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远征大宛之后,大汉兵威远播,西域诸王,皆遣子弟携带贡品入质汉朝。而近汉小国轮台、渠犁(今新疆塔里木河北)由于被汉军屠尽,化为空城,又兼位于西域中央心脏地带,且气候温和,土壤肥美颇宜耕种,武帝遂将长城自玉门关继续往西北推进,在此二地设立了据点,各以数百兵士屯田,置“使者校尉”领护,以保障汉使的物资供应与路途安全,这就有点大使馆的意思了,而且还是有驻军的“大使馆”。如此一来,汉使的腰杆就硬了,硬到后来甚至可以自己做主废立西域小国君主,这就为日后汉宣帝时西域都护府的设置打下了坚实基础。
当然,匈奴当时在西域也是有“大使馆”的,那就是右日逐王所置之僮仆都尉(好一个以强凌弱的名字),平常驻兵于今新疆焉耆一带,向西域各国征收赋税,以强掠各国的财富。而今汉朝也在西域设置了“大使馆”,且离匈奴僮仆都尉府不过百余公里。如此,汉匈的争夺焦点便完全转向了西域这一块最后的奶酪,大战必然爆发,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汉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冬,在位时间不到一年的匈奴呴犁湖单于去世了,其弟左大都尉且鞮(鞮音低)侯被拥立为单于。自伊稚斜以来,匈奴更多选择了兄终弟及而不是父死子继的继承方式,这也说明匈奴衰弱导致其需要更成熟而强力的统治者,而这种混乱的继承方式,为匈奴后来的争立内乱埋下了祸根。半个余世纪后,乌维单于一脉的子孙与其弟且鞮侯单于一脉的子孙展开了一场大内斗,史称“五单于争立。”这是后话了,且不提。
看到匈奴政局混乱,汉武帝的心思又动了,乃下诏欲与匈奴再开战端,以报当年高祖平城之仇与吕后嫚书之辱;并引《春秋》之语,言君子报仇,九世未晚,国辱家恨,必加倍讨还(注1)。
经过近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匈奴已大致恢复到了漠北大战之前的军事实力,但地位未稳的且鞮侯并不想与如日中天的汉朝开战。,乃心生一计,写信给汉武帝服软说:“我儿子,安敢比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完了又遣人将以前匈奴扣留的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十余人全部送回长安,并献上大量贡品,向汉朝求好。
汉武帝高兴坏了,打高皇帝开始,匈奴就自称是汉朝的兄弟之国,现在竟然这么听话想当儿子了,看来我大汉真是天威远震哪!好孩子,乖,既然你如此听话,朕这个做长辈的自然也就不好意思打你屁股了,来,给颗糖你吃。
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春,武帝以苏武为中郎将,携带厚礼,祝贺且鞮侯继位,并护送从前汉朝扣留的匈奴使者归国,以表投桃报李之意。
作为苏武的知交好友李陵,因张掖防务在身,无暇归长安相送,心中未免遗憾,但他仍然很是替苏武高兴:君为使节,我为将军,建功扬名,时不远矣!
两人并不知道,他俩的命运,即将由这次出使而遽然转弯,再见之日,人事全非。
出雁门,越雄关,别父老,辞长安,驱骏马,跨雕鞍,为国家,求平安,手持一根节杖,胸怀万里江山,终于,苏武来到匈奴王庭。
可没想到,大汉使团带着和平友好而来,却遭到了非常难堪的冷遇,不但没有群众夹道欢迎、小朋友送花与丰厚回礼,且鞮侯的态度也与信中判若两人,对这帮尊贵的远客非常傲慢,苏武正在莫名其妙,这时,出事儿了。
这事儿就出在一个叫卫律的汉奸身上。
不过确切的说,卫律只能算半个汉奸,原来他本是居住在长水(今陕西户县东)的胡人,干的是汉臣,血统却是匈奴,所以当推荐他出使匈奴的好友兼恩人李延年(注2)因罪被杀后,他害怕被牵连,便义无反顾的回去投降了匈奴。匈奴单于非常宠信他,令他常在左右,与谋国事,并立为丁零王,遥领北海(即瀚海,今俄罗斯贝加尔湖)丁零诸部落。
这样,继中行说、赵信之后,匈奴又有了个熟悉汉朝内情的谋主,汉武帝对此非常生气,恨不得杀了卫律全家泄愤,可惜卫律逃的很干净,全家都在匈奴,就是不给汉武帝机会。
汉武帝此生最讨厌叛徒,你战败不要紧,被俘也不要紧,关键不能投降,谁投降灭谁全家。
所以,苏武手下有个叫张胜的副使就动心思了,此次出使,窝囊兼丢人,怎么出这口气呢?正在此时,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个投降匈奴的虞常与缑王偷偷摸来了,向张胜提议里应外合,发动政变,杀掉匈奴的智囊卫律,然后劫持单于的母亲,逃回中国,这样我们可以免罪归国,你可以立功领赏,何乐而不为呢?张胜闻言大喜,于是就瞒着苏武,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这挨千刀的张胜,真是害死苏武了。虞常他们总共也就七十来人,竟想在匈奴王庭狼窝一般的地方玩儿政变,其结果可想而知:密谋泄露,政变失败,内应们或战死或被俘,张胜也被供了出来。连带着整个汉使团都遭到了牵连。
且鞮侯大怒,正欲尽诛汉使者,有大臣建议不如借此迫降汉使,让汉天子丢人又丢面,岂不更妙?
于是,卫律亲自出马,当着张胜、苏武等人的面,斩杀了虞常。张胜本就是个政治投机分子,又看到此等恐惧场面,结果当场就投降了。但苏武却宁死不降,他父亲苏建一次战败逃归,就声名尽毁,半辈子活在痛苦之中,苏武身为人子感同身受,岂能重蹈父亲覆辙!
于是他慷慨激昂的向汉使团另一名副使常惠说道:“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说完,竟拔刀自刺,卫律赶紧一把抱住苏武,派胡医来抢救。苏武好不容易活了过来,看到常惠在病床前哇哇大哭像个娘们儿一样,不由大怒:丢人的东西,哭啥哭,这不叫匈奴人笑话咱嘛,别哭了,大义凛然些,咱们当英雄的机会到了!
且鞮侯听说苏武宁愿自杀也不肯投降,非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他认为苏武是个铁血真汉子、汉朝纯爷们儿,匈奴人就喜欢纯爷们儿,于是赶紧派人日夜照顾苏武,盼望他早日康复。
不久,苏武的身体渐渐痊愈,匈奴单于又派卫律前来劝降。卫律使出十八般武艺,又是利诱,又是威逼,可苏武就是不肯投降,反而把卫律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说了一句相当霸气的话:“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汝此举徒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意思说咱们这位汉朝皇帝可不是位好惹的爷,多少得罪他的族邦全都死翘翘了。你们这种行为只会让两国重起战火,匈奴要因我而大祸临头了呀!
言尽于此,卫律不由心神震荡,颜面尽失,加之他黔驴技穷,只得灰头土脸向单于复命。单于闻听,在震惊之余,也愈加敬重苏武,也更加想要苏武当他的臣子了,这种感觉,就像男孩儿追女孩儿一样,越追不到,就越想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单于追求的方法很残忍:我既不杀你,也不放你,我要你生不如死,最后求着要归顺我。
于是,苏武被单于关在了一个冰冷的地窖里,断水绝粮,逼他就范。
漠北的冬天,大雪纷飞,苏武又冷,又饿,又渴,无边的孤独与痛苦,噬魂蚀骨,简直让人发疯。常人在这种情况下,恐怕要么就投降,要么就死定了,可是苏武不!
你们要我投降,我偏不投降!你们要我死,我偏不死!我就是要活给你们看,什么叫做可怕的生命力,什么叫做强汉的硬骨头。
冷了,苏武就在地窖里疯跑;饿了,苏武就吃裘衣上的皮毛;渴了,苏武就吃地上的积雪。靠着“茹毛饮雪”强撑好了几天,苏武竟然没有死,他用实际行动证明:只要意志够坚强,死神也要俯首称臣。
且鞮侯单于被震惊了,他看着这个身体虚弱但目光坚定苏武,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败。他,伟大的匈奴大单于,竟然被一个手无寸铁的汉朝使节的意志力给击败了,这怎么可能呢?
此时此刻,苏武手持汉节(注2),傲然屹立于匈奴大帐中,横眉冷眼,铁骨铮铮,实在很难不让人想到身后有天神护佑,否则怎么可能活着坚持到今日。
但且鞮侯并不甘心失败,他歇斯底里的咆哮道:“你苏武若真有天神护体,便去北海无人之地放牧公羊,天神助汝公羊产乳,汝即可归汉!”
苏武冷笑一声,持节而出,半眼都不瞧且鞮侯一下。
帐外,漫天的风雪中,传来苏武放诞的大笑,匈奴君臣面面相觑。
这时,卫律从帐外走了进来,低声对且鞮侯说道:“禀告大单于,数日前虞常等逆臣作乱,前所得汉将赵破奴等数人竟趁乱亡去,属下急派人追赶,惜未获。”
且鞮侯拍案而起,这双重打击,气的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久,赵破奴逃回长安,带来了苏武使团被匈奴关押扣留的消息,以及大量匈奴高层情报。
刘彻闻信在朝堂上拍案而起。
——你们匈奴要战争吗?那好,朕给你!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五月,汉武帝遣贰师将军李广利以三万骑出酒泉至天山,攻打不久前才西迁至此的匈奴右贤王部,以巩固汉朝对西域的控制。同时令因杆将军公孙敖率兵出西河郡(郡治今内蒙古东胜县境),强驽都尉路博德率兵出居延,两部齐头并进向北探索敌踪,会师涿涂山(今外蒙阿尔泰山东脉,满达勒戈壁附近一带),以牵制匈奴单于主力不得西援。
自此,熄灭了十余年的汉匈战火已然燎原,河西边塞,吹角连营,苏武的好友李陵亦激动万分,他那渐渐黯淡了的双眼之中,轰然爆开了熊熊的功名烈焰。
——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此时了!子卿(苏武字),你等着,我很快就会攻破单于庭,救你回来!
果然,李广利大军正要出发,汉武帝就让李陵从张掖回长安述职,并在未央宫武台殿亲自召见了他。
汉武帝道:“今匈奴悖逆绝伦,扣我汉使,朕欲遣军讨之,使汝为贰师将辎重,如何?”
李陵闻言,失望透顶。
上次是接应李广利入塞,这次是给李广利运辎重,每次都是当配角跑龙套,李陵发现自己再不能忍了
——哦,我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然后送你李广利去打妖精,哪有这等不公平之事!就算是让妖精吃了,我也想跟我祖父李广一样,体会一下英雄般的夸张悲壮啊,陛下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
很多书上说李陵当时不过二十来岁,其实据我推算,李陵乃李氏长孙,又与苏武为好友,年纪应该差不多,此时当已四十出头,却没有带兵打过一场大仗,他急需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况且他好歹也是三代将门之后,怎么能总给这倡家出身的李广利打下手,他实在无法接受!
于是李陵向武帝叩头自请道:“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虎,射命中,愿得自当一队,至兰干山南以分单于兵,不使专与贰师对敌。”
武帝当然明白李陵军队的战斗力,也明白用李陵来分散匈奴兵力而减轻李广利压力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李陵不愿受贰师将军的节制,无视权威,急于争功,这完全打乱了他原本的战略计划与封赏计划,这让刘彻很恼火,他仿佛在李陵身上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数请为前锋的死心眼老家伙李广。他就不明白了,这老李家三代人怎么都要跟他的舅哥过不去呢?
自李广利勉强被封为侯后,武帝最怕的就是他难孚众望,但没想到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而且还是发生在自己同样抱有很大期望的李陵身上,这让他很纠结,也很痛苦,但他明白自己必须从中做出选择。
武帝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选择李广利。
于是他对李陵说道:“汝恶属贰师邪!吾发军多,无骑予汝。”
就算前几场败仗折腾掉了几万匹马,李广利又带走了三万骑兵,但这么大一个汉朝,居然连装备五千骑兵的马都没有吗?谁信哪!?前几年封禅时不还有十八万骑兵吗?汉武帝这谎撒得太没水平,明显只是要李陵知难而退,别太狂妄,也别跟李广利争功,否则你会死的很难看。
因为出塞作战,是一定要有骑兵部队的,否则一旦被匈奴优势兵力包围,那想逃都逃不掉,匈奴的战马多快啊,围追堵截一帮两条腿的步兵,那还不跟猫抓耗子一样,想怎么玩怎么玩?
就算韩白重生,卫霍在世,恐怕都不敢轻易步兵出塞,最多使其行诱敌之计。
但是李陵偏偏不信邪,他大夸海口道:“无所事骑,臣愿以少击众,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
汉武帝完全被李陵的狂傲给惊着了。什么?步兵五千人就敢涉单于庭?你以为你是朕的霍大少啊,人家霍大少都还要骑兵呢,你连骑兵都不要?你个疯子!你爷爷李广够疯了,你居然拿比他还疯!
李陵确实疯了,他李家三代英烈,从来只能给外戚提鞋,这还不让人发疯吗?只要能当上时代的主角,当个疯子又如何?你就当我疯吧,疯癫只因我很怕,似木头似石头的话,得到注意吗?世上还赞颂沉默吗?不够爆炸。以眼泪淋花吧,一心只想你惊讶。
于是,武帝最终还是答应了李陵,并大大嘉勉了他一番。李陵开开心心的告谢出去了。
如果说李陵前面一句“分单于兵”尚属不错之建议,那后面这一句“涉单于庭”就完全是不顾后果的意气之语了。他和刘彻都把个人情绪发泄到了干系军国安危的大事上去,他们都有错。正如北宋军事家何去非所言:“善将将者,不以其将予敌;善为将者,不以其身予敌。”武帝与李陵都不像正统的军事决策者,他们像正统的赌徒、好大喜功的战争疯子。
刘彻静静的看着李陵离去的背影,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好,你想当烈士,那朕就成全你!
注1:诏书原文为:“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汉武帝这是想要借儒家理论之支撑,提升对匈作战之正义性。
注2:亦李夫人之兄,乃汉朝著名音乐家,因精通音律,深受汉武帝宠爱,被封为协律都尉,这是汉武帝发明的一个官职,只管唱歌奏乐,不管军事,是个“文职少将”(看来这明堂在中国颇有传统)。但李延年的弟弟李季竟与后宫妃嫔通奸,将汉武帝的白玉冕旒变成了翡翠,汉武帝震怒,遂下诏诛灭了李延年和李季兄弟宗族。只剩了一个李广利。
注3:节杖,古代使者受自帝王持以出访的凭信物,据李贤注《后汉书 光武帝纪》描述,汉节一般以竹为柄,长八尺,中有竹节,故称“节杖”;其杖头以牦牛尾编作为饰,垂于上端,有三重,故又称“旄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