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何纯中 广州
凌晨,大堂屋的炮仗“噼里啪啦”炸响。满爷爷娶媳妇了。于何家而言,这是天下的喜事。老屋场全村动员,如迎接一场大仗。满爷爷,是我爷爷的弟弟。
新媳妇是杨姓富农家的闺女,贤良端庄。这是一门在外人眼里高攀的婚事。人逢喜事,满爷爷满脸生花,自不必说。
送亲的人来了,炮竹接连不断地放,捧上热水脸盆,递过热毛巾,热心热肠地招呼着。爷爷里里外外张罗,对送亲的上宾们陪着笑脸,生怕礼节上有半点疏忽,招待上有半点不周。看上去,不止是弟弟娶亲,倒比自己的喜事更殷勤。
奶奶围着筵席,安排主宾和次宾依次落座,盯着换茶、团盒、酒水、饭菜,按顺序依次上席。不但席次、座位有讲究,上菜的顺序也不能颠倒,碗、碟里东西不能缺不能添,少一样不行,多一样更不行。如果上宾们本来就满意这桩婚事,自然一切好说,若压根儿不待见,气就不顺,摔碗、摔碟子事小,把新娘顺手牵回去,事就往大里闯了去了。赔钱不说,新媳妇抬腿一走,婚事就黄了。
敬酒了,新郎和新娘要齐来行礼。满爷爷酒力(脚力)有限不便出席。爷爷早有准备,自己拉着弟妹把酒敬了。每一桌,爷爷都是杯杯满,一饮而干,于客尽欢。主桌上,爷爷拿起酒壶,连干三杯,深表谢意。
饭后,村子里每家每户接着,安排贵客们休息。床上都是新洗干净的被褥,洗脸架摆有牙膏、毛巾、水杯。洗漱用品都是新的,脸盆一律白瓷釉花,木质马桶也放到屋内。这些做派,在旧时农村论来,是礼上加礼。
热闹过了,酒席撤了。爷爷把新娘送入洞房,转身离开。这一切,奶奶都看在眼里,爷爷的细致她心知肚明,能否过关,她也为叔子捏了把汗。
满爷爷笑容如花坐在床上,既不起身,也不赴前,目送哥哥离去,静静地迎接新娘。这是满奶奶第一次瞧见自己的夫君,论人样儿,倒还称心……
满爷爷认识新人,只是没有照面。因为他有些自卑,从来没有想过能娶这么好的媳妇。
爷爷兄弟六个,姐姐两个。天不佑人,同父异母三个哥哥和最小的同胞弟弟已然作古。姐姐嫁人,父亲走后,只剩下兄弟二人和亲娘相依为命。维护和周全好满爷爷,是爷爷这个大哥,心头的结,命运的劫。
满爷爷生下来就是瘸子,生活自理困难,更枉论娶亲生子,传继一脉。这件不可能的事,楞是被爷爷用两亩水田作引诱,软磨硬泡,将满奶奶的父亲说通了。
婚后,分家,爷爷将水塘下水田都给了弟弟,将上水田自己留着。爷爷清楚,别说车水,满爷爷根本就背不起水车。打稻子,收油菜,种芝麻,爷爷总是先把弟弟家忙完,这才去自己的田地做。
知道真相后,满奶奶委屈了,哭闹了一阵,无奈没有娘家人撑腰,成不了事。生育三男二女,日子就过下去了。满奶奶虽说不情愿,也知爷爷奶奶对她一家恩重如山,所以一直相敬如宾,从未有过怨言和不满。
满奶奶到底来自大户人家,为人处事大大方方,逢年过节,各种喜事,就连杀猪,都把我们全家大大小小请上,大肉大鱼地招待。记忆中,最好吃的两道菜,一是柴火生蒸猪脚,一是猪血猪杂一锅鲜。
如今,满奶奶、满爷爷、爷爷、奶奶相继离世,满爷爷一脉已经儿孙满堂,只是“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或许,满奶奶一生,都宁愿相信其父大义凛然逼她就范的那句话,“这个瘸腿,是走日本时,放的冷枪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