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离别,本就是人生之苦,更何况在寥落、萧瑟的秋季。此时此际,离情更甚于常时。试想今宵吹的这一晚上的秋风,纷纷落叶将覆盖住明天远行的小路,你如何承受得起这离别之苦啊!
秋意浓,离人心上秋意浓。想起《西厢记》中最有名的一段:“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王实甫把离别写得如此惊心动魄。他也是借秋日的萧瑟景调来写别情的凄苦——云天蓝碧,黄花落满地,西风紧紧吹,更有北雁纷纷往南飞。伊人即将远别,此情此景的凄苦枯索景象,不禁为之黯然垂泪。
每一次离别都是一份惆怅,因为总有一次离别,是从此不会相聚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些转身,真的就是一生,从此后会无期,永不相见。当时未能说出来的话,永远无处可说了。中国古人对别离有着刻骨铭心的体验,“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江淹《别赋》)。离别不仅是人生中最为突出的无常现象,它还最真切地凸显了个体的孤独,最形象地暗示了人生的最终结局。
在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引用诗经上的句子向白流苏求爱:“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希望在地老天荒之后仍能求得此情不渝。他的话虽不合他早年留洋已不谙中文的身份,却是印证了这个故事的主旨:在一个大时代中的小人物如何处理“情”的问题。所以范柳原说:“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张爱玲在小说中反复絮叨着这句诗,可她要表达的却不是山盟海誓,而是如果没有离别,人就不会真正珍惜相聚的时刻。因为生离死别,一对现实庸俗的男女,在战争的兵荒马乱之中被命运掷骰子般地掷到了一起,于“一刹那”体会到了“一对平凡的夫妻”之间的“一点真心”。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首诗最初表达的是一种在战场上,因为流离动荡的战争环境而结成誓言的兄弟情。无论这句诗是关于战友情,还是恋人之间的情感,我认同黄生《义府》的解释:“契,合也;阔,离也;与死生对言”,“死生契阔”就是生死离合。这刻骨铭心又无可奈何的离情别意,又何必区分非要男女呢?战场上的朋友,乱世中的恋人,同样都是人生如寄,就如同飘忽不定的白云,不知明日归宿何处?生离死别,这玩意儿太撕心裂肺了,怨只怨人在风中,聚散都由不得自己。
我们如何能平静地离去,而不带丝毫哀伤?不,我们无法不带着精神上的伤痛,离开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地方,深爱过的人。如果离别这一日,又恰逢秋日。一程程相送,路向着旷野延伸,跟在身后的,是夕阳斜晖和枯枝落叶。离别的人,眼神黯淡,他们肩披暮色,忍不住想迎风落泪。在他们四周,秋风凉,白露降,万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伤。
人生哪有那么多永远同向携行的人,我们随时在遇见,又随时在别离,除了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去阻止了。那些相识的和不相识的人,包括自己,不过是这世界的过客而已。知交零落是人生的常态,渐行渐远是生活的无奈。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很多人不过是生命里的过客。我们都是在不断的离别中孤独着,然后拥抱寂寞。我们都是在不断的寻找中,唤起记忆深处那些极为平凡却闪着绚丽光芒的人和事,然后靠着记忆的暖意活下去的孤独个体。
寒蝉凄切,你们在秋天的旷野里道别。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悲哀随着逐渐加深的暮色倾注心头。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吧!领受过相聚的快乐,也要学习去接受失望、伤痛和离别。这人生,长的是寂寞,短的是欢颜,可是,好也罢坏也罢,都要好好地演下去,不要什么掌声,只要人生两个字——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