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恋爱了,对方大她10岁还离异带娃

每读故事 2024-10-05 08:37:52

爱一个女人一生,意味着你要去爱一个少女、一个少妇、一个忙忙碌碌的中年妇女,以及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太。——《玛格丽特小镇》

赵美菁是个狠人,她杀过猪。在她当兵第二年,全团通信专业比武,她所在的连队获得第二名,团里奖励一头猪,三百斤的活猪。

猪在话务连叫唤了三天,全连都是女兵,女司务长举着刀下不去手。隔壁男兵连的炊事班天天排着队地笑话她们。其实她们只要开口,男炊事班长就会帮忙杀猪,连猪下水都能洗干净。

可“不求人”是女兵连的宗旨,赵美菁主动接过杀猪刀,于是那个下午,全团见证一只“哗哗”流血的猪在营区里疯狂地跑,话务连的战士大呼小叫在后面疯狂地追。

赵美菁一个飞扑将猪死死压住,她的几个战友默契地压在她身上,这样压了一个钟头,猪不动了。后来,团里不管谁提起她,就是“压死猪的那个”,那一年,赵美菁十九岁。再后来,团里奖励的猪都是杀好洗净的,而赵美菁再也不用杀猪了,因为她退伍了。

赵美菁退伍返乡那年,正赶上企业改制,原本就入不敷出的轻重工企业纷纷关停,没有工厂接收退伍兵。民政局安置办主任揪着不多的头发苦思三天,好不容易想出了安置单位。

他小心翼翼地告诉赵美菁,市殡仪馆还有编制,殡仪馆归民政局管,安置起来方便得多,她要愿意,明天就去报到,不同意就只能自谋出路。安置办主任做好了被痛骂一场的准备,没想到赵美菁只说了一个字“行”。

市殡仪馆在郊区山上,山下有两班公交车,早一班晚一班。赵美菁嫌不方便,自己蹬自行车上下班。

冬日里白天短,下班时天已经黑透了,赵美菁远远地看见一个白影飘来飘去,她狠蹬几下,追上白影,伸手搭住对方的肩膀:“去哪儿呀?下山还有一段路,我捎上你呀?”

白影一蹦三尺高,然后重重跌坐地上,“哇哇”地哭,哭了半天才被赵美菁一把薅起来,白影脱掉身上的孝服,变成一个真实的男人,他一抽一搭地说:“我爸死了,我难过,我想一个人静静。”

赵美菁怕打扰人家的“静静”,蹬起车子就要走,男人一把拉住她自行车的货架:“你捎我走吧,我害怕……”

男人叫刘炜,一家农产品公司的职员,后来,他成了赵美菁的丈夫,再后来,他成了赵美菁的前夫。

时间最不禁折腾,转眼朱颜辞镜,赵美菁从普通工人变成殡仪馆副馆长。与她竞争副馆长的男人各方面条件与她旗鼓相当,那个人说赵美菁是女人,不能值夜班,自己是个男人,逢年过节还能替个夜班,比女人贡献大。赵美菁说:“我能值,还能天天值。”

殡仪馆的夜班上一夜,休两天,自从当上副馆长,赵美菁上一个白班处理工作,上一个夜班坐窗口,再休一天照顾丈夫孩子。

刘炜向赵美菁提出离婚那天正好是夜班。隔着手机,刘炜说了两三个小时的离婚理由,待他说完,赵美菁只问了一句:“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刘炜的声音猛地提高:“没有的事!”

赵美菁说:“那开门吧,开门之前,你让她把衣服穿上。”

刘炜战战兢兢地打开门,赵美菁平静地看着他和他身后的女人:“离了吧,家和家里的东西全归我,孩子归她自己。”

那一年,他们唯一的女儿刘一诺十九岁,大学二年级。后来,刘炜很少联系赵美菁,再后来,刘炜又结婚了,不是被赵美菁堵在家里的女人,是一个比刘一诺大五岁的漂亮姑娘,结婚那天,刘一诺拉黑了老爹的微信。

“狠”这件事,多多少少有点遗传,就像赵美菁再狠,也狠不过亲妈王桂芬。王桂芬去年被查出胰腺癌,自己冲到主治医生办公室,对医生说:“我还能活多久,给句实话,别墨迹!”

得到这句实话之后,王桂芬开始天天折磨女儿,她对赵美菁说:“你打算拿多少钱给我治病?现在就给我,我要出去旅行!”

她对刘一诺说:“将来你妈要逼着你相亲嫁人,你就给我上炷香,我上来找你妈唠唠。”

她不许赵美菁在她身后,把她和那个死鬼男人并骨。她就算扬了自己的骨灰,也再不想见到那个死鬼,赵美菁要不答应,她现在就离家出走,死外面,让赵美菁连骨头渣都找不着。

那个“死鬼”是赵美菁的亲爹,过世十来年了,老人过世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跟王桂芬离婚。王桂芬当年也是上山下乡的铁姑娘,跟美菁爸在一个村插队,又一起回城。

美菁爸喜欢温婉的姑娘,不喜欢王桂芬这样说话像打雷,干活爽快利落的铁姑娘。可让美菁爸魂牵梦系的温婉姑娘迟迟没能回城,有传闻说她家里人都在蹲牛棚,她怕是一辈子就窝在村里了。

谁知道王桂芬怀赵美菁的那年,温婉姑娘回来了。美菁爸不能丢下怀了孕的王桂芬,却再没跟她同过床。那个年代,离婚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美菁的父母一直维系着婚姻关系,直到美菁爸退休。拿到退休证的第一天,美菁爸就跟王桂芬相约民政局门口见。

赵美菁见过让她爸记了一辈子的温婉女人,长得当然比王桂芬好看,也是一个狠角色,为了等美菁爸,一辈子没结婚。

或许老天爷是真的不同意这桩姻缘,一对不顾世俗目光的恋人本以为老了,退休了,谁也管不着了,终于可以在一起了,结果美菁爸在去民政局的路上,平地栽了个跟头,再也没起来。

那女人没名没份,不能处置男人的身后事,王桂芬还没拿到离婚证,就是名正言顺的遗属,赵美菁将父亲的骨灰寄存在殡仪馆,女人没有家属卡,不能来拜祭。她愿意出钱给美菁爸买块墓地,可赵美菁说:“他是我爸,得等我妈百年之后并骨合葬。”

这本是一句气话,可王桂芬当真了,时不时就会提起坚决不与丈夫合葬的事,赵美菁嘴上应付着,总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没想到前后不过十来年,王桂芬也快死了。

“赵美菁,明天陪我去公证处,我听说遗嘱公证了,身后别人就不能更改。”大半夜,殡葬大厅仍然喧闹,赵美菁勉强听见手机里王桂芬的声音。

“你这都听谁说的?”赵美菁不耐烦。

“那你别管,赵美菁,你要不来,我做鬼都不放过你。”王桂芬的声音戛然而止,赵美菁一声深深地叹息,扭头看向喧闹的办事厅,有人哭,有人闹,她想不明白,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闹的,于是大喝一声:“别吵了!”

这一声震得办事厅的环绕扩音设备嗡嗡作响,赵美菁深深换了一口气,再开口声音平静了很多:“谁办业务?”

一个留寸头的男人有些发怯地走到窗口前,他面色惨白,眼眶通红,熬得这样憔悴,脸上没有一道皱纹。赵美菁心领神会,“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惨剧,“子欲养而亲不待”也是惨剧,在殡仪馆里,这两出惨剧交替上演,一时竟分不出哪个更惨。

她看向男人,目光柔和了许多:“您是要……”

“我……我想给我爸的骨灰办寄存。”男人的声音低沉,微微发颤。

“小龙呀,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劝?”男人身边一个有年纪的女人狠推了他一把,把他推了一个趔趄,“我是你二姑,你爸是我亲哥哥,咱老蒋家有祖坟呀,你把骨灰寄存到这儿算怎么回事儿呀?不让你爸入土为安,你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龙啊,你别听她们瞎折腾!”站在男人另一边的女人也狠狠推了他一把,“你爸没了,你妈还在呀,你妈早就有话,不入他们老蒋家的祖坟,你还能让你爸和你妈百年之后分开葬么?别说你妈,我这个当三姨的也不同意。”

“你别听你三姨胡搅,有她什么事?要不是你妈总跟你爸吵,你爸还死不了这么早。我苦命的哥呀……”二姑大哭起来。

“男人短命,还能怨老婆?”三姨也不干了,高声叫着,“你那哥五毒俱全,成天打老婆骂孩子,老天爷现在才收了他都是心善,不是你们家人挑唆,他们两口子能天天吵架?怎么着?还想等我姐死了,放你们家祖坟里,再挨你们欺负!”

“谁让她入祖坟了?她也配!”

“你们想把人家两口子分开?活着挑不成,死了也得挑开,龙啊,不能听他们的……”

两个女人一声比一声高,渐渐演变成两家人的争吵,所有人都在推搡着年轻的男人。

“别吵了!”赵美菁气运丹田,使出部队里喊口号的声音怒斥一声。扩音设备的音量被开到最大,刺耳的电流声让在场所有人都闭了嘴。

“保安,办业务的人留下,无关人员都赶出去!”赵美菁的声音在办事厅里回荡。

“哎?你什么态度呀?”二姑不干了,指着赵美菁,“我投诉你!”

保安上前拦着,示意她尽快离开,赵美菁指了指墙上的投诉电话,一脸无所谓地看着她。办事厅好不容易安静了,赵美菁从男人手里接过手续,男人的身份证放在最上面,蒋宇龙,二十三岁。

越美菁咬了咬唇,扭头看着男人白得一点不见血色的脸,不由放缓了声音:“不是明天才火化么?要不……你再想想?”

蒋宇龙木讷地从窗口收回所有手续,转身才走了两步,忽然身体晃了晃,许是怕跌倒,他缓缓地蹲下。赵美菁麻利地跳出工作台,保安也赶上来看人,却不及美菁已经揽住蒋宇龙的肩:

“你没事吧?小伙子,你是个男人,这时候你得挺住,好多事指望着你,你要节哀!”话已出口,才发现刚才还面无表情的男人正在抽泣,眼泪扑簌而下。

“我……我没有爸爸了。”说着,他突然扎进美菁怀里,呜呜痛哭。

寂静的办事厅,男人的哭声久久回荡,赵美菁轻轻拍着蒋宇龙的背,没来由地想起自己的女儿,他们还只是孩子啊……

赵美菁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殡仪馆时,山顶的高烟囱里已冒出今天的第一缕青烟。赵美菁以为自己大白天见到鬼,前夫刘炜“诈尸”一样杵在她的电动车前。

“谁死了?”赵美菁的嘴又走在了脑子前面,话既然出口,她只能无视刘炜的黑脸。

“你……瘦了。”刘炜有些尴尬地开口。

“找我有事?”赵美菁困得眼皮打架,实在不想陪他绕弯子。

“没事就不行来看看你?”刘炜讪笑着说。

“跑殡仪馆来看我?”赵美菁无奈地笑叹一声,“我要下班了,能让让么?你挡着我的车了。”

“我送你吧。”刘炜陪着笑说,“你还没吃早饭吧?我也没吃呢,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我再送你回家。”

“那我后天怎么上班?”赵美菁并不领情,抬手便要挡开刘炜。

“我后天也没事,可以送你。”刘炜忙说。

赵美菁停下手:“刘炜,你……”事出反常必有妖,赵美菁想了半天,想不出刘炜要作什么妖,于是自己也不太相信地问,“你……得绝症了?”

刘炜的脸更黑了,想要生气,又无从生气,只能无奈地看着赵美菁:“我就是……想见见你。”

赵美菁点点头,说:“你见到了,回去吧。”说着又要挡开刘炜,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我还是送你吧。”刘炜的声音诚恳,赵美菁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一时想不出要怎样拒绝,一只青筋血管分明的手攥住了刘炜的手腕,在两个人的惊讶中,生生将刘炜的手掰开。

“是你?”赵美菁意外地看见那只手的主人正一脸怒气地盯着刘炜。

“请你不要骚扰她。”蒋宇龙的声音仍旧低沉,带着微微的沙哑。

“你谁呀?”刘炜回看蒋宇龙,如果这是一张略带沧桑的脸,他还可以猜是赵美菁的现任,可这张脸太年轻了。

“我是谁,你都不能骚扰别人,她不想理你,你没看出来么?”蒋宇龙说着,狠狠甩开刘炜,看向赵美菁,“我送你下山。”

“我有车!你们俩添什么乱?”赵美菁奋力挡开两个男人。

目送女人的电瓶车走远,刘炜满脸问号地看向蒋宇龙:“你到底是谁呀?你跟她什么关系?”

蒋宇龙比刘炜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看刘炜,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哎?这人……”刘炜被晾在原地。

赵美菁想不出前夫“诈尸”的原因,她也没心思细想,因为王桂芬女士已经坐在市公证处门前,等了她半个钟头。

老太太是他们那个年代正经的高中生,很有些文化,退休以后开始学电脑,打字速度一般人比不上。她给自己打印了一份遗嘱,上面明确了她身后所有皆归赵美菁,条件是赵美菁要保证不把她与美菁爸并骨合葬,否则赵美菁就要放弃继承。

看着刚去新疆做完天山日光浴的老人,赵美菁哭笑不得。“您的遗产包括我上个月给您的两万块钱么?”赵美菁陪着老太太坐在公证处的窗口前,殷勤地递上保温杯。

“我还有房子!”王桂芬理直气壮。

“我就在那房子里出生的吧?四十多年的老房子,没塌就很给您面子了,您怎么还能奢望传辈呢?”赵美菁笑着顶嘴。

“我……”王桂芬咬咬唇,“我那些金家伙也不给你!”

“呦,您还有金家伙呢?”赵美菁揶揄地笑,“我就说您在银行有保险柜,您还不承认,露馅了吧?放心啊,不管多少,真到那一天,我都可以跟您放一个盒里。”

“你个死丫头!”王桂芬抬手把保温杯里的热水泼了赵美菁一身,连公证处的接待台也没能幸免。明明是一个玩笑,赵美菁也没想到老太太这脾气比患病前还火爆。

窗口里的工作人员看不下去,小声劝:“阿姨,您这个公证得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没有主张人,您还能管得了您身后的事么?您女儿就是不按您说的办,您还能回来找她么?到时,谁替您主张要回遗产呢?”

“我做鬼也不放过她!”王桂芬说完起身就走。

赵美菁狠狠抹一把脸上的水,不好意思地朝围观的人笑笑,本来她还想说点什么,可实在说不出什么。手机突然响起,算是化解了眼前的尴尬。“喂?”

女儿刘一诺的声音从手机里流出来,“妈,您没忘记吧?饭馆的地址我发您了。”

“哦,没忘,你放心。”赵美菁其实忘记了女儿今天要与男朋友一起请她吃饭,“我……我得好好收拾收拾自己,不能给你丢人。”

女儿的笑声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赵美菁挂断电话,脸上的水干了,方才的尴尬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从古至今,丈母娘见女婿都是头等大事,赵美菁在理发店、美容院转了一圈,小半天就过去了,新衣服是一早买好的,她还特意花钱请人给她化了淡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赵美菁有一瞬间的恍神。她想起了与刘炜结婚那天,刘炜托着她精心装扮过的脸说:“你真好看!”

刘一诺读研一,成绩很好,从小到大都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大学四年,刘一诺没有男朋友,赵美菁心里惴惴不安,几次想问女儿是不是因为看见她和刘炜的分开,才不相信爱情。可她没有勇气开口,因为答案如果是肯定的,她怕自己承受不起。

人已经进了饭馆,赵美菁还是不放心地用落地窗照照自己的妆容。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走到她跟前:“您好,这边请。”

赵美菁没想到这饭馆经营得这样用心,大堂经理亲自迎客,她受宠若惊地被引到刘一诺面前,再难维持风度,小跑着抱上女儿,刘一诺也用力地回抱她。

“哎呀,这都多长时间没见了。”赵美菁半天才松手,上上下下打量着女儿,见她只是穿着普通的家常衣裳。

刘一诺也不敢相信地打量着母亲:“哎哟妈,您这也……太郑重了,您再把人吓着?”

“想知道媳妇老了的样子,就要先看丈母娘。”赵美菁凑在女儿耳边悄悄说,“我这可都是为了你。”说着,她环视一圈,开着玩笑,“哎?人还没来?头回见面就迟到,没把我这丈母娘放眼里呀。”

刘一诺知道母亲在说笑,也配合地说:“可能是远远看见丈母娘太美,把人吓跑了吧,妈,你可得赔我一个男朋友。”

赵美菁笑戳女儿的额头,眼睛余光扫到方才引她来的大堂经理仍站着。“麻烦您,菜牌我们看一下。”赵美菁边说边拉女儿坐下,“他爱吃什么,有没有什么忌口?”

刘一诺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笑起来,指着男人:“老吴,我说什么来着?不让你去接,你非要去,我妈准当你是大堂经理。”

赵美菁顺着女儿的手,看向对面的男人。“阿姨好,我叫吴健,是诺诺的男朋友。”吴健拘谨地朝赵美菁行了个礼。

“吴……”笑容僵在赵美菁脸上,尽管男人的打扮已经尽量往轻熟男的方向靠,可看上去仍不像刘一诺的同龄人,赵美菁下意识地问,“你多大了?”

“我……”昊健才开口就被刘一诺打断。

“妈,您先坐下,老吴你也坐下,叫他们上菜吧,你点的菜我妈准喜欢。”刘一诺一边说,一边忙着拿湿巾给母亲擦手。

“阿姨,您……您可真年轻,和诺诺在一起,像姐妹。”吴健笑着说。赵美菁抿起嘴,努力保持着微笑。

菜品丰富,摆盘精致,赵美菁却找到了味同嚼蜡的感觉。一顿饭只听刘一诺一个人在说。她说这饭馆的菜好吃,这饭馆是吴健开的,同等规模的饭馆,他还有四家。

开饭馆算是他的兴趣爱好,他本人也算是行业名人,出过餐饮烹饪方面的书,当过烹饪比赛评委,上过访谈节目,还去刘一诺所在学校演讲。刘一诺是那次活动的工作人员,负责引导,两个人就相识了。

“吴先生,我能问问您的年纪么?”趁着女儿去卫生间,赵美菁终于开口问。

“三十八岁。”吴健面色微红,“阿姨,您叫我名字就行,不用客气。”

“三十八岁还没结婚,你事业心很重呀。”赵美菁不动声色地说。

“我离婚两年了。”吴健直视赵美菁,“我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抚养权归我前妻。”

赵美菁只觉有人在她头上插了根铁钎,天雷滚滚地全劈向她。“老……小吴,你很优秀。”她努力让语气平稳,“我们只是普通人家,我们诺诺也只是个普通孩子,所以我觉得你们……不合适。”

“阿姨,我知道您介意我们俩相差的年纪,也介意我离过婚,但我和诺诺是以结婚为前提,认真交往的。”吴健语气诚恳,“您能不能给我一个照顾诺诺的机会?我保证不会让您失望的。”

“不能!”赵美菁放下筷子,盯着吴健的眼睛,“咱们俩才相差几岁,你这声‘阿姨’我认了。可你和诺诺差了十几岁。

十几岁什么概念?你会开根号的时候,她还只是个细胞!小孩子不懂事,你一个大人还不懂事么?你这样的社会地位,你让别人怎么看诺诺?她还是个孩子,就得给另一个孩子当后妈?后妈那么好当么?你有没有为诺诺想过?

如果有,你们就不该在一起,如果没有,那你的爱也太自私了!”赵美菁越说越气,直到吴健看向她身后,赵美菁才意识到女儿已经回来了。

“妈,你不同意,怎么不当着我的面说?”刘一诺面沉如水。

赵美菁深深一声叹息,勉强抿出一点笑意:“小吴,不好意思,我太累了,感谢你的招待,我和诺诺就先回去了。”说着,起身就去拉女儿,却被女儿狠狠甩开。

“妈,我原也没打算您能祝福我们。”刘一诺冷冷地看着母亲,“可您凭什么看不上吴健?他离过婚,有一个孩子,您不是也离过婚,有一个孩子?嫌他岁数大,您和我爸倒是同龄,日子生生让你们俩过成碎渣,婚姻幸不幸福,与年纪有关系吗?我过得好不好,与他比我大多少有关系吗?”

“诺诺,咱们回家说。”赵美菁伸手再去拉女儿,“回家妈再跟你慢慢说。”

刘一诺再一次狠狠甩开母亲:“我这就回学校,最近实验很多,我很忙,就不回家了。”

赵美菁意外地盯着刘一诺,女儿却回避着母亲的目光,赵美菁又扭过头狠狠瞪住吴健,男人谦恭地低下头,她余光扫到看热闹的食客,有人甚至悄悄举着手机。她这一天都活在别人的注视中,赵美菁低头苦笑,一步一步走出饭馆。

这几天赵美菁过得很混乱,王桂芬的手机打不通,人也不在家。老人上一次这样赌气地“离家出走”,是偷偷跑去看月牙泉。赵美菁找不着妈的同时,还给女儿发了几十条信息,却没收到任何回复,刷新了刘一诺不回消息的记录。

该出现的人不出现,不该出现的人却天天“诈尸”。刘炜真的来接赵美菁上班,这是他们在一起时,赵美菁没享受过的待遇,两个人还一起喝了杯咖啡,刘炜四十五度仰望天空,说了些对赵美菁有亏欠的话,一度让赵美菁怀疑自己已经升天了。

“刘炜,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诸事一团乱,赵美菁实在没有心情回忆过去。

刘炜脸皮微红:“我真的就是来看看,看你过得挺好,我也就放心了,美菁,咱们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不是夫妻,还是朋友吧?”

赵美菁本想回怼一句“你哪只眼睛看我过得挺好”,忽然听见关于朋友的话,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句话她无比熟悉,是离婚时,她说给刘炜的,可那时的刘炜坚决表示,没必要。

“明天是你的生日。”刘炜说,“我知道你没什么朋友,你妈……老太太有几年不记得这事了,诺诺学校忙,不如,我陪你过个生日吧?”

“刘炜,你来找我,你老婆知道么?”赵美菁从来不相信破镜重圆这件事,眼看着男人一脸的尴尬,她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诺诺出生之后,我就没再过生日,你不知道么?”

赵美菁也没想到,自己的四十五岁生日会在医院里度过。王桂芬参加老年大学登山活动,结果晕倒在半山腰。医生告诉赵美菁,王桂芬病情有进一步恶化的趋势,时日无多,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刘炜提着蛋糕赶到医院时,王桂芬刚刚用尽力气,强烈表示自己绝不与死鬼并骨,然后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刘炜就着医院走廊的长椅,点燃了生日蜡烛,陪着笑说:“这种地方就不给你唱生日歌了,许个愿,咱们吹蜡烛。”

看着萤萤烛火,赵美菁忽然想起,她与刘炜确定关系之后的第一个生日是在殡仪馆过的。刘家人嫌弃她的工作,不许儿子娶这样的女人进门,赵美菁也表示,如果刘炜选择分手,她能理解。

结果刘炜捧着生日蛋糕跑到殡仪馆的办事厅,他对赵美菁说:“你能不能借我一个愿望?我想娶赵美菁当老婆,我也可以用我自己的生日愿望,可是我等不及了。”

那时的赵美菁觉得,他们的爱情就如情节曲折的言情小说,男女主角为了爱,可与世界为敌,凄美而浪漫。

“许愿呀。”刘炜的催促唤醒了赵美菁的回忆。风雨共担二十年,他们到底是有情分的。赵美菁终于笑了,双手扪心。

她的愿望太多了,她想王桂芬好起来,她想刘一诺平安喜乐地生活,她想工资再涨两级,这样她就可以多存一些钱,给王桂芬治病,给刘一诺当嫁妆。

赵美菁忽然意识到,她的愿望里没有自己,于是她想自己活得健康一些,不给刘一诺添麻烦。她的愿望里也没有刘炜,这对男人是不是有点不公平?赵美菁犹豫了。

手机铃声打断了赵美菁的愿望,刘炜抓着手机躲到走廊的尽头,不知说了什么,神情严肃。赵美菁隐隐感觉到,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这里是医院,怎么还敢在走廊点明火?”护士的声音先于人传过来,赵美菁头也不抬,一边道歉,一边吹熄蜡烛,完全不记得她还一个愿望都没许。

“美菁。”蜡烛才熄,刘炜已经跑回来,蹲身在女人面前,脸上掩饰不住的焦急,“有件要紧的事你得帮我。”

赵美菁立刻紧张地回望刘炜。“她……外婆刚刚过世了,老人生前有个愿望,就……”刘炜为难地看向赵美菁,“你看,能不能帮我开张火化证明?”

赵美菁秒懂刘炜想要虚开火化单,却用一分钟才想明白,到底是谁的外婆死了。关于生死,有些人一生都没看明白,所以总有老人的遗愿是不想火化。

可是没有火化单就不能撤销户口,许多后事也没法办。全市只有一家殡仪馆,这种诉求赵美菁一年能遇上几十个,可虚开火化单这种事,她一次也没干过。

“老人家撑着一口气,等你把事办妥也不容易。”赵美菁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刘炜,你拐弯抹角这些天,就为让我虚开火化证明?你就不能直说么?”

刘炜面露喜色:“我这不是……你肯帮忙就太好了,你不知道,她一直磨着我,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不可能!”赵美菁拒绝得干脆。

“你……你这个人。”怒气瞬间涌上刘炜的脸,“你要对我还有气,尽管撒,别搞针对行不行?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对于我们那种地方,这都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刘炜,我还告诉你,有我在,你们别想弄这套猫腻。”

赵美菁说话间,察觉自己在笑,她不是笑刘炜用这些小手段,她是在笑自己一把年纪,还是这样傻,她为自己方才的感动而笑。

然而这笑落在刘炜眼里,成了恶毒的嘲笑。“赵美菁,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刘炜大手一挥,将长椅上的蛋糕打翻在地,转身就走。

不大的生日蛋糕竟摔成了大大的一片,赵美菁无措地看着。直到听见护士的声音:“谁弄的呀?赶快收拾干净!”

赵美菁回过神,可一地狼藉实在让她不知如何下手。忽然一双大手端着两片硬纸板,轻轻搓走了地上的狼藉,保洁工用拖把擦去剩下的痕迹。

“阿姨,我来。”男人的声音低沉。

“不要紧的,小蒋医生,还是你的法子好。”保洁工麻利地整理干净,推着保洁车走开了。

“我们又见面了。”蒋宇龙看向赵美菁。

赵美菁这才发现,眼前的医生是那天哭得手足无措的男人。她努力回想男人的名字:“蒋……谢谢。”说话间,赵美菁泄了气,无力地跌坐在长椅上。

“我……”蒋宇龙犹豫了一下,坐到赵美菁的身边,“我把我爸的骨灰寄存了。我问过我妈,她说她想和我爸在一起。他们是夫妻,他们的意愿才最重要。”

赵美菁扭头看了看男人还没成熟的脸,半天才开口:“你做得对。”

蒋宇龙低头看着方才蛋糕砸碎的地方:“我……不是故意查你母亲的病历,我才来科里实习,所有病历都要看,老人家……”蒋宇龙说不下去。

赵美菁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有准备,我妈也有准备。”

“我刚才听见她骂你了,还说你不孝顺。”蒋宇龙实话实说,“你别难过,是……她不对。”

赵美菁轻笑一声:“你刚才还说夫妻的事,他们的意愿才最重要。”

“其实可以有别的办法。”蒋宇龙认真地说,“我有个同学,家里老人也是这样,他们就把两盒骨灰中间架一副筷子,然后同葬一块墓地。”蒋宇龙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忽然意识到,这样的事,赵美菁应该比他清楚。

果然,赵美菁笑看他一眼:“我呀,最擅长对老太太阳奉阴违,要是连这事还忽悠她,老太太真会做鬼也不放过我。”

蒋宇龙很想再说两句安慰的话,他扭头看向赵美菁,却见女人自嘲地笑了,于是他也跟着笑了。

“我叫蒋宇龙,你……”

“我叫赵美菁。”

“我……能加你微信么?我没别的意思,我……”

“给。”

赵美菁飞快地在一叠文件上签字。抛开业务,殡仪馆每天的事务性工作并不少,赵美菁就算坐在办公室里,也并不比在窗口值班空闲,比她的手还不闲着的是她的心。

王桂芬的病情不稳定,却坚持要出院。赵美菁在医院陪床时,又给女儿发了信息,告诉她,姥姥大约坚持不了太久,女儿要有心理准备。

刘一诺终于回了信息:“我可以带老吴去看姥姥吗?”

赵美菁积压的怒气终于爆发,直接给女儿回了语音:“想把姥姥气死,你就带人来。”

从那条语音之后,刘一诺再没回过信息,反倒是把王桂芬给吵醒了。“诺诺的对象要来吗?”王桂芬的声音轻浅,“让他来,我看了也好闭眼。”

“就怕您看了闭不上眼。”赵美菁小声回嘴。

“为啥?不是个男人?”王桂芬把自己给说笑了,“菁菁呀,她找男人,由着她喜欢,轮不到咱们操心。”

“妈,你不怕坏男人骗了诺诺么?”赵美菁问。

“怕呀。”王桂芬虚弱地闭着眼睛,“我当初就怕坏男人欺负我女儿,千挑万挑,挑中刘炜,想着别让菁菁吃我吃过的若,好好过一辈子,可是啊……刘炜那小子也是个坏蛋。

我这才发现,你的苦是你的苦,我的苦是我的苦,咱们都只能吃自己的苦,我替不了你,你也替不了我,咱们也都替不了诺诺。”

赵美菁拉住母亲的手,半天才说:“我不想让诺诺吃苦。”

家里一团乱,赵美菁想想就头疼,她长长换一口气,起身离开办公桌,一边抻着僵硬的筋骨,一边蹭到窗边。办公楼的后院是三进式的告别厅,长年哭声不断,灵车穿梭其中。

这样的情景赵美菁看了二十多年,连哭声都听得麻木了,灵车拉走一具棺材,赵美菁丢下水杯返身就跑。

祖辈们的离世,父辈们伤心欲绝,孙辈也很难过,但就难过的程度来看,往往比不上父辈。也有例外,便如同刘炜的小娇妻孙琦,走在灵车后面,哭得天昏地暗,刘炜用力揽她在怀里,避免她摔倒。

“停车!”赵美菁的声音穿透力很强。

刘炜心里一惊,也不顾小娇妻,伸手拦下跑得气喘吁吁的前妻:“赵美菁,你干什么?”

赵美菁一把挡开他,直奔灵车:“停车!”灵车上播放的哀乐渐止,车也停下来,送行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向赵美菁。

“你闹够了吧?”刘炜怒向赵美菁,“你对死者好歹尊重些。打断我们的仪式,你要干什么?”

赵美菁狠瞪刘炜一眼,又看向孙琦:“对不起,这位家属,请您配合一下。”说着转向灵车,“开门!”

“赵美菁,你要干什么!”不等刘炜说话,孙琦先尖叫起来,“你和刘炜离婚不是因为我,我没得罪你,我外婆过世了,你就不能让她顺顺利利地走完这一程吗?”

司机从灵车上下来,有些为难地看向赵美菁:“赵馆长,这……这是怎么了?我们做错什么了?”赵美菁看向司机,对方心虚地低下头,显然,他知道赵美菁为什么要拦车。

“刘炜,我给你一次机会。”赵美菁根本不理孙琦,“你们现在把车开回去,该拉什么拉什么,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刘炜猛地拉住赵美菁,朝司机喊:“没你的事,你快开车,你快开车!”

赵美菁才要甩开刘炜,孙琦也扑上来,俩人死死拉住赵美菁,司机躲避着赵美菁的目光,蹭回驾驶位,灵车才要动,赵美菁一手甩开孙琦,腾出手来将刘炜狠狠一个过肩摔,撂倒在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刘炜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世界在他眼前就已经倒转了。

在倒转的世界中,他的前妻飞扑上灵车,从驾驶位的窗户伸手拔掉钥匙,使全力拉开车门,拉出棺材。她力量不够,棺材跌下车,并没盖严的盖子散开,露出空空的内里。

几个有年纪的家属围着赵美菁,激动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男人还给了赵美菁一巴掌,刘炜无奈地闭上眼睛,从听见赵美菁的声音起,他就该知道是这个结果。

在这里工作二十年,赵美菁对这里的一切再清楚不过,所以她一眼就能看出猫腻。人人自媒体的时代,市殡仪馆要烧空棺,开假火化证明的事瞒不住。还不到中午,警察带走了有关的所有人。

赵美菁走出派出所时,手机里挤进十来条消息和未接电话,信息是蒋宇龙发的,他告诉赵美菁,王桂芬的情况不太好,希望家属能尽快到场,医院给赵美菁打了几次电话都打不通。

病房门口站着刘一诺和吴健,赵美菁也不顾他们,直接冲进病房,几乎撞在蒋宇龙身上。参加会诊的医生挤了一屋子,科主任听见声音回头,赵美菁瞬间读懂了对方的目光,身上的力气像被抽干了,脚下一软,几乎跌倒。蒋宇龙用力扶住她。

王桂芬的终点已经近在眼前,赵美菁守在病床边,再不敢离开一步。刘一诺带了吴健来,王桂芬抬眼看了看吴健,没笑,没生气,也没说话。

夜间,王桂芬要水喝,喝完水就走了困。赵美菁也不敢睡,陪着母亲说话。

“我撤了在银行的保险柜。”王桂芬的声音很小,若不是因为夜太静,赵美菁几乎听不到,“那些金首饰我都装在咱家的床头柜里,你挑一件最不喜欢的给诺诺,算是我给她添嫁妆,其他的你留着。首饰下面是现金,我把所有钱都取出来了,有你给我的,也有我自己的,你要记住,儿女再孝顺,傍身钱还是要放在自己手里。”

赵美菁无奈失笑:“亏诺诺一直以为你不疼我,最疼她。”

王桂芬也笑了:“我是不疼你!你呀,从小不听话,气得我头疼。后来看到诺诺气你,我就想啊,这孩子是来替我报仇的吧。”

夜更深了,王桂芬疲倦地闭上眼睛,嘴里仍喃喃地说:“菁菁啊,你从小到大都在跟我吵,说我对你不好。

其实……我一直想跟你道歉来着。你出生的时候,你爸的心就不在咱们家,我难过得躲起来哭,时常就想,如果你是男孩儿,他会不会就看在你的份上心回意转。我的女儿啊,我不该这么想,对不起,对不起……”

赵美菁抬头,看着高烟囱冒出一缕烟,直到王桂芬闭上眼睛,她对不与丈夫合葬的执念仍没放下。在赵美菁看来,她的恨念念不忘,那是不是代表爱也念念不忘。真正放下一个人,便应该如她与刘炜那样,不怨也不念。

或许刘炜这几天又开始怨她。烧空棺事件的社会影响很大,涉事人员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行政处罚,刘炜和孙琦被迫离职。

蒋宇龙不是特意参加王桂芬的告别仪式,今天是他父亲的“五七”,他看到了披麻戴孝的赵美菁,就像上个月,赵美菁看到他。不同的是赵家来吊唁的人不多,也没有亲朋好友指手画脚,一切都听赵美菁指挥,所以她没有时间哭。

“你节哀。”蒋宇龙小声说。

赵美菁还在抬头看着那缕青烟,半天才说:“这个病很疼,对她来说,也是解脱。父母和子女,从相见就是告别的开始,只是我没想到,这场告别这样短。”

蒋宇龙看着女人憔悴的脸,她没有表面上那样坚强,她揣在口袋里的手仍在微微发抖,像是在把巨大的悲伤死死压回身体。

失亲之痛,蒋宇龙感同身受,可他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女人的悲伤。“我爸是突发心脏病没的,头一天晚上还给我打电话,让我帮他预约我们院的专家,第二天就死在救护车上。”蒋宇龙难过地说,“他甚至没来得及留一句遗言给我。”

“他留下了。”赵美菁知道对方是在用自己的经历来开解她,可成年人的悲伤从来都是一个人慢慢消化,“你就是他留下的最珍贵的遗产。”

蒋宇龙心头一动,才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女孩子的声音。刘一诺哭着跑来:“妈,里面让我们……”

赵美菁和蒋宇龙都明白,亲手装殓骨灰是家属送亲人的最后一程。赵美菁伸手拉住女儿:“我们一起去。”

“妈,你手怎么这么冷?”刘一诺终于察觉母亲惨白的脸色,“你没事吧?”

“我没事,这里是风口,所以……”赵美菁一边说,一边继续向前走,然而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她听见女儿一声一声地叫她,她想回应,可无论如何张不开嘴。

好像是一个漫长的梦,赵美菁看到了年轻时王桂芬。王桂芬拉着抽泣的赵美菁给邻居道歉,因为赵美菁把邻居家小男孩儿的头打破了。

男孩儿的家长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赵美菁满眼不服,王桂芬却一句话也不反驳,直到那家人重重地关上门。

王桂芬拉着女儿往回走。“是他先说我的。”赵美菁仍然不服。

“他说你啥了?”王桂芬对女儿的耐心有限。

“他说我爸包二奶。”赵美菁赌气说,“说我爸不要脸,说我也不要脸。”

王桂芬刹住脚,母女四目相对,王桂芬狠狠咬着牙,努力露出一丝笑意:“他瞎说,你爸又没钱,拿啥包?”说着,拉起女儿继续走。

“所以我才打他。”赵美菁越发理直气壮。

“你拿啥打的?”

“就随手捡了块小石头,谁知他那么不禁打,打不过还告老师,真不是个男人!”

“下次拿板儿砖打。”

“妈,我不打了,他不禁打……”

从那之后,赵美菁没再打过架,因她看见了妈妈抹掉眼泪,她看到了,可她没说,直到入伍以前,她都以为王桂芬是因为她跟人打架才流泪。

赵美菁在医院躺了三天,明明没什么大病,却高烧不退。退烧以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局里打来的,因为虚开火化证明的事,局里从上到下都在整顿,殡仪馆馆长被免职了,局里考虑到赵美菁的年纪和身体,调她去其他部门,待遇不变,不再担任领导职务。赵美菁想也不想就先感谢了局里为她考虑,并表示出院就去报道。

来看望她的蒋宇龙全程听到了这通电话,其实他一直想问赵美菁为什么要这样做?假火化证明不是她开的,装作不知道不行吗?真出了事也牵连不到她。这样把从上到下的同事都得罪光了,就为报复前夫,值得吗?

赵美菁惨笑,这件事跟刘炜没关系。这个世界不该有“通融”两个字,通融一次,规矩就不存在了,都不讲规矩,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

蒋宇龙看着赵美菁,从那天晚上,这女人替他挡开那些逼迫他的亲戚,到现在,他们相识不过一个多月。他确定赵美菁是他二十三年的人生中,认识的最特别的女人。

赵美菁出院的时候,刘一诺和吴健来接她。再见吴健,赵美菁什么都不说,看上去更像是一种默认。坐在车后排,看着前面有说有笑的两个,赵美菁想起王桂芬说的那句话“你的苦是你的苦,我的苦是我的苦,咱们都只能吃自己的苦,我替不了你,你也替不了我……”有一滴眼泪不受控制地滑出眼角,她想那个狠老太婆了。

“妈……”刘一诺的哭声从深夜的手机里传来,赵美菁只觉背地发凉。

“你在哪儿……待在那别动,我马上到。”赵美菁来不及挂断手机,人已飞奔出门。不知道是不是认识了蒋宇龙的原因,她这一阵子总跑医院。

刘一诺在医院,吴健的儿子也在医院。今天是吴健的探望日,饭馆进的货变质了,他得赶回去看情况,就把儿子交给刘一诺。

刘一诺没带过孩子,可她当孩子的经验丰富。她带着小朋友去游乐场,去动物园,吃各种小朋友喜欢的零食小吃,结果不到晚餐的时间,小朋友上吐下泻,几乎脱水,刘一诺急忙把人送到医院。

结果刘一诺才到医院也开始上吐下泻,医院诊断为食物中毒。可他们这一天吃的东西各式各样,根本不知道是哪种食物吃坏了。

吴健和前妻先后赶到医院,前妻抱着意识不清的孩子,又哭又骂,并警告吴健,她会暂停吴健探望孩子,如果吴健不服就法院见。

吴健没心思跟前妻吵,先找大夫问儿子的情况,又跑上跑下给儿子办住院。从始至终,蜷曲在急诊室临时加床上输液的刘一诺无人过问,为给孩子跑住院手续,吴健两次路过刘一诺的病床,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赵美菁赶到医院时,正看见女儿躺在走廊的加床上,怀里抱着垃圾桶,呕吐不止。方才吴健跑的手续,赵美菁都跑了一遍,才将女儿推进病房。

等刘一诺的情况稳定时,天已经快亮了。她拱在母亲的怀里,委屈地流眼泪。这场突如其来的中毒终于让她明白了这段恋情的不合适。

刘一诺不怀疑吴健的爱,可此前,她以为吴健的爱里只有她,至少她是排在第一位的,却原来不是,她永远不能排在第一位。她没幼稚到与一个孩子争宠,可这孩子一出现,她在吴健心里就什么都不是,她甚至能感受到吴健怨毒的目光。

如果她不是她,她是王桂芬,是赵美菁,这段感情或许都可以继续走下去,甚至可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可她是刘一诺,如果像她们对待婚姻一样对待感情,那她也太不进步了。她没必要非要这份永远顺位第二的感情。

赵美菁拍着女儿的背,又想起王桂芬,原来老太太是这么智慧,每个人都必须吃自己该吃的苦。她尽心尽意地保护着女儿,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吃属于她的苦。

刘一诺病情不重,第二天就出院了,赵美菁买了几袋营养品送到儿科住院部。吴健意外地接过几个大塑料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面无表情的赵美菁。

“诺诺不懂事,不会照顾小朋友,真的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吴健没想到赵美菁会这样说:“阿,阿姨,您……您费心了。诺诺还……好吧?”

东西很重,赵美菁转了转被坠得僵直的手腕,又活动着肩膀,笑着说:“诺诺有我,你就别惦记了。”话音未落,赵美菁狠狠一拳挥过去,又稳又准地打在男人的脸上。

吴健没防备,一个趔趄跌在地上。“你要一个照顾诺诺的机会,我给了,你错过了,你给我记住,以后再见都是骚扰。”赵美菁说完转身就走。

“无论如何,打人是不对。”蒋宇龙送母女俩回家,安顿好了刘一诺,他又拉着赵美菁下楼,说是去买菜,却径直去了药店。

蒋宇龙将跌打喷剂喷在赵美菁红肿的关节上,轻轻按摩指节促进药剂吸收。他一边按摩一边说了那句话。

“我自己来!”赵美菁想抽回手,蒋宇龙却抓着不放。

“你都伤成这样,被你打的脸该多疼。”蒋宇龙低声笑。

“你要不要试试?”赵美菁用力抽回手,看向男人的目光渐冷。

“好啊。”蒋宇龙笑着突然凑近了脸,吓得赵美菁不自觉地向后退,几乎跌倒。

蒋宇龙一把拉住她:“我喜欢你,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我想和你在一起。”

赵美菁愣愣地看着蒋宇龙,似乎完全没听懂他的话。对上女人的目光,蒋宇龙以为自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缓缓凑近脸,却被赵美菁狠狠推开。

“你是想让我也被你妈妈打么?”赵美菁厉声说,“阿姨这把年纪,没时间也没心情陪你玩小朋友的游戏。

蒋医生,感谢你这些日子对我,对我们家的帮助,咱们以后别再见了。”说着转身就走,一双大手死死拉住她的胳膊,让她寸步难行。

“我不介意在你心中,女儿比我重要,如果我和你女儿一起掉进河里,你先救她,不用管我。”蒋宇龙激动地说,“你甚至可以不爱我,允许我爱你就行,你还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只想保护你,你不用再假装坚强,以后我来保护你!”

“我不用你保护!”赵美菁缓缓抽出胳膊,“蒋医生,或许你现在不介意我的年纪,可当我年过花甲,鹤发橘皮的时候呢?那时你才正当年,你也不介意么?别这么笃定,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这世上就没有一定的事。”

赵美菁显然小觑了“小朋友”的战斗力。

从那天起,蒋宇龙想了各种理由见面,为了表示他们可以恢复到普通朋友关系,两个人一起吃过饭,喝过咖啡。

赵美菁终于享受到吃虾不用剥壳,同时喝两种口味咖啡的待遇。手冷时就有一碗四物汤,阴雨天总有人担心她没伞。赵美菁从不怀疑男人的热情,只是以她的经验,再炙热的情绪也坚持不了多久。

转眼王桂芬已经过了“五七”,蒋宇龙的热情不减。刘一诺早察觉小蒋医生的用心,她倒不介意母亲另结“小”欢,还会鼓励赵美菁,感情这种事,不相处怎么知道不适合,她也一直以为自己与吴健最合适,结果还不是被现实抽了一耳光。

赵美菁无心理会“小朋友”的想法,她还要忙着安葬父母。这一个月时间终于让她想到了办法。

昨天,她第一次打电话给那个温婉女人,第一次带她拜祭父亲,女人看上去比王桂芬年轻得多,哭得梨花带雨。

赵美菁告诉她,以后别再惦记了,她要把父母的骨灰海葬,并不并骨,合不合葬,就让他们自己决定。赵美菁看着痛哭流涕的女人,她们应该再也不会见面了。

预约了海葬的日期,赵美菁向单位请了一周的假。她生活在内陆城市,从小到大一共也没见过几次海,甲板上的风带着微微的咸味,赵美菁抱着两个可降解的骨灰盒,忽然想起来,这是他们三个人第一次一起看海。

船行到指定位置,仪式郑重简单,同船的人逐一将骨灰盒降入大海,赵美菁眼看着“父母”随着海浪飘走,天高海阔,他们一摇一摆,好像要去远行,一直盘亘在赵美菁心里的那个结也被他们带走了,一滴眼泪划过眼角,父亲过世十年,她有点想念他……

下船时,码头上站着熟悉的身影,赵美菁有理由相信,刘一诺出卖了她的行程。蒋宇龙迎着海风,远远地朝她招手,如同初升的朝阳,让人单是看一眼,就充满活力。

蒋宇龙才要说话,却猝不及防地被捧住了脸,赵美菁上次这样踮着脚地吻一个男人,还是女儿一周岁的时候。

她像一个拥抱朝阳的人,完全不顾及周遭人的目光。蒋宇龙只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紧紧将女人拥进怀里,直到被用力推开。

“现在是……什么情况?”蒋宇龙红着脸,极速的心跳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我……我是被允许了吗?”

赵美菁摇摇头:“你还有几年毕业?”

“五……年。”看着女人在笑,蒋宇龙忽然语气坚定,“五年,我一定能毕业。”

“手机给我。”赵美菁拿过蒋宇龙的手机,删掉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你这是干什么?”蒋宇龙急了。

“五年,等你变成蒋博士还没后悔就来找我。但这五年中,你不能联系我,好好完成你的学业,普通家庭培养一个博士太难了,这世上并非只有爱情不能辜负,亲情更不能,父亲不在了,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别让家里失望。”赵美菁把他的手机塞回去,拔腿就走。

蒋宇龙追着她走:“可是我的学业跟我的爱情有什么关系?”

赵美菁并不看他,继续向前走:“你是我见过最闲的医学生,都实习了谁给你的假?”

“啊,你说这个,我……我以后会兼顾学习和你……我……”蒋宇龙话没说完,因为赵美菁猛地刹住脚,直直地盯着他看,“我,我真的会兼顾好!”

“如果你确定你爱我,五年会让你改变心意吗?”赵美菁认真地说,“如果你连五年的考验都接受不了,又怎么让我相信,等我七老八十,而你风华正茂,你会对我不离不弃?”

蒋宇龙语塞,眼睛里几乎浸出泪光。赵美菁伸长了胳膊才能拍到他的肩:“休假是我们老年人的特权,年轻人,快回去吧,好好学习。”

赵美菁继续向前走,听见身后男人的喊声:“暧昧关系也不行吗?要不假装普通朋友?这五年你有了男朋友算不算出轨……”然而无论男人怎么喊,她再也没有回头。

大巴车开动,赵美菁看见蒋宇龙还站在码头上,奋力朝她招手。年轻的时候,谁不是爱得一惊一乍,爱得天崩地裂。

可是人生经验一次又一次告诉赵美菁,“我爱你”是最不走心的三个字,它仅代表乍见之欢,与往后余生毫无关系。蒋宇龙是个优秀的人,这个道理他也会慢慢明白。

手机一震,微信挤进一条消息,是刘一诺发来的。

“妈,顺利吗?”

“顺利。”

“您这算敷衍姥姥吗?”

“你姥姥那么爱热闹,这次她一定能满意。”

“那您接下来……”

“我出去转转,毕竟现在也是继承了遗产的人。你照顾自己,有事也别找我。”

“您这就有点重色轻女了。”刘一诺发了个哭脸。赵美菁失笑,她收起手机,看向窗外的景色。

窗外微雨,一辆军车超过大巴,飞驰而去。赵美菁忽然想起,那一年她手里提着尖刀,拼命地追着猪跑,脚下踩着鲜红的猪血,为了一口肉的事,生生让她跑出了披荆斩棘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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