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记得，那一年她16岁，考上了一所幼师院校，母亲在高兴之余，又在家里叹息连连。

小春的家离河边不远，以前河里有许多沙子，小春爸身体壮实，长年在河边挖沙卖钱。

后来，河边的沙子挖得差不多了，小春爸就只好去工地打小工，挣钱供小春读书。

小春妈是一个勤劳的女人，家里的土地不多，只有一亩多地，小春妈不仅种了些稻子，还种上了蒜苗，菠菜等蔬菜。

农闲的时候，小春妈就挑着菜，到附近的集市上卖，这样也能换些生活费回来，家里的油盐酱醋，也就不用愁了。

小春的爸妈不辞辛劳，省吃俭用，完全是白手起家，将他们结婚时，兄弟分家分到的三间土屋推倒，建起了一栋两层小楼来。

因为还差了些钱，房子建好后，一直没有凑上钱粉刷外墙，红砖就一直裸露着，很多年都是那样。

那几年，小春爸跟着村里的一个包工头做事，专门在乡下给村民建房。

因为小春爸不是专业的泥水匠，所以工资比别人都低。

加上吹风下雨不干活，有时候包工头又没有承包到活计，小春爸经常只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年到头都没挣多少钱回家。

久而久之，小春妈也有了怨言，她就说小春爸：“你跟着这个包工头做事，经常没活干，又不好结账，还不如去进厂找事做。”

在那个年代，县城边上的工厂很少，如果没有什么人脉，想进厂去车螺丝钉都找不到去处。

不过小春爸的嘴巴甜，很喜欢招呼人，附近村子的乡亲近邻，他基本上都认识。

不久后，小春爸就高高兴兴地回家说，村里小奎家的表哥，在新疆包工地，听说那边的工地上活很多，比他们家附近好找钱。

小奎也准备去新疆跟着表哥挣钱，小奎说，如果小春爸想跟他一起去，就和家里人商量好，出去后就要到年底才能回来。

小春妈不放心地说：“走那么远，工资好拿不？”

小春爸说：“怎么不好拿？包工头就是小奎的表哥，难道他还能亏了自己的亲戚？”

小春妈想想也是，就给丈夫打点好几件换洗的衣服，除了坐车的路费，还把家里仅有的200块钱，都给了小春爸。

让他在外面小心做事，如果外面不好混，就早点回来。

小春爸和小奎高高兴兴地坐火车去了新疆，就留下小春和母亲在家里。

小春每天去上学，小春妈就在地里忙碌，经常三更半夜还在家里捆青菜、蒜苔，准备一大早拿到市场上卖钱。

小春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母亲还没有收拾回家，就会淘米做饭，她从10岁起，就已经会做饭炒菜。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就是这个理吧？

住在小春家隔壁的大娘，时不时会钻到小春家里，看着小春做饭。

她总是大声取笑说：“小春呀，你爸都出去挣大钱了，你们娘俩也可以天天买肉吃，把伙食开好一点吧，干嘛还是吃青菜豆腐啊？”

小春不想理大娘，大娘说话总是喜欢洗刷人，她只是默默做饭。

大娘自讨没趣，就又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长得秀气，就是话太少，以后婆家都不好找。”

小春爸一共三兄弟，大伯在乡里开拖拉机，家里的条件相对比很多农村家庭都要宽裕。

小春爸在家里是老二，小春还有一个小叔，小叔人很憨厚，都30岁了，才讨到一个山里的姑娘做老婆。

小叔和小婶子的家里也很困难，但他们两口子除了种地，还喂了几头羊。

到年底的时候，他们把羊卖了，就能换些现钱回来过年，日子也就这样得过且过，现在小叔的孩子也在上小学了。

大娘还在喋喋不休地跟小春说话，小婶子就端了一个空碗进来，到门口就笑着说话了：

“小春啊，家里还有菜油吗？家里磨了面粉，今晚我想做几个饼吃，可是刚才一看，没油了呀！”

小春打开碗柜，开了看油瓶，就说：“小婶，菜油没有了，不过家里还有猪油，我给你舀点吧。”

小春说着，就将装猪油的小土坛子拿出来，给小婶舀了两大勺白白的猪油。

小婶子连连说：“够了，够了，太谢谢你了，小春啊，等一会儿我做好了饼，也给你端两个过来。”

大娘在旁边笑道：“可别忘了，还有我的份哦！”

小婶子看了她一眼，说：“好啊，大嫂，将你家的油壶提过来，你出菜油，我出面粉，大家都有份，怎么样？”

大娘讪讪地说“可以”，却悄悄地溜走了。

到晚饭时间，小婶子果然给小春家里端来了好几个麦饼，小春妈连连感谢。

小婶子笑着说：“二嫂，这都是应该的，咱两家的日子虽然没有大伯哥家宽裕，但大家这样凑合着，有得吃，就一起吃，等将孩子供出来，以后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小春家的日子，就这样在期待中悄悄流逝，母女俩都希望着，小春爸到年底回来，就能挣到一大笔钱，一家人可以在一起过一个丰盛的年。

大娘似乎也很关心小春爸出远门挣钱的事，她三天两头都会问小春妈：“二弟出去快半年了，他给你寄了多少钱回来呀？”

小春妈老老实实地说：“我还没见他一分钱呢，他说是还没有结账，要到年底才一起发工资吧？”

由于新疆冬天寒冷，到了11月份的时候，大部分打工人都开始打道回府。

小春和母亲也在家里盼着，小春爸会拿着一年的收入，坐着火车回来，一家人可以早日团聚。

等过完年，他们家的房子就可以粉刷墙壁，变得漂漂亮亮了吧？

但是，小春爸却写信回来，大老板还没有结账，小奎的表哥都还没有拿到钱，所以没法给他们发工资。

工人们都很想回家过年，但是他们又怕老板跑路，一年辛辛苦苦打工就只能打水漂，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小春爸和小奎等工人都一直在工地上，等着老板给他们结账，暂时还不能回来。

小春和母亲天天在家里盼着，已经到了腊月28，外面已经响起了过年的鞭炮声，但母女俩也没有盼到小春爸回家。

小春妈叹息着对女儿说：“你爸可能就在新疆过年了，今年就我们两个人团年吧！”

小春很想爸爸回家，但她跑了村头无数次，都没有看到有人提着旅行包回来，心里说不出的惆怅和失落。

年30的午后，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到处鞭炮声不断。

小春和母亲还在家里清扫屋子时，小婶子突然走进屋来，对小春妈说：

“二嫂，今年二哥没有回来，你们两母女在家里太冷清，就过来我们一起过年吧，我都跟爸说了，大家在一起吃团圆饭更热闹。”

小春的奶奶已经去世，她的爷爷一直跟着小叔过日子，帮着他们放羊，过年当然要问问老人家的意思。

小春妈本来还想推辞，因为小春爸没有工资拿回来，家里腊肉香肠都没有准备，不能回请小叔家，她觉得还是不要去麻烦别人了。

但小婶婶很热情，她说：“二嫂，你不要嫌弃，不管吃好吃差，大家团年也就是图个热闹，你和小春都快来，难道还让老爹亲自过来请你们吗？”

小婶婶说着，就连拖带拽地将小春妈拉到了他们屋里，小春还在门口，就闻到小叔家飘出了一阵阵煮腊肉的香味，心里一阵雀跃，馋得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于是，那一个小春爸不在家的除夕，小春和妈妈就在小婶子家里，吃了一场热闹又温馨的团年饭。

小婶子还说：“这样多好啊，一大家人都在一起过年，以后我们两家每年都在一起团年吧？”

小春连忙鼓掌，她太喜欢小婶子的提议了，高兴地说：“明年我爸回来了，你们就都在我们家里过年。”

过了年，小春爸写信回来说，小奎表哥给他们每人先发了1000块钱的工资，让他们继续在那里干。

小奎的表哥以他的信誉，给工人们做保证，到今年年底，一定给大家发完工资，他从来没有失信于人，去年只是款没到账，以后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小春爸没有回来，继续留在了新疆的工地上干活，但他给小春妈寄了600块钱回来，用来买种庄稼的肥料，他自己留了400块钱做生活费。

那一年的夏天，小春初中毕业了，考取了市里的一所卫校。

这本来是好事，可是小春妈一听到需要1600块钱的新生报名费，顿时就茫然无措了。

小春爸在工地上还没有结账，家里卖菜的收入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她该上哪里去给女儿凑这笔学费钱呢？

那段时间，他们附近的村里在挖路，小春的大伯开拖拉机帮着拉泥土，特别忙。

小春妈就想着，能不能去大伯哥家里借点钱，让小春能先报上名，到年底小春爸回来了，再把钱还给大伯哥吧。

小春妈知道大嫂不好说话，她就悄悄找到大伯哥借钱，但大伯哥有些为难地说：

“按理说侄女读书，这借学费钱的事，我肯定不能拒绝，但我挣的工钱都交给了你大嫂，我也做不了主啊！”

小春妈只好去找大嫂借钱，大嫂却打着哈哈，笑着说：“二弟在新疆快两年了，都不知道他挣了多少钱，你们存的定期也要舍得取出来用才是啊，干嘛还来找我们穷人借钱哦？”

“小春妈啊，我不是不想借钱给小春读书，只是我娘家弟弟修房子，我们家的钱早就被他借去了，我没法借给你呀！”

小春妈没办法，她知道大伯哥家里有钱，但没有谁人能到他们家借到钱的，她只能失望而归。

小春和母亲只好又去了小叔家里，小春的爷爷听说后，伸出一双干瘦的手，在他兜里掏了老半天，掏出一个旧布包，布包里面是他珍藏了好久的养老钱，零零碎碎加起来有600多元。

爷爷把钱递给小春，叹了口气说：“我只有这么多了，你们再想想办法吧。”

小婶子将家里去年卖羊子存的钱都拿了出来，终于帮小春凑够了1600块钱的报名费。

小春妈流着泪，握紧了弟妹的手，说：“等小春爸回来，我一定立刻将欠你们的钱还上。”

小婶子说：“谁家还没个难事呢，我们能凑就凑点，孩子读书要紧啊！”

有了爷爷和小婶子的帮助，小春才如愿到学校报到，上了卫校。

那年冬天，小春放寒假回家时，父亲都还没有从新疆回来，她和母亲都很焦急，跑到村里有座机的人家去打电话，询问父亲几时到家。

小春爸在电话里说，小奎的表哥一直说要给他们发工资，可现在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拿不到工资，现在他们连回家的路费钱都没有，难办啊！

小春和母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现在不是讨要工资钱的时候，小春爸能顺利回家才是重点。

小春妈对小春说：“今年我买了点腊肉，一心盼着你爸回家过年，现在钱也花光了，家里也凑不够他的路费钱，只能想法借一点吧，可是你小婶子家的钱都没能还完。”

小春望了望隔壁大娘家，就说：“妈，大伯在院子里，你不好去借钱，我去大伯家看看。”

小春说着，就起身向大伯走去，她和大伯在院子里说话的当头，就听到大娘在屋子里喊“吃饭了”。

大娘向门外探了探头，看到了小春，就悄悄掩上了他们家的房门。

不出意外的，小春给大伯说了借路费的事，大伯不停地摇头，说他也爱莫能助。

然后大伯就不停地装着咳嗽，向自己家走去，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大伯进屋后，门就从里面完全关上了。

由于大家都住在一个大院子，这时候，小婶子出门看到了小春，就热情地喊道：“小春，我做了油饼，你快过来尝尝！”

小春走到小婶家，桌上放着刚刚才从锅里铲起来的油饼，金黄金黄的，看起来格外诱人。

但小春因为给父亲借钱的事焦虑，对油饼也失去了兴趣。

看到她不安的神情，爷爷和小叔便都问起了她父亲的事，小春和盘托出了父亲没有路费，不能回家的实情。

小婶子默默走进了房间，不一会儿，她就拿出来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好些纸币。

她数了800块钱给小春，说道：“先给你爸把路费打过去吧，新疆那边太冷，有钱没钱，只要能回家就好了。”

那一年，家里给小春爸寄去了路费，他终于可以回来了。

回家的时候，小春爸一个大男人，却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又是高兴又是伤心。

那时20多年前的事情了，直到现在，小春爸每每说到他的新疆之旅，都还是忍不住骂人：“那个小奎的表哥，他还差我两年的工资，让我找到定不饶他！”

小春妈就会训斥丈夫：“你那么能干，怎么还会被别人骗得团团转呢？”

小春现在是县医院的护士，她的丈夫是一名医生，他们的生活，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春不仅自己有了幸福的家庭，和公公婆婆、孩子住在一起，她还和丈夫在城里为自己的爸妈买了房，将他们都接到了城里住。

不管是端午，中秋，还是过春节，小春都会开着车，回乡下将小叔，婶婶，还有已经94岁的爷爷接进城来吃团圆饭。

小春爸一说起当年的事，小春和母亲就忍不住对小婶子一家感谢不已。

小婶子总是笑着说：“以前大家都穷，能帮一把，肯定都是要帮的，谁叫我们都是一家人呢？”

爷爷在一旁插嘴说：“小春啊，你怎么没把你大伯和大娘接来过年呢？他们还在家里等着吧？”

小春拿起一张纸巾，帮着爷爷拭去他不小心流下来的鼻涕，凑到爷爷耳朵边大声说：“爷爷，你放心，刚才车子坐不了那么多人，我让大伯大娘在家里等着，现在我就去接他们来过年！”

是啊，现在大家都释怀了，在那个时代，因为穷，每个人的心里，难免都存有一些小心思。

如今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一笑泯恩仇，一切恩恩怨怨也都消逝在了岁月里。

母慈子孝，儿孙满堂，一份亲情，连系着这个大家庭，充满着温馨和乐，大家聚在一起，举杯共度除夕，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