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洲溪)
清雍正年间,广东潮阳附近有条河,这河边啊,它不太消停,时常有强盗出没,他们白天休息,黄昏将至开始活动,驾着小船抢劫过往商船客船上客人的财物。
这条河的名字呢,叫做卓洲溪,它横亘在广东的潮阳县和普宁县之间。
有意思的是,雍正七八年的时候,潮阳县和普宁县的县令,他是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蓝鼎元。
蓝鼎元,字玉霖,福建漳浦人,雍正五年的时候,他就到广东的普宁县来上班了,他本职工作是普宁县令,但是由于邻县潮阳的县令一直空缺,所以朝廷干脆让蓝鼎元一肩膀扛两头,把潮阳县的工作也给干了。
卓洲溪老是有匪盗出没,蓝鼎元他肯定不能坐视不理,所以他立刻带队到河边去勘察,结果在半路上,就有老百姓拦轿告状。
来告状的人,叫做郭元藏,根据他说,他今天中午坐船从河上过,就被一条匪船给抢了,水匪们跳上船来,抢走自己随船携带的纸张,布鞋,木筐若干,另有铜钱八千文,也被一并抢走。
蓝县令就问了,你不能光说你的损失,你还要把这些抢你的人具体的样貌描述一下,才好确定他们的身份。
郭元藏说,这条贼船上有十几个人,是谁我不认识,但是他们驾驶的船只我认识,是一种八桨舟母古船,这船呢不是新造的,但也算不上陈旧,船上有四个篷子,最前面的那个篷子已经倒塌,船尾上还放着一捆竹篙枪。
有了这些关键信息之后,蓝鼎元立刻让师爷在县城里是张贴告示,又派出三班衙役四处搜捕,还积极鼓励百姓举报,但是几天过去了,依然是毫无头绪,一点也没有进展。
潮阳和普宁都是水文充沛之地,来往船只很多,人口流动性也大,靠这点信息来抓人,的确是有点困难。
(船只)
但是,蓝鼎元还是比较聪明的人,他很快想到,本地的河面上,基本上都是那种制式古朴的小商船,这种八桨舟母古船,其实是不常见的。
这种船,一般是沿海地区用来运输盐巴的船只,当然大部分是民间百姓铤而走险贩卖私盐所用,一来这种船桨多,它划的就比较快,便于运输也便于逃跑,二来是这种船只比较大,储存能力也相当不错,所以要找这种船,应该到盐贩子们经常贩盐的河道上去搜索。
果然,顺着运盐的河道一找,就在水草丰茂的隐蔽之处找到了一艘和郭元藏所描述的情况完全吻合的船只,那么基本上就可以确定,犯案的就是这条船。
于是,蓝鼎元立刻把平时驾驶这条船的四个船工捉来,开始对他们进行审讯。
但是很奇怪,这四个人一听说卓洲溪上的抢劫案,他们都是茫然不知,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表示我们开这个船是用来捕鱼的,有时候偷摸运上那么一石两石的盐巴,要说开船到河上去抢劫,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四个人都是分开审讯的,而且供词没有串供的嫌疑,但是蓝鼎元敏锐的感觉到,这个案子,一定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四个船工里有个叫做郑阿清的,平时劣迹颇多,在衙门里挂过号,干过些小偷小摸之类的,属于是有前科的人,所以蓝鼎元对这个郑阿清十分留意,对他的审讯格外严格,惊堂木啪啪一牌,衙役们拿着棍子往地下齐齐那么一杵,郑阿清果然交代出了一些其它的信息。
郑阿清就说了,说这个抢劫案发生的当天,自己曾经看到另外两个叫做王阿协和范阿义的河工也驾驶着一艘八桨舟母古船在河上溜达,船上还不止他俩,隐隐约约有十来号人。
这么一来,郑阿清成了目击证人,王阿协和范阿义则成了新的嫌犯。
但是有意思的是,衙门还没等通缉王阿协和范阿义,这俩人就主动来投案了。
哥俩在公堂之上,还表现的是临危不乱,主打的就是一个从容不迫,是一点也不恐惧,一点也不害怕,他们对郑阿清的指认全盘否定,反而认为自己是被栽赃陷害了。
(衙门)
老百姓们听说这事儿之后就开始议论了,说这俩人肯定是被冤枉的啊,哪有犯人来主动投案的?
但是,根据蓝鼎元在民间的走访调查,这俩人吧,作案嫌疑还真是挺大的。
因为这个王阿协和范阿义,他们自己没有房子,没有家人,属于是流浪性质,平时在百姓之间就没有口碑,行为做事都颇为狠辣,他们居无定所,就连吃饭睡觉都要在八桨舟母古船上。
在蓝鼎元的眼里,这俩人属于流民,而在封建时代,流民往往是最危险的不安定因素。
而且,这俩人还只是船工,他们的八桨舟母古船,船主另有其人,是一个叫做姚绍聪的人。
郑阿清引出了王阿协和范阿义,而王阿协和范阿义则引出了姚绍聪,于是蓝鼎元又把姚绍聪叫到了公堂上来对峙。
姚绍聪也是个老油条,是块滚刀肉,他不仅不承认这艘八桨舟母古船是自己的,就连和王范二人也装作不认识。
你要是大大方方的承认你们之间的关系,倒还显得你比较坦然,但是你现在是遮遮掩掩,是欲盖弥彰,那就很难不引人怀疑。
蓝鼎元当然想要进一步的审讯姚绍聪,但是这个人的身份,他不比河工,他出自当地的世家大族,姚家人里边秀才啊,监生啊有很多,这都是顶着朝廷功名的人,他们听说姚绍聪被抓了,纷纷来到官府施加压力,要求蓝鼎元放人。
这些世家大族们根基深厚,那不是谁轻易就能扳动的,而蓝鼎元不过是个县令,县令是什么?县令就是流官,他是外地来的,干不了几年就会调走,本质上他是很难和这些人抗衡的。
但是,蓝鼎元不是普通人,他性情刚正不阿,素来以清正廉明著称,所以他仍旧是押着姚绍聪不肯放人。
然而,事态的发展是越来越严重,没过几刻钟,蓝鼎元的上级单位道台衙门就派出官员,知会蓝鼎元不要瞎搞,让他赶紧放人。
这个时候蓝鼎元突然意识到,姚家的势力,实在是很大,自己在这边还没审呢,那边就已经来要求放人了,说明这公堂上下肯定有他姚家人的眼线,这内外是非,谁是自己人都已经搞不清楚了,想要再审,那就需要另找突破口。
大族如巨虫,往往千足,其中盘根错节,很难梳理。
(保甲)
蓝鼎元突然想到,缉私捕盗这种事儿,其实不一定是自己专职专干,另外一个人物,有可能也知情。
这个人,就是保长。(官职)
普宁和潮阳这边的保长,叫做郑茂纪。
北宋神宗在位的时候,王安石搞变法,搞出很多新法,什么青苗法啊,募役法啊,方田均税法啊之类,其中就有保甲法。
什么叫保甲法呢,意思是民间十户算作一保,然后从这十户里设置出一位保长,来管理这十户人家。
保甲法的本质,是变民为兵,这保长能管理这十户人家,就相当于保长领着这么一支队伍,战时就可以充作军力。
清顺治年开始,这个制度有了较大的改动,改十户为一牌,设置牌长,十牌为一甲,设置甲长,十甲则为一保,再设置保长。
你看,清朝的保长,他至少管理一千户人,而且他又在民间活动,相比之蓝鼎元更容易获得第一手的资料。
蓝鼎元立刻把保长郑茂纪叫来,问他到底知不知道内情,这个郑茂纪啊,一开始还装糊涂,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蓝鼎元照旧一拍惊堂木让他从实招来,不然就给他上夹棍。
其实吧,这纯粹是蓝鼎元吓唬郑茂纪,因为保长他也是朝廷命官,虽然官比蓝鼎元小,但是蓝鼎元要是想要对他用刑,那麻烦的很,要申报,要提告,但是郑茂纪不知道这个道理,蓝鼎元吹胡子瞪眼把他吓了个够呛,没几分钟就全都撂了。
(蓝鼎元)
根据郑茂纪的交代,这河上的抢劫案,的确是姚绍聪牵头,带着王阿协,范阿义等人做下的,但是自己也就知道这仨人,剩下这十来号人,这黑灯瞎火的,他也不认识。
有了郑茂纪的指证,蓝鼎元心里可就有底了,于是他又把王阿协和范阿义单独提审,希望他们能抓紧认罪。
这俩人是老油条,都有胆量来自首,那肯定就是姚绍聪提前给他们兜底了,所以他们当然是不认罪,一直申辩自己是无辜的。
这个时候,蓝鼎元换了个办法——他告诉俩人,你俩就别硬撑了,人家姚绍聪都招供了,说在河上抢钱的事情就是你们仨干的,不过人家还说了,你俩是主犯,人家是被你俩胁迫才上了这条贼船的。
堡垒虽然坚固,外部无懈可击,但却容易从内部攻破。
这些人同在一条贼船上,他们当然拼命保护船不翻,所以劲儿会往一处使,公堂上才会相互袒护。
他们也可以接受船翻了,因为船翻了大不了一起葬身海底,但他们不能接受,船翻了,别人获救了,捞起来了,唯独自己葬身鱼腹。
这么一说,王阿协和范阿义当时可就急了,他们不知道是蓝鼎元诈他们,还真以为是姚绍聪把他俩给卖了,心说话这老姚也太不讲义气了,于是纷纷认罪,不仅指出姚绍聪才是主犯,是领头的,还把剩下十来个参与的贼人全都供了出来,顺带,还交代了作案用的船只藏在了何处。
案情告破,一干人等纷纷被捕,姚绍聪纵然是上边有人,他也是难逃法网。
卓洲溪水草丰茂,流水潺潺,水面上自此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