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看戏前重读张爱玲小说，我一定会误以为，中国国家话剧院来演的《红玫瑰与白玫瑰》，里面那么多“新加坡元素”，是为了应景而临时添加来讨好观众的——很多剧团把这招都耍烂了。

然而不是。张爱玲写男主角，留英归国的佟振保借老同学士洪家的公寓房间住，第一次看见在洗头发的女主人王娇蕊，就有一种异样感：

“想到王士洪这太太，听说是新加坡的华侨，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也是个交际花……闻名不如见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头发底下的脸是金棕色的，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一件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　

这样的太太肯定招惹男人，实际上也已和前房客勾搭上了，因此“本来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就该走了，就为了这桩事，不放心……”　

搬进去那日，振保在王家吃饭，“王家的饭菜是带点南洋风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喱羊肉。”

也是那天，娇蕊撒娇地写自己的名字给振保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王娇蕊’三个字，越写越大，一个‘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个字……士洪拍手道：‘我说人家要笑，你瞧，你瞧！’振保忍住笑道：'不，不，真是漂亮的名字！'士洪道：‘他们那些华侨，取出名字来，实在是欠大方。’”　

振保开始早出晚归躲避诱惑，某晚却与娇蕊不期而遇，“灯光之下一见王娇蕊，却把他看呆了。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换上一套睡衣，是南洋华侨家常穿的沙笼布制的袄裤，那沙笼布上印的花，黑压压的也不知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乌金里面绽出橘绿。衬得屋子里的夜色也深了。”

——鬼遮眼了，小说电影都看过，一处处的南国流韵，这时才从字盘上真真确确凸现，张爱玲文学人物长廊里排名那么靠前的王娇蕊，原来是个新加坡女子！

振保没想到娇蕊对他动了真情。恣意的爱欲后，他最终放弃了真心喜欢的丰满火热的娇蕊，娶了淡薄冷感、索然无味的烟鹂。红玫瑰／白玫瑰，蚊子血／明月光，朱砂痣／饭黏子，张爱玲用来对照娇蕊和烟鹂的新奇比喻，成了脍炙人口的金句。烟鹂的苍白很中国；但有没有人问过，娇蕊的艳红，为什么被赋予新加坡——南洋背景？

生于狮城的作家迈克曾指认张爱玲文字世界的众多南洋风流。《烬余录》里，“苏雷珈是马来半岛一个偏僻小镇的西施，瘦小，棕黑皮肤，睡沉沉的眼睛与微微外露的白牙。”《谈跳舞》中，示范马来舞的金桃和被同学疑心懂得巫术的月女，皆从马来亚来。《倾城之恋》，范柳原和白流苏饭后拿着茶杯打情骂俏，那茶杯里都有一幅“马来森林”微缩版。而《小团圆》一起头，就用了好几个“槟榔屿华侨”和“高年级马来亚侨生”来暖场。迈克认为，从未涉足南洋的张爱玲，对南洋最早的认识，应是透过1939至1941年间留学港大时的宿舍校友，另一源头，是她曾辗转流连新马的母亲黄素琼。

除了张爱玲，20世纪早中期的马来亚，其实也出现在不少中国文人笔端。短暂勾留狮城的徐志摩，那篇《浓得化不开》（星加坡），以火焰似的大红、墨晶似的乌黑、金漾漾的流蜜以至“饱和着奶油最可口的朱古律”形容黑肤女子的浓艳，文学青年廉枫被妖饶异族女人撩拨的欲望苦闷，秾丽得叫人惊异。刘呐鸥、艾芜、巴人、洪灵菲、司马文森、张资平、老舍等，都有小说描绘各自的南洋镜像。连丁玲《沙菲女士的日记》，亦有新加坡人现身：当现实令沙菲失望时，一个风仪俊美的新加坡华侨凌吉士出现了，莎菲对他产生了狂热的情欲渴望……

学者南治国曾通过对艾芜《松岭上》、洪灵菲《流亡》和张资平三部小说的分析，勾勒出中国现代作家笔下，南洋作为“化外之邦”的图像。在那些作品中，蛮荒的南洋，对应着传统禁锢的中国而存在。它是犯案者避难的良港，革命者流亡的安全之所，最有意味的是张资平建构的南洋图像，近乎一个畸情私奔者的欲望花园，“在这花园里，绽放各种妖丽不端的欲望之花，却无苛严森然的礼教之影。”

对中国现代小说中南洋图像的“真实与虚妄”有深入解析的南治国说，中国现代作家书写的南洋欲望图像的核心，是自然、健康，有着鲜艳朱古律肤色和强烈本能欲望的南洋本土女性。有了她们，整个南洋欲望图像才显得充满激情、灵动飞扬。当然，考虑到中国现代作家的优势文化心态，“热带风情的欲望之地”这图像，也反映出他们“凝视”南洋时的“好奇”和“研究”眼光。

他没提张爱玲，因她并没有写过真正南洋场景的小说？王娇蕊也非“南洋本土女性”。但那支伸出墙头的娇媚热带玫瑰，早已悄然升华为一个文学经典。

关于《如果我变成一朵鸡蛋花》

本文收录于余云的《如果我变成一朵鸡蛋花》，此书曾获得《联合早报》书选。书里写了不少和南洋有关的民国人事物，这本书是我帮忙出版的，序言是我写的，“走在光鲜一尘不染的城市里，知道张荔英、老舍及郁达夫等人，也曾经在不同的时光，在这里路过停留，凝望和回 眸，他们必定也像我一样咀咒着癫狂的阳光和雨水，或也爱 上疯长的老树和爆发着生命力的绿意，当我们知道了这些， 再重新凝视这熟悉的土地，会有多一点自豪，还是多一份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