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体里取出一个童年

文化学者黎荔 2024-08-22 16:43:50

作者:黎荔

我们的很多行为习惯,其实是身体深处的古老基因在作祟。

比如,在淅淅沥沥的下雨天,为什么人们会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一个可以睡好觉的天气,因为从人类几万年的进化起,我们的老祖宗形成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律,而随着夜幕降临,温度开始下降,正是回山洞睡觉之时。一到下雨天,气温降低了,光线昏暗了,给了大脑一种“天已黑”的错觉,于是唤起了睡觉的自然本能。

比如,人为什么会晕车呢?我看到过这样一种解释:因为远古时期,人自己没有走路,当大脑发现身体在移动的话,会以为自己被野兽叼跑了,于是大脑便会命令身体做出中毒假象,通过呕吐的异常行为,让野兽误以为自己中毒了不适合食用。又或者是自己没有走路,当大脑发现身体在移动,以为出现了幻觉,这通常是吃了有毒的食物造成的,于是大脑便会命令身体呕吐,吐掉有毒的食物以求生存。

比如,为什么我们害怕指甲挠黑板、或拿刀子叉子刮刷玻璃的声音呢?这个现象在全人类中普遍存在,这是是因为在远古时期,野兽一口咬住人的头盖骨,发出来的也是这个声音,牙齿与头盖骨摩擦发出的咯吱声。据说给黑猩猩播放这些让人难受的声音,黑猩猩就会一拥而散,尽快逃命。我们对这些频率声音的敏感应该有着非常原始的根源,需要到进化论中去寻找答案。或许在古老的从前,能否及时听到这些频率的声音,生死攸关。而这种从前生死攸关的耳道和神经敏感性,到了现代社会中却成为让我们痛苦的根源。而我们这一进化而来的特点也被恐怖片的配乐所利用,在知名悬疑大师希区柯克的电影《心理学家》中就有一个场景,仅靠配乐和演员的表演就让观众看得毛骨悚然。

比如,当我们情绪低落的时候,会把自己独自关在房间里,躲在厚厚的被窝里,或是把自己整个人缩进宽大的帽衫风衣斗篷里。藏在洞里,本来就是人类逃避潜在现实危机的本能。洞穴作为最早的人类居所,它不但为人类提供了庇护,还为人类建造自己的房屋提供了参照。在人类社会与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对于洞穴的探寻与模仿也并没有停止。冻死的人在濒临失去性命之前,在野外会钻到树叶堆里,停车场的车底下,如果在室内会钻到床下、衣柜的后面,还有的爬到架子或桌子下。这种奇怪的挖洞行为,也被称为终末穴居,或终末挖洞。失温者在最后阶段,应该穿越漫长的进化岁月,逆行回到了先祖的行为模式,产生一种原始的、类似挖洞的保护行为,他们选择这么做,应该是在潜意识里寻求庇护,回到穴居状态。

比如,我们每天都在与各种气味打交道。玫瑰的香气、食物的香味、甚至是我们自己的体味,所有这些都受到我们基因的影响。这些基因的多样性和功能使得我们每个人对于气味的感知都有所不同。通过了解这些差异,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为什么我们会喜欢某些气味,而不喜欢另一些气味。我的个人经验是,如果一个搭讪的人靠近你,你闻到某种不适、不悦的气味,那么,最好还是点头之交、礼貌撤退好了,因为这是你的身体所强烈拒绝并发出警告的。如果靠近危险的人事物,汗毛立刻竖起来了,那是基因在提醒你远离危险。我发现这种直觉绝对准确,没有一次判断失误。气味相似的人更可能成为朋友,和某人的一见钟情,和某人的一见如故,说不定就是“鼻子的选择”!而气味不愉快的人,在上古先祖时代可能就是仇敌。

列举起来,还有数不胜数的许许多多。比如,大部份人对蛇都有刻在基因里的恐惧,即使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蛇,原因是远古时期我们的祖先会被巨蟒吞入口中。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们的先祖一见到蛇出没就得赶紧逃命。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对蛇本能恐惧毛骨悚然,因为缺乏这样的感觉的祖先都变成史前巨蛇的小菜了。还有为什么人们喜欢啃骨头?由于人类早期残酷的生存竞争,我们的先祖也啃过别的动物的骨头,至今我们大口吃肉的时候,在骨肉相连中撕扯肉与筋,会油然而生一种回归野性、解放自我的原始快感。还有,半夜喜欢吃夜宵的,因为是远古时期夜晚站岗的那批人,晚上没啥事做,只能吃点东西打发时间,延续他们基因的后人都延续了守夜人的生活习惯,大半夜不睡还在夜里游荡和吃东西……

大约任何声音、光线、形状、姿态,乃至温度和气息,都在人的心底有着先天的响应,因而很多事可以说不清楚,但却能够心魂相通、一击即中。因为那是永远潜伏在人心底的古老本能。当那种力量、气氛或者情绪被唤醒,当它们整体地袭来,它们大于言说,进入了言不可及之域,以致每一个进入者只能被裹挟、被推动,不明所以地往前走。

生活是一种选择,是我们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做出的无数选择的累积。相比于通过理性思考的选择,例如如何应付上司?要穿什么衣服?是否继续读一本书……其实,我们绝大多数的选择是无意识的,比如是否要呼吸?是否要保持生命状态?这些都是基因在我们身体深处发出的默认指令。许多我们最基本的本能,睡觉的需求,饮食的需求,不光是因为我们最近没有入睡或吃饭,事实上,是我们的生物钟,在告诉我们该做这些事了。写到这里,突然想到这样一句话:人类的童年,或者说我们的原始人格,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不是轻易能够取出来的。

基因,是我们置于底层的运行源代码。基因的强大,基因的诡计,一般人难以洞察。进化的法则,与美丑无关,与善恶无关,只与是否利于生存动态相关。人有很多生理设计,身体机制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们能帮助传播基因,而不是因为它们能让我们更幸福、更健康。比如嫉妒、焦虑、愤怒、抑郁等负面情绪,会让我们的心灵饱受煎熬,但由于它们能提高我们生存和繁衍的机会,从而更广泛地传播基因,因此至今仍然牢牢地安营扎寨在我们心里。甚至有些糅合精神病症的致命基因也可以传播下来,只因它们给沉闷的进化史以创变的可能,使得人类在进化中获得创造性先机,战胜其他灵长类,成为独一无二的“人”。现代人虽然在社会规训之下,过着制式的生活,为了碎银几两起早贪黑、身不由己,但进化留下的本能依然是任何人无法夺走的。

进化是需要几万年、几十万年的积累的,对于大自然来说,一万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所以演化心理学认为人类的很多生理特征,还停留在一万年前的游牧民部落时代。也就是说,我们拥有一个石器时代的身体,包括大脑。即使我们已生活在一个手机、电脑、洗衣机、电冰箱、微波炉、全自动热水器环绕的现代世界,眼花缭乱面对一切突飞猛进的科技大爆炸,但是,在许多情况下,我们的身体反应和穴居人祖先,其实没有两样。每个人身体深处,都葆有一片原始辽阔的旷野,无论时代的水流如何冲刷,这旷野都还是万古洪荒般不为所动,只按照自己的节律在缓慢地运行,直到地老天荒。不同时代的历史经验,就像水流不断地在河床上更替,然而,无法改变这条河流的基本流向。

每天上班下班,融入城市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但在暮色将尽未尽的一刻,心神恍惚的一刻,有时我会感觉自己迷失于一座密林之中,身后林间树枝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天随时都会下起雨来,雨水落在干渴的草地上,纵横交错如树枝的街道上,发出泥土和植物的浓烈味道。在奔跑躲雨时,很容易想到野生动物的身体淋雨后发出的腥味,汽车开过时的轰鸣如同风吹过松林。在下雨的城市里奔跑,在暮色将尽未尽时奔跑,可以感觉到城市在背后的喘息,好像我的焦灼传递给城市,城市也惊慌失措了起来,它鳞甲般密密层层的褶皱里散发着兽类的气味。

自然总是野性难驯,河流和森林,需要世世代代的驯服,才能变成人类的河流和森林,可是,这河流和森林,这天空和大地,包括我自身,真的已经驯服了吗?可能这只是一种错觉。想到我们人类一万年的历史演化,在大自然慢悠悠的动辄以千万年来计算的混沌时间里,在生命的本质层面上,几乎就没怎么进化过,怎不叫人心焦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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