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摆了几样茶果,留宝玉黛玉吃茶,因为宝玉夸前两天在宁府珍大嫂子那里吃的鹅掌鸭信好吃,薛姨妈听了,也把自己做的取了些出来给宝玉尝尝。
宝玉笑道:“这个需要就着酒吃才好。”
薛姨妈便叫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一见,连忙赶过来说:“姨太太,酒就别喝了。”
宝玉央求道:“好妈妈,我只喝一盅。”
李嬷嬷道:“不行!当着老太太、太太,哪怕你喝一坛我也管不着。想想那天我就是一会儿没看见,不知道是哪个没教养的,只图讨好你,不管别人死活,给你喝了一口酒,害我挨了两天的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可恶,喝醉了又闹事。哪天老太太高兴了,由着他喝;哪天不高兴了,又不准他喝,我白白跟着受气。”
薛姨妈笑道:“你这老东西,只管放心地喝你的去,我不会让他喝太多,就是老太太问起,都由我来担着。”
一边说,一边吩咐小丫头:“来,请你奶奶去喝酒,也去去雪气。”
李嬷嬷听了,也只好和大家一起去喝酒。
这边宝玉又说:“不必温了,我就爱喝冷的。”
薛姨妈连忙说:“这可不行,喝了冷酒,写字手打战。”
宝钗笑着接过话:“宝兄弟,亏你经常杂学旁收,难道就不知道这酒性子最热,如果热的喝下去,发散得快;如果冷的喝下去,就会凝结在体内,要用五脏去温暖它,不是伤害了五脏吗?以后再不要喝冷的了。”
宝玉觉得这话非常有道理,于是放下冷酒,叫人温热了再喝。
漫读君简评:
这一节,可以当成口才训练的案例来分析,因为都是关于说话的。
宝玉和黛玉不约而同地来探望宝钗,正好老天下雪了,于是薛姨妈留他们喝茶吃茶果。
本来只是喝茶,因为宝玉爱吃鹅掌鸭信,薛姨妈当然要拿出来给他享用,但宝玉又提新要求了:要喝酒才好。
于是,喝茶变成了喝酒,麻烦随之而来。
李嬷嬷是宝玉的奶妈,对宝玉负有照管之责,看到宝玉要喝酒,连忙上来阻拦。
李嬷嬷的做法没有错,因为作为下人,她在这方面吃过亏,主要是因为贾母这个老太太喜怒无常:
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
老太太的规矩没个准数,完全凭心情,心情好时,任由宝玉喝个够;心情不好时,一点都不让宝玉喝,如果喝了,挨骂的是李嬷嬷。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贾母是老封君,更是贾府的君王,做她的身边人,也得做好随时被责骂的心理准备。
所以,为了少挨骂,李嬷嬷只好一律不准宝玉喝酒。
李嬷嬷的做法没有错,错就错在一张不会说话的嘴:
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得我挨了两日骂。
李嬷嬷的心情可以理解,别人为了讨好宝玉给他酒喝,挨骂的却是李嬷嬷,她当然会埋怨这个害自己受罪的人。
但是,现在给宝玉酒喝的是薛姨妈,这话不是在说薛姨妈“没调教”吗?
薛姨妈和王夫人是亲姐妹,宝玉又是王夫人的亲儿子,薛姨妈还不知道要爱护宝玉吗?
所以,李嬷嬷这话完全没道理,但因为她笨,不会说话,眼前的情景让她回想起当初所受的罪,也就顾不上场合和对象了。
当然,她这话不是冲薛姨妈,薛姨妈也是心宽之人,自然也不计较,反而好言劝李嬷嬷去安心喝酒,有什么后果都由自己承担。
都说贾母看人的眼光很准,懂得选择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而且她喜欢聪明伶俐的人,唯一让人想不通的是,她把李嬷嬷这样一个既不聪明又不伶俐的人派给宝玉当奶娘,实在不像是为宝玉好。
写完了不会说话的李嬷嬷,作者笔锋一转,写起会说话的薛宝钗。
贾宝玉要喝冷酒,而且强调“只爱吃冷的”,这可吓坏了薛姨妈。浅浅地喝点酒不伤身,大冬天喝冷酒可就太伤身了。
薛姨妈就像所有哄孩子的长辈,说喝冷酒写字手打战。
这个理由,应该很多人都听过,大人就爱这样哄孩子。这样的哄法大多时候无效,何况对本就不爱学习的宝玉,他还巴不得写字手打战呢,这样就可以不写了。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宝玉压根就不信这种说法。
这时候宝钗发话了,她用的是宝玉最爱的“杂学旁收”得来的理论。
宝玉不爱上学,因为他不爱读枯燥的《四书》,但他爱读趣味性强的杂书,而且读得又多又杂,并以此自负,以为自己知识渊博。
宝钗将了宝玉一军:“你看了那么多杂书,吸收了那么多知识,怎么就不懂喝冷酒伤五脏的道理?”
这军将得好啊,你懂那么多道理,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不懂呢?
宝玉服了,因为宝钗说得有理,所以马上改变主意,吩咐把酒热了再喝。
贾母说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其实是他不懂宝玉。宝玉虽然自负,但他服真正知识渊博的人,拿知识跟他讲道理他是听得进去的,而且会马上改过来。
这里是这样,之后写应制诗听从宝钗将“绿玉”改为“绿蜡”也是这样。
所以,这里体现了两点:一是宝玉并非不听劝,二是能劝得进宝玉的,只有宝钗,因为宝钗知识渊博,能让宝玉心服口服。
相比李嬷嬷和薛姨妈,宝钗虽然“罕言寡语”,但她要么不开口,开口必有含金量,能起到实效。
不会说话的人,话说得越多越让人烦,因为言多必失,很容易就伤到人。真正会说话的人,不会轻易开口,但只要一开口就有分量,能起到点石成金的作用。
贾宝玉这块顽石,也只有在薛宝钗的点化下,才能慢慢呈现出玉的特性来,因此脂研斋在“比通灵”时批注:“金水相合,故成万物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