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子
盛夏7月,沉寂已久的班级群,突然弹出一条信息,通知大家参加毕业20年同学聚会。
对一个学生时代没有留下太多美好回忆,喜欢独处的i人来说,真的不想去。
因为真正重要的人,我们会时刻保持联系,一直疏远的人,也不会因为一次聚会就变得亲密。最后聚会剩下的意义只是,在平庸无聊的生活里,潦草地、短暂地、口是心非地抱团取暖。也有人带着期待参加聚会,经历诸多尴尬和失望,最终陷入青春幻灭。
但看到当年的同桌班花也要去,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支配下,我突然有了想去的念头——对很多人来说,参加同学聚会的意义,是给你个机会,看看当初在意的那个人变成了什么样子。
除了想看看如今的她长什么样子,过着怎样的生活,其实,我还有一份暗戳戳的小心思:想让她看看如今的我,不再是学生时代那个胆怯懦弱,敏感自卑的小女孩。我很好,我已经以脱胎换骨的模样站在她面前,我也成了和她一样闪闪发光的人。这好像一种潜意识的较劲和示威。
20年,足以长出千姿百态的人生,一路上我都在想象和猜测,她会不会逃不过“班花定律”?即读书时最好看的女生最容易走下神坛,红颜易逝,而容貌平平无奇,毫不起眼的女生大多后来者居上,像原本粗糙的瓷器上了一层釉,光彩照人。
带着一路的猜测和想象,到底见到了曾经的班花同桌。
如今,她依然定居在县城,已是两个男孩的母亲。她没有像我臆想的那样,变成了身材臃肿面目模糊的俗气妇人,依然苗条清瘦,娇俏洋气,烫着满头细小的羊毛卷,对每一个人都笑语盈盈。但开怀大笑时,眼角也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尽管化了妆,脸上也有了岁月车轮碾过的痕迹。
到了这个年龄,还能有如此状态,保养不错。但她好像也就那样啊,没有有我以前认为的那么美。可那时候的我,总是仰望着带着滤镜去看她,觉得她美若天仙,让我望尘莫及。看来,人的记忆是有偏差,是会骗人的。
她还是那么热情爽朗,娴熟老练地跟每个人打招呼,拥抱,夸对方一点没变,或者变得更成熟帅气更优雅迷人了。她果然还是那样,人情练达,精于世故,用大家曾经对她的评价“很会做人”——我怀疑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她身体里就藏了一个成人,踏入社会后,只要把表皮一撕下来,变化就立刻完成。而我好像完不成她那种自然而然的蜕变,就像洋葱,无论剥掉多少层皮,也依然是一颗洋葱,永远剥不出清甜多汁的柑橘。
打过一圈招呼,她从人群里向我走过来,上下打量着我说: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啊,跟上学的时候判若两人,变漂亮了。听班长说,你还去读了研究生,咱班参加工作后,还去读研究生的好像只有你自己,真励志啊!
眼前的她,似乎褪去了曾经的高冷和恃靓而骄的盛气凌人,多了几分世事打磨的柔软平和。记忆里的她和眼前的她部分重合了,往事呼啦啦直扑眼前。
学生时代,每个班级应该都有一个班花吧,她们要么五官漂亮颜值高,要么挺拔苗条身材好 ,总之,符合大众意义上的审美,且具有公认性。班花永远是人群里鹤立鸡群,最耀眼的存在。
书上说,谁谁谁美得不自知。怎么可能呢?长得好看的人,走在路上,超高的回头率,男生投来的爱慕目光,频繁收到的情书,都在让她们一次次确认自己的美丽,并带给她们自信的底气。而且,我觉得,长得好看的人,世界好像对她们都更温柔一些,能得到额外的馈赠。
和我们来自农村的学生不同,班花是一个被富养的女孩。家住县城,母亲是中学校长,父亲是公务员,还有一个大她十分钟的双胞胎姐姐。家境优渥,时尚洋气的衣服每天换着穿。班花本人多才多艺,会唱歌,会跳舞,会画画,会演讲朗诵。开朗健谈,和男生打交道落落大方,谈笑自如。走在路上,脊背挺拔,舒展自信,就像娇艳的花儿开在春日明媚的阳光里。
毋庸讳言,长得好看的人也总会得到命运更多偏爱,得到更多表现的机会。比如,代表班级参加演讲比赛的是班花,合唱比赛的指挥是班花,校广播站的播音员是班花,我只有坐在台下为她鼓掌加油的份。我没有任何闪光点,似乎舞台中央的那束追光永远都不可能为我亮起。我就是没人多看一眼的路人甲 ,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小透明 ,班花的背景板。
我觉得我和班花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我是被父母逼迫着上了这所不喜欢的学校,深信知识改变命运的我,除了擅长做题考试,几乎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特长,唱歌跑调,跳舞僵硬,连普通话都说不顺溜。不爱打扮,不会穿搭,朴素暗淡。终日把自己裹在松垮胖大的深蓝色校服里,像为自己套上一层保护壳。沉默寡言,和班里男生几乎不说话。眉头紧锁,郁郁寡欢,浑身都散发着丧丧的磁场。
而且,自卑的人,多少都会有点敏感吧,会放大别人不经意的言行。
学校举行体操比赛 ,每天下课后都会去操场争分夺秒排练。我身体不协调,做起动作来毫无美感,每天都练得磕磕绊绊,苦不堪言。而班花气质出众,动作优美,是代表班级形象的领操员,理所当然要站头排。快要比赛的前夕,她突然给班主任提议,说全班五十一个人,不好排队形。她观察了很久,发现就我做得最不标准,最难看,会影响比赛观感,拉比分拖后腿,最好不要让我参加。
班主任听从了她的建议,于是,我被剥夺了上场参赛的资格。下课铃一响,别人都簇拥着有说有笑出去排练,我孤零零一个人待在教室看书学习,发呆熬时间。虽然不想在烈日下重复排练受折磨正合我意,但被别人提出剥夺我上场的资格,那种被抛弃被放弃被鄙夷的羞耻感,我觉得我脆弱的自尊掉在地上碎了一地。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恨意。
谁能想到,排座位时,班主任的一个随机安排,我会和她成为同桌。物理距离的近,并未拉近我们之间的心理距离。因为在社团和班级担任众多职务,每天她都很忙,来找她商量各种事宜的男生络绎不绝,围着她的座位七嘴八舌,我觉得被打扰到,很烦。那是藏不住事的年龄,单纯如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但她吹弹可破的皮肤,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白杨般挺拔苗条的身姿,我得承认,她很美。我是有点嫉妒她,但我又不愿意承认,我用表面的高冷铸起一堵厚厚的心理保护墙,几乎不跟她说话。
一个过于优秀的人总会招致莫名其妙的恨意,这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其实,班里看不惯她的人还有很多,说她喜欢打小报告讨班主任欢心,说她和男生的关系比女生还要好,说她心机深沉处事圆滑,等等。
虽然看不惯她,但我也会暗暗设想,我要是她,该有多好。我不想住八个人一间,没有任何隐私的拥挤宿舍,我不想让吃食堂千篇一律的粗劣饭食,我不想走在校园里没有人多看一眼,我想和她一样能天天回家吃妈妈做的家常菜,我也想收到男生手写的情书,连抱怨都是甜蜜的烦恼和凡尔赛。
你讨厌一个人,对方是会感应到的。而且,你讨厌的人一般也会讨厌你。终于,爆发了一件事情,让我和班花的关系降至冰点。
虽然经常回家,但为了体验一下集体生活,班花偶尔也会在宿舍留宿。周末晚上的卧谈会,大家都在谈天说地,等话题聊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呵欠连天,睡意朦胧。
此时,我忽然听见她在悄声跟另一个室友吐槽我,说我卫生习惯不好,不会打扮,不修边幅,邋里邋遢。过于内向,不爱说话,性格孤僻,不好相处。还有很多尖刻难听的话语。
我那时候好怂好懦弱,竟然不敢直接当面怼回去。只是假装听不到,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堆里一样,蒙上被子一直装睡。直到一个舍友听不下去,故意不满地厉声说:看看都几点了?还让不让人睡了?才算堵住她对我没完没了的吐槽和抨击。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内心翻江倒海,默默流泪,几乎一夜未眠,睁眼到天亮。我没想到,在她心里,我竟如此不堪,她对我竟如此厌恶。我能做出的最强烈反应和反击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班主任提出,不想再跟她做同桌。至于原因,我们都心知肚明。她好像也自知理亏,一言不发,默默帮我搬东西。
为了排解那些不断淤积的负面消极情绪,我开始疯狂写东西。然后,试着投稿。终于,有一篇文章在本地报纸副刊发表了。当时,报纸拿到班里,几乎被传阅一圈,颇有点轰动的意味。等报纸到了我手里,已经变得熟塌塌软绵绵,这给我增加了一丝自信。班花主动走过来向我祝贺,并询问投稿事宜,这也是我在她眼里第一次看到认可和赞许,我心中涌起一丝“复仇”的快意。
毕业典礼上,别人都依依不舍,哭得难舍难分,只有我心中有种挣脱牢笼的舒畅欢喜:真好啊,终于离开了这片度日如年的伤心之地。
我一直认为,人的成功既来自内驱力,也来自外部的刺激。没有人看好你,你越是要争气。毕业后,我心中始终憋着一口气,我去读研,提升学历,精进自己。学着打扮,增强气质,改变形象,终于变美变自信。我所有的努力,都好像在跟班花同桌这个“假想敌”较劲。我不想被她轻看鄙视,我要向她证明:我很好,我站在这里。
通讯不发达的年代,毕业后,我再没见过她,但我也会有意无意从要好的同学嘴里,辗转打听她的消息。听说,她所在的单位风光过一阵,后来机构改革,她被优化下岗,每月领取微薄的基本生活费。
中年失业的她做起了全职太太,相夫教子,业余时间教小区里的几个孩子弹钢琴,挣点外快补贴家用。得知她过得不那么好,我心里竟然有隐隐的快意。
聚会上,我们一轮轮敬酒,一次次举杯,谈起往事,都笑中带泪。没有人记得,体操比赛时只有我被抛弃,大家都说,你那时候好有才华,出口成章,下笔如有神,发表文章无数,各种征文比赛总拿第一。
聚会结束,我们一群身材发福,沧桑疲惫的中年人,在原来的教学楼前合影 。班花同桌亲热地搂着我的肩头,我们对着镜头肆意地伸着剪刀手,欢快地喊“茄子”,像学生时代从没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
青春年少时的世界很小,一点点疼痛伤害都容易被放大数倍。而那些拧巴较劲,从头到尾,也许都是我一个人的内心戏。真的,你的人生没有那么多观众,不要给自己疯狂加戏。
那么疼痛暗淡的青春期终于过去了,如今的我我变得平和自洽,宽厚温软,那些折磨和伤害,我以为会耿耿于怀,但都已经在时间之手的抚摸下烟消云散。回头看,时光已经走出去了那么远,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