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院子里的木芙蓉又开了,蓬蓬勃勃的,一派繁华景象。
家里的木芙蓉是种类繁多,各种颜色都有,白色,粉色,红色,应有尽有。
爹娘说,我出生那年,家里的木芙蓉开得格外茂盛,于是,为我取闺名为小芙。
我很爱木芙蓉,尤其是那粉粉的芙蓉花,娇嫩嫩,粉嘟嘟,从小就爱,并很得意自己的名字小芙。
如果能够知道后来自己的命运,我会后悔自己的这个名字,也很后悔自己的爱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天意弄人。也怨不得谁。
那年我正是桃李年华,尚待字闺中。
也正是木芙蓉盛开的秋季,媒人上门,爹娘作主,将我许配给山阴人陆家。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来便是如此。
想想出嫁时,那是怎样的一种心绪呢?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幸福时光呢?
离别生养了二十年的父母,离别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离开了熟悉的家,熟悉的一切,去往另一个陌生的人家,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一切都是未卜的,以后的命运,全在于嫁的这个人了,好与坏,都要自己去承担了。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父母面前撒娇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了。
为人妻,为人媳,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又想起《孔雀东南飞》里“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伤心之处,一下子涌上心头,不禁泪流。
别人说,新婚当天,新嫁娘可不能大哭,这样会不吉利的,要高高兴兴出嫁,这样才会夫妻和睦,美满幸福。
拜别父母,盖上红盖头,穿上凤冠霞衣,风风光光出嫁。
人说陆家是诗书世家,嫁入这样的家庭,也是王家姑娘的福报了。
花轿离开家门的那一刻,我看到了院子里正迎风盛开的木芙蓉,欣欣向荣,也是一派热闹的景象,正如我的婚嫁。
秋天是木芙蓉盛开的季节。
可是,我忘了一点,自古逢秋悲寂寥,也忘了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
洞房花烛,掀开红盖头,看到那一张俊俏年轻的脸庞,我是满心欢喜的。
我满面含春,眼中带笑,抬头望一眼,又羞羞答答低下头来,脸红红的,脚不住地在地上磨蹭。
这就是我的夫君了呀!别人传说的才子——陆游!
我心怦怦直跳。
欣喜,害羞,激动,什么情感都有,唯独没有离家时的那种担忧和恐惧。
别人说得对,我是一个有福分的姑娘,嫁给这样的人为妻,郎才女貌,琴瑟和谐,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外面人声鼎沸,喧闹无比,慢慢,静下来。
沙漏悄无声息地往下落,红烛一点一点在减短,烛光一点一点变微弱。
房间里,紧张的心跳声,均匀的呼吸声,在静得诡谲的气氛下,异常清晰。
我慢慢地抬起头来,那个人,有着英俊的侧脸,面部轮廓完美得无可挑剔,眼睛紧紧地盯着红烛。
烛光映在脸上,泛出一片红晕的光圈,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微微眯着的幽幽的双眼,如湖水般泛着潋波,十分清澈,温润如云的眸子,深黯的眼底充满了平静,整个人一动不动。
可是,我怎么觉得他的眼睛有种说不出的流动,眼神那么忧郁呢?
不是应该高兴的吗?
“你……”我犹疑地站起来,又犹疑地慢慢走到他身边,两腮红红的,犹疑该不该坐下来,坐到他旁边。
似被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来。表情在刹那间却骤然僵住了,他颤颤悠悠地举起手,想要抚摸什么,又颓然地放下。
“我……还有点事,去书房一下。”
他站起身来,背向着我,“你……如果累了,先休息吧。”
向外面走去,留给我一个孤寂的背影。
这是我们相见的第一天,也是我们结婚的第一天。
新婚的第一天,我的夫君说要去书房,有事要忙。
什么事情,需要在新婚的第一天去忙?
看着他离开的决绝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涩。
桌上的红烛,一点一点地流着泪,一寸一寸在减短。
我黯然垂下眼帘,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容忍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
后来,我知道了一个人的存在,他的表妹,唐婉。
我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会在新婚之夜离开。
他与他的表妹,最爱的是在春天百花盛开的时节,携手同游,赏春赏景赏美酒,花前月下,说着悄悄情话。都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相爱的夫妻,一个笑脸就是对方眼中整个天下。
那么,我呢?我算什么?
中秋夜。
早在几天前就布置好了过节的物品。
我在院子里吩咐下人摆好了桌子,放上月饼等。中秋赏月,听听故事,看看月亮,吹吹凉风,想必他会喜欢的吧。
唐婉给他的,我也能够给他。
月上柳梢,他终于来了。
“今天这个日子,我想就我们两个人一起,好吗?”
我抬头望一眼天上,月亮正慢慢钻出云层,院子里一片清辉。
“月亮真漂亮!”我感叹!
他抬头一望,没说话。
院子里淡淡花香,在清新的空气里飘散着,一阵阵沁入人的肺腑。
深吸一口气,郁郁香气尽在胸臆间周转回旋,润尽肺腑,然后徐徐送出,顿感神思清爽,浑身通泰。
“真香!”我吸一口气。
他没说话。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每到中秋节的时候,父母都会带着我们在庭院里赏月。”
我看着他,“我们家里种了很多的木芙蓉,就像这里一样,都是花。花盛开的时候,夜间都散发出一阵阵香味来。”
他没说话,脸上却带着一抹轻描淡写的笑。
“来,”我拉开椅子。
他收回笑容。
淡淡看着我,微微侧转身子。
“我还有点事。”转身要走,“你可以叫小红陪你。”
小红是我的陪嫁丫头。
我突然感到一股失望的苦水,淹没了全部期待。
我眼泪开始打转。
“为什么?”我叫住他。
他立定,没回头。
我眼泪开始流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说?我哪里做错了?”
“我……不关你的事。”他还是没回头。
我眼泪不停地流。
“她能给你的,我也可以。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走进你?”
“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他语气开始变软。
“我知道她才貌俱佳,我知道我比不上她,可是我会努力,达到她那个样子。”
……他没说话。
我眼泪不停地流。
“我嫁进陆家,我没想过是这个样子,我只想好好地伺候爹妈,好好地照顾你。”
……他没说话。
“十几年了,这么多年下来,就是块冰,也该融化了。我给你生了五个儿子,可是,你还是忘不了她,还是只记得她,纵然她已经香消玉殒。”
“你不要再说了!”
我眼泪不停地流。
“你心里永远有着她的位置,可是,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想想我为你做的一切。”
“是我母亲要娶你,不是我娶你。”
他终于迈步走开。
此刻,我的心如同泡在咸涩的海水里,浑身就像被雨水泼洒似的冰冷。
终于忍不住,我嚎啕大哭起来。
此时,月亮正圆,静静地看着世间,自己柔和的光洒向大地,也包括院子里的木芙蓉。
后记:
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年)五月,陆姓王氏与世长辞。
其墓志铭有记:“呜呼。令人王氏之墓。中大夫山阴陆某妻蜀郡王氏,享年七十有一,封令人,以宋庆元丁巳岁五月甲戌卒。……”死时子孙满堂。
墓志铭为其夫陆游所写。凡123字。
终其一生,陆游未给其母与其妻王氏写过片言只语,他的情感都付诸于唐婉那里了。
当大家都为唐婉与陆游的爱情悲剧感叹的时候,谁想过,最悲剧的人物却是王氏呢?
陆唐二人,终有爱情在,而王氏,她有什么呢?
陆游把对母亲的怨恨,发泄在无辜的妻子王氏那里,她又有何过错?
正像有人说的那样,陆游与唐婉的婚姻不过数年,而王氏却陪了他五十多年,为他生了五个儿子,是她陪他残年走巴蜀,陪他骑驴入剑门,也是她看着他在官场上沉沉浮浮,听他说着心在天山的梦。 可在陆游心里她终究是比不上唐婉的。
让人不禁想到张爱玲说的: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又让人想到了房玄龄,贞观一共二十三年,他做了二十二年宰相,可在凌烟阁的排位里他却仅排第五,而和他齐名的杜如晦,那个死于贞观四年的杜如晦却排在第三。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只是在众人讴歌陆唐两人的爱情悲剧时,容我为王氏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