着越加衬出他的清瘦白皙,看久了甚至有一种凛然的病态感。

  高清摄像头下,眉宇清俊,桃花眼冷冷看过来,像三月春风,拂面生寒,却偏又暗藏春意。

  梁琼心跳快过一阵,忽地没来由笑了。

  确实帅得人神共愤,至于冷淡……看起来罢了。

  想到年后要跟他合作共事,梁琼的笑意淡下去,思绪不禁有些飘散。

  未婚,单身吗?

  怎么会呢。

  总结大会散会后,何永昭没有再提上楼去找华曜的董事长打招呼的事,梁琼从她话里话外听出一点消息:华曜的年终大会出了些波澜,大概跟周家内斗有关。

  梁琼没觉得意外,也没有去过多打听。

  晚宴7点开始,持续到了10点多。

  梁琼驻外五年刚回国,又调动了部门,宴会上少不了各个都要寒暄应酬一番,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多。

  何永昭在集团是出了名的护短,她见梁琼喝不动了,带着人站出来护她。只是下午总结大会上华南事业部拿走了整个集团唯一的特等绩效,谁也不想轻易放过她们,于是何永昭先喝倒了。

  把何永昭和她的助理送上车,梁琼没有再回宴会厅,而是走到酒店大厅右侧的休息区坐等江恒开车来接她。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宴会厅漫延过来,梁琼知道是集团同事,不想再废口舌应酬,于是侧身向里靠着沙发扶手,低头看手机。

  好一会喧闹,醉酒的人大概都走了,大厅安静下来。

  梁琼看眼时间,起身准备到门口去等车,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身体不由一颤。

  “梁琼你在这里啊,喝多了吗,要不要我送你?”

  说话的是海外事业部高级经理徐兴泽,是她进入新铭集团遇到的第一个领导,也是五年前差点害她离开新铭的人。

  梁琼瞬间酒醒了大半,忍着厌恶道:“不用,谢谢!”

  徐兴泽眯起小眼睛给她来了个全身扫描,走近几步,假惺惺笑道:“你看你,跟了何永昭就忘了我,你忘记你进新铭是谁带的你了?今天连杯酒都不来跟我喝。”

  梁琼握紧手机在心里狠狠白他一眼,隐忍着没说话。

  旁边的同事见气氛不对,忙道:“我刚给徐哥叫了代驾,琼姐要是没叫车,就一起走?”

  徐兴泽摆摆手道:“叫了也取消,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喝了酒不安全,我送你。”

  脑子里不知道哪根筋忽然跳了一下,梁琼后退两步,扬声道:“谢谢,不用了,我老公马上就来接我了。”

  徐兴泽十分诧异,“你结婚了?”

  梁琼斩钉截铁道:“是,还没办婚礼。”

  徐兴泽显然不信,“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见。”

  梁琼低眉想了想,从包里翻出一枚戒指戴上,“回头办婚礼请你们喝喜酒就知道了。”

  徐兴泽还要再问,旁边的同事挂了电话,指着大门口,“车来了。”

  目送两人上车离去,梁琼深深呼出一口气,后背渗出的冷汗让她不自觉打了个摆子。

  江瑶的电话打了进来。

  梁琼接起电话,快步走到大门口,拉开停在门口的黑色奥迪副驾车门,不由一怔。

  开车来的还真是她……扮过“夫妻”的“老公”。

戒指

  一直到黑色奥迪驶出酒店汇入车流彻底失去踪影,周秉文才收回视线,上了自己的车。

  车厢里静得有些压抑,前排副驾座上的特助张琪屏气凝神,丝毫不敢大意。

  下午年终大会上,集团审计监察部副总监程宇代总监做年终报告,出乎意料地大谈集团内部及部分下属子公司任人唯亲、各自为政、徇私舞弊等等问题,暗里矛头直指集团副总经理周星楚,整个大会气氛为之一黯。

  不等散会,周家老爷子、华曜集团董事长周曜华拂袖而去,周星楚随即被叫走,晚上的宴会也未现身。

  随后,周家次子、周星楚和周秉文的父亲、顶着华曜集团总经理头衔但并不怎么管事的周嘉荣也很快离去,而留下主持大局的周秉文,作为周星楚同父异母的弟弟,周家上下默认的华曜集团未来继承人,成了此次大会发难的最大嫌疑人。

  雪上加霜的是,若她没看错,刚才在他们前面上车离开的女士就是几年来周秉文一直在默默关注的梁琼小姐。而只要周秉文没有突发耳疾,他就一定听见了刚才酒店大厅里梁小姐跟那两位男士的对话。

  许久,周秉文冰冷的声音像幽灵一般从裂开的冰缝中传出来。

  “查一下刚才那台车。”

  “是。”

  车厢重新回归宁静。

  周秉文升起车内挡板,闭上眼睛头往后仰,手指狠狠掐住前额两侧太阳穴,做了一个漫长到发颤的深呼吸,这才勉强抑下濒临失控的心跳。

  手机震动打破死寂的空气,周秉文拿起来看一眼,点了拒接。

  电话再次打进来,周秉文再次拒接。

  车在地下车库停稳,周秉文若无其事下了车,张琪送他到电梯口,提醒道:“云姨刚才打电话过来,让您有时间给她回个电话。”

  刚进家门,母亲林云岫的电话再一次打进来。

  接通,扩音,手机扔在吧台上,周秉文从酒柜里随手抽一支红酒,倒满一杯,一口喝尽,默了好一会才说话,“妈,今天的事情不是我安排的。”

  林云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听他说什么,“我知道,这种事情哪用得上你亲自安排,你手底下那些人想跟着你做事,能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吗?儿子,你是没看见,老爷子刚才回来气得那叫一个吹胡子瞪眼,周星楚跟在后面就跟那……”

  周秉文打断她,耐心解释:“妈,我说了,今天下午的事情不是我安排的,程宇的报告也未经核实,周星楚跟咱们是一家人,针对她就是在针对我们,你不要这样幸灾乐祸。”

  林云岫的火药桶瞬间就被点着了,“周秉文,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你从小到大我怎么教你的,她跟咱们算哪门子一家人?你当她是姐,她眼中有你这个弟弟吗?这些年她仗着自己没妈,仗着你爸亏欠她,老太太可怜她,悄没声地,一点点侵吞了多少家产!你好好理一理吧,家里的产业,除了地产,还有哪一块她没伸手,她一个人有这么大能耐?还不是要靠她外祖家那几个穷鬼亲戚!这么多产业,你以为她自己吃得下守得住?我早就跟你说过,指不定哪天她就要被那几个穷鬼亲戚吃干抹净,现在被我说中了吧……”

  周秉文拎着酒瓶走到落地窗前站定,扯下领带,解开衣领,一杯又一杯,不停地喝酒。

  金黄璀璨夜色里,深色落地窗玻璃映出一个萧索寂寞的身影,一双悲伤的桃花眼死死盯着玻璃上一点并不明亮的光——从梁琼送给他的那一刻起,这枚月光石情侣男戒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胸口。

  可是现在梁琼却戴上了与别人缔结终生的婚戒。

  周秉文抬手捏住带有体温的戒指,艰难咽下一口酒,嘴角扯起一道苦笑。

  林云岫半天没有得到回应,骂着骂着声音小下去,开始哀哀怨怨地哭,一边小心翼翼对自己的儿子道歉,一边又向他哭诉自己这些年的心酸委屈……这样反复无常的抱怨、哭诉、斥骂、唠叨,周秉文从记事起就开始听,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学会如何忍受它,如何将它变成背景白噪音,让自己尽可能屏蔽在外。

  但今天,白噪音成了响彻天际的啸叫,尖锐地刺向他的耳膜,一下又一下,似要击穿他的大脑。

  他一口气喝完满满一杯酒,转身回到吧台拿起手机,开口已经含糊不清,“妈,你知道吗,梁琼结婚了。”

  哭泣戛然而止,电话那头安静两秒,林云岫迟疑着问:“你说什么,谁?谁结婚了?你喝酒……”

  “砰——”地一声脆响,手机像炸/弹一样砸向餐厅墙壁上的装饰画,手机、玻璃、画框哗啦往下掉,一地碎渣。

  周秉文盯着墙壁上光秃秃的钉子眼,冷冷地笑,笑着笑着身体忽然向前弯,整个人倚着吧台倒了下去。

  -

  梁琼一上车就把空调暖气调到最小,脱了外套,连扯几张纸巾把前额后颈擦了个遍。

  “你这是干什么了?”发小顾远哲发动车子,瞥她一眼。

  梁琼不答反问:“怎么是你来?”

  江瑶在后排弱弱回道:“恒哥晚上跟同学聚会喝了酒,他让我开车来接你,这大晚上的开高速,我有点害怕,刚好阿哲哥来了……”

  梁琼回头,好笑道:“哦,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呢?”

  姐妹俩说笑打趣了几句,梁琼酒劲上头,很快就睡了过去。

  到家十一点多,梁琼被叫醒,不情不愿伸了个懒腰。

  顾远哲无意一瞥,瞥见她手上一个反光的东西,抓住她的手臂仔细一看,竟是一枚月光石镶嵌的宝石戒指。

  他不禁笑了,“梁琼,你上哪弄的这戒指?”

  梁琼收回手,取下戒指收进包里,“今天碰到了我之前那个领导,非说要送我,我脑子一下没转过弯,就跟他说我老公会来接我,没想到刚好你来了,算是借你一用。”

  “我的问题是你哪来的这戒指?还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梁琼扣紧包包,甩头下了车,丢下一句,“不该问的你别问。”

  顾远哲笑了笑,低头换挡准备掉头,梁琼忽然又回头敲他的车窗,“过年你要是没着落,就上我家来吃饭吧。”

  顾远哲敛了笑,“行,我看吧。上去吧,早点睡。”

  梁琼做了个“OK”的手势,转身搂住江瑶的肩膀,姐妹俩踢踢踏踏上了楼。

  闹闹嚷嚷的声音随灯光从阳台传出来,顾远哲坐在车里默默听了片刻,发动车子掉头离开。

  梁琼进门就喊口渴,江妈妈早已给她端来一碗温热的苹果蜂蜜水。

  听见楼下车子驶离的声音,江妈妈问:“阿哲最近在忙什么,有阵子没见到他了。”

  梁琼叉起一块苹果,“他不是自己开了家公司吗,忙着拓展业务呢。”

  江妈妈欲言又止,“你们俩……”

  梁琼叉一块苹果送到妈妈嘴边,“妈,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跟他之间什么都没有,他心里有人,只是……情况有点特殊,我也不好说。”

  江妈妈吃下苹果,有些不满,“当初我是以为你们俩互相有意思才答应你们演那一出的,早知道这样,我无论如何不会答应。”

  梁琼笑了,“事急从权嘛,对我又没什么影响。”

  “怎么没影响,你今年都三十岁了,婚姻还一点音信都没有,我看就是被这事影响的,把你的姻缘都给挡了。”

  “妈,你想太多了,这事你不提我们都没人记得了。”

  梁琼吃完最后一块苹果,又道:“哦,我刚跟他说了,过年他要是一个人就让他来我们家吃饭。”

  江妈妈“嗯”了一声,没说话,看着她把蜂蜜水喝完,在她起身前才又开口,“这阵子你休假没什么事吧?”

  梁琼看着妈妈犹犹豫豫的模样,不妙的预感冒出来,她立刻苦起一张脸,“妈,不是吧,我五年没回家过年了,刚回来你就要赶我出家门啊?”

  江妈妈给气笑了,伸手捏她的苦瓜脸,“瞎说什么呢,谁要把你赶出家门了?就是前面楼里的老刘,还有你魏姨,听说你回来了,都来找我,想给你做介绍。我看他们也是一片好心,琼琼,你这几天反正也没事,去见见怎么样?就当交个朋友。”

  梁琼一副果然被我猜中的表情,“我不去,我事多着呢,我朋友也多着呢,不用他们操心。”说完放下碗就溜。

  江妈妈无奈地看着她溜进房间关上门,半晌,轻轻叹了一声。

  房间里,梁琼洗漱完钻进被窝,反而没了睡意。

  躺了一会仍未能入睡,她翻身下床,从包里找出晚上戴过的宝石戒指,拿在指间滚动着。

  月光石在幽暗的夜晚发着独有的闪亮光芒,就像尘封多年的往事,哪怕被纷纷扬扬的世事和时光深深埋葬,依然会抓住一切机会潜入梦中。

除夕

  除夕这天海城下起了绵绵细雨,梁琼和妈妈妹妹一起冒雨来到鼎丰区森林墓园。

  墓碑上的梁爸爸永远笑容可亲,梁琼每一次看到都觉得爸爸好像马上就要开口跟她说话。

  碑前的方台上已经放了几捧鲜花,江瑶把带来的鹤望兰也放上去。

  江妈妈感慨道:“应该是小杨他们几个来过了,难为他们年年都记着。”

  梁琼从提篮里拿出一碟饺子和一小盆水果放在墓碑前,又默默倒满三杯白酒。

  有记忆以来,爸爸在家过除夕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还小的时候,梁琼总是会闹,有一年妈妈便带她去所里陪爸爸值班。

  那年除夕格外热闹,城里的鞭炮烟花整夜响个不停,爸爸也整夜没有回所里。

  梁琼在妈妈怀里睡到天亮,她第一次学包的饺子最终进了自己肚里。

  后来爸爸当然吃过她亲手包的饺子,但梁琼还是遗憾,因为后来她包的饺子里没有放代表幸运的硬币。

  她总是觉得,如果当初爸爸吃了那个包有幸运硬币的饺子,如果后来她每次给爸爸包饺子都放一枚幸运硬币,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意外。

  “爸,我回来了,以后都不走了。妈妈和妹妹现在都过得很好,妈妈再也不用辛苦工作了,我会好好照顾她,妹妹过完年就要出国去念书,我也会永远支持她。爸爸你想不到吧,瑶瑶小时候那么调皮,你还担心她会不爱学习,没想到她现在都要出国留学了,比我有出息。”

  江瑶迫不及待为自己分辩:“我小时候才不是调皮,爸爸每次都夸我活泼开朗,勇敢大方。”

  梁琼笑了,有心逗她,“爸爸那是为了保护你这个小朋友的面子才这么说的。”

  江瑶在这种事情上不经逗,姐妹俩斗起嘴来,直到妈妈出声“斥责”才停下。

  母女三人在雨中同梁爸爸说了很久的话,离开的时候雨渐渐停了,乌蒙蒙的天不知不觉间变得敞亮通透。

  从墓园下来,扫墓的人多了起来,寂寞的园里开始漂浮嘈杂的人声。

  梁琼和江瑶一左一右挽着妈妈的手臂往回走,半垂着头听妈妈说话。

  这时,一句似曾相识的陌生呼唤从身后传来,“梁琼?”

  梁琼迟疑了一瞬,停下脚步转过头时,身后的人又一次叫她的名字,语气仍有些怀疑,“梁琼,是你?你回国了?”

  眼前的女人短发齐肩,妆容素净,长及脚踝的黑色羊毛大衣衬出一身卓然的气质。她手边牵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身旁跟着一位手捧百合花同样气质出众的男人。

  似乎看出梁琼眼中的疑惑和呆滞,女人伸出手主动自报家门,“你好,我是周星楚,周秉文……”

  “我知道,你是他姐姐,你好。”梁琼握住她的手。

  让梁琼失神的不是眼前女人的气质或身份,而是她的眉眼。

  梁琼只见过她一面,但对她与周秉文眉眼上的相似印象深刻。

  源自父亲周嘉荣的高眉骨大眼睛,在周星楚是端庄英气,在周秉文是清俊冷硬。

  简单的场面寒暄过后,周星楚问:“你是回国探亲,还是……?”

  “回来工作。”

  “挺好,可以多陪陪家人。”

  “是的。”

  分别前,周星楚面带迟疑,似有话说,梁琼看出来了,但没有吭声。

  无外乎是想问周秉文的事情。

  果然,周星楚还是问了,“他知道你回来了吗?”

  梁琼唇角勾了勾,淡笑摇头,“不清楚,我出国后我们就没再联系了。”

  停顿两秒,她问:“他现在过得好吗?”

  周星楚眼神有些复杂,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当初他知道你出国,大病了一场,跟孙家的联姻后来也不了了之。你应该不知道,他本来已经决定放弃周家的一切,选择跟你在一起,只是没想到你会突然出国。”

  梁琼脸上的笑容始终淡淡的,视线转向西边天际线重新聚拢的乌云,像在听别人的故事,“过去挺久的事了。”

  突然她想起什么,抬眸看向周星楚,亦谑亦真道:“我是不是应该表示抱歉,让你希望落空了?”

  周星楚眉头轻轻一蹙,旋即又展开,她将目光投向山坡上层层排列的墓碑,语气变得低沉,“我跟阿文之间没有你想得那么剑拔弩张,我只是争取我该得的那份,我也不会天真到寄希望于他为了一个女人把一切都拱手让给我,这太不现实。我更多的是不希望再有人步我妈的后尘。”

  梁琼微微一怔,默了片刻,收起方才无端冒出来的敌意,“那又何必告诉我这些。”

  周星楚看着她,微笑道别。

  分开走远后,周星楚身旁一直没说话的丈夫开口问道:“阿文现在在医院的事情怎么不告诉她?”

  “没必要。”

  “怎么?”

  周星楚停下脚步,望着不远处母亲秦楚熙墓前熟悉的身影,许久,终于回过神来似的,对身边的人道:“阿文应该已经知道她回来了。”

  -

  到暮时,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停了,天空铺满金红霞光,与人间张灯结彩交相辉映。

  一台黑色宾利从海城恒安私人医院住院部驶出。

  在医院住了几天,出门看见漫天晚霞,周秉文积郁沉闷的心头缓过一口气,他抬手放下车窗玻璃,任冷风吹进来。

  “你现在不能吹风。”身旁的母亲立刻侧身靠过来,伸手试图关他这边的车窗玻璃。

  周秉文没有等她靠近,自己主动关上了车窗玻璃,雨后清新的空气和鲜活的风声顿时被阻隔在外,世界又变成了闷的。

  不透气,也不透声。

  周秉文闭上眼睛,仰头靠在软枕上。

  林云岫收回手,转而轻拍两下他大衣的宽领,像拍去什么灰尘似的,语气柔和,却不无抱怨:“我说你还没太好,今年就由我陪你在医院简单过个年算了,结果你爸非让我接你回去,说老两口喜欢看到一家人团团圆圆。”

  周秉文还没接话,林云岫回正身体,话语里怨气加重,“平日里大节小节还没团圆够么,你都病成这样了,也不能开恩一回。”

  “妈。”周秉文睁开双眼,将车窗玻璃放下一条缝隙,一股冷风钻进来,他深吸一口气,精神稍振,缓缓开口道,“我已经好多了,回家也是休息,一样的。”

  林云岫瞧一眼他的脸色,又看一眼车窗缝,踟蹰片刻,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小心,“你那天喝酒,是不是因为妈妈给你说了那些你不爱听的话?”

  周秉文轻轻摇头,“不是,妈你别多想,公司里很多事情你不清楚,我没怪你。”

  “那是因为什么?”林云岫乘势追问。

  周秉文脑海里瞬间闪现年会那晚梁琼站在酒店大厅的身影。

  披肩发束着低马尾,驼色大衣垂至膝盖以下,腰带在身后随意系了一个结。

  酒店灯光璀璨,她说话的时候退了两步,缀着耳垂的白珍珠晃个不停,在几缕发间大放光彩,夺人眼球。

  同样夺人眼球的还有她指间那枚戒指,走路的时候在她身侧摇摆,一会闪现,一会消失,让人看不清到底是一颗怎样美丽的钻石。

  “没什么。”周秉文视线偏转,看向车窗外来来往往喜气洋洋的行人。

  林云岫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片刻后收回,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心里有一个猜想,犹豫许久到底还是问了出来,“你那天在电话里说……有人结婚了?谁结婚了?”

  周秉文一动不动,淡声回了句,“你听错了。”

  或许那天晚上他也听错了。

  他没有查到梁琼结婚的证据,也没有查到顾远哲结婚的证据,他们俩在法律意义上都还是未婚。梁琼在国外五年的社交关系他虽然没有办法查得很清楚,但结婚这样的事情只要发生过,就不可能毫无痕迹。

  他什么也没查到。

  只是,没查到又怎样呢?

  梁琼不会拿结婚当儿戏,而顾远哲,这么些年从没听说他身边有过女人,谁敢说他不是在等梁琼?

  他们在一个家属院长大,家庭有过同样不幸的经历,二十余年情谊如同一家人……没有他,他们就是人们最乐于称道的青梅竹马修成正果。

  嫉妒愤恨的火在胸腔里烧得灼痛不已,周身却如在冰窟一般阵阵生寒。

  “秉文,你是不是不舒服?”林云岫忽然惊叫起来。

  周秉文瞬间醒神,整个人从冰火相煎里逃出来,不自觉喘起了粗气,抬手一摸,额上已渗满一头冷汗。

  回到周家老宅,团圆饭已经筹备妥当等着开餐。周秉文虽然身体不适,还是坚持陪在席上。

  周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抛开平日你争我夺明争暗斗的硝烟,节日里倒也有十足的团圆热闹气氛,周耀华作为一家之主,充分享受到了四世同堂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显见得喜在眉间。

  到了饭后喝茶时分,周秉文提出身体不适想提前回房休息。老太太心疼地念叨起来:“你们平时要多帮阿文分担些,看把他累成什么样了!”

  一句话说得满室无声,周星楚反应敏捷,不等场面冷下去,乖顺接话,“奶奶您放心,以后我们都会尽力多做些。”

  周家长子周嘉宁的女儿周乐薇,不满地哼了一声,“奶奶,我们倒是想给阿文哥分担,就是可惜没那个能力。”

  周乐薇的继母薛碧清搂着自己十岁的儿子周忆谦跟着叹一声,“我们小谦就是生得太晚了,不然也能帮着他阿文哥哥减轻点负担了。”

  话越说越不对味,周嘉荣连忙出来催周秉文,“你快回去休息吧,今晚就别守岁了。”

  周秉文刚要起身,姑母周嘉芸对老太太笑道:“妈,依我看,阿文该找个人在身边了,但凡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也有人关心照顾不是。”

  老太太颇为赞赏地点点头,只是一转眼瞥见周耀华,再看神色明显紧张起来的林云岫,她咽下了想说的话,只对周秉文道:“快休息去吧,晚上别守着了。”

  周秉文走出客厅,在夜风里松一口气,漫步走过院子,回到自己房间。

  常用手机收到不少新年贺信和来电,他挑了些重要的一一回应,忙完这些,习惯性拿出备用手机,点进微信。

  唯一的好友发布了一条辞旧迎新的朋友圈。

  梁琼:【愿年年团圆,新年更胜旧年。】

  配图是一张满桌年夜饭,一张举杯相碰的酒杯,一张举在手里燃放的桃心焰火,一张两家人并肩仰头看烟花的背影。

  酒杯是七只,除了梁琼舅舅一家,多出来那只估计就是顾远哲的了。

  周秉文退出朋友圈,点进梁琼的聊天界面,编辑新年祝福:【梁琼,新年快乐!】

  信息发出去,很快对面回复:【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阖家幸福!】

  五年来,他这个账号在梁琼的微信里只是一位未曾谋面的普通校友,他们的聊天记录仅限于节假日的祝福。

  今天,对话框继续输入:你结婚了是吗?

  删掉,再输入:你现在过得好吗?

  删掉,再输入:你跟顾远哲……

  终究什么也没再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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