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退场,全员恶人的爱情来了

社说趣料 2024-09-30 01:2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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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产爱情剧正在抛弃爱情。

或者说,正在剖解“爱情”这个词,将它从我们熟悉多年的浪漫主义、童话偶像情结里扯出来,剔除这个词语多年来被涂裹的亮色和彩色外衣,露出它阴暗、脆弱和黏稠的一面,血淋淋地袒裸着。

近期开播、宣称“向所有纯爱战士致歉”的都市爱情剧《半熟男女》里,没有任何一个角色在感情里绝对忠诚。

熙熙攘攘的城市迷宫里,他们互相躲藏、试探和拉扯,各怀鬼胎,问心有愧。看似自由的男欢女爱,背后都藏着各取所需的心机,或是一念之间的背叛,几乎“全员恶人”。

以剧中男性角色瞿一芃为例,他与几个月前另一部国产剧《玫瑰的故事》里的方协文一起,成为了年度“渣男”代表。二者人设也类似:自卑且自负,敏感多疑,在感情里极端且不真诚。而瞿一芃相较于方协文又“更胜一筹”:一心想做“凤凰男”,脚踏不止一只船。

瞿一芃

《半熟男女》在播出前就大喊警示“纯爱战士慎看!”所谓“纯爱战士”,即在爱情里对纯粹性的要求极高,容不得半点道德瑕疵和灰尘。原著作者则给小说取名《这里没有善男信女》,简单直了,将爱情里的忠诚、坚定,等价于良善和某种信念。

对爱情法则缺乏信念的人,毫不犹豫地拥抱现实法则,比如光明正大的“门当户对”,或是暗中计谋的“攀附”之欲。故事里,形形色色的男女为满足自己内心或现实境遇里的缺失,因为寂寞、诱惑或欲望,互相推拉、试探、隐瞒,深深浅浅的心思和算计。这些感情里最忌讳的失德,包裹着那一点柔软的、转瞬即逝的心动,也撞击着长久相处积累的感情和留恋。

这部剧将一个终极论点抛在了台面上:如果削弱道德占比,仅随心所欲地去爱,爱情的模样还可能是美好的吗?

道德是维系一段感情的必要因素,还是阻碍?

“渣男”“渣女”的炼成

作家金宇澄曾在接受《十三邀》访谈时,对“渣男”这种词汇表达了不解和批评:“人本身是非常复杂的东西。这么复杂的人性变化,用这么低能的一句话去涵盖它,真的是太幼稚,太可怜了。”

节目播出后,金宇澄毫无意外地招致了讨伐。甚至有一种批评声是:没准金宇澄自己就是或曾经是“渣男”,才会为这种“道德败坏”的身份“洗白”。

其实只需关注语句的表面意思本身即可。这位年过七旬的作家之所以认为此类概括让人显得“可怜”,是因为在本可以具有充分缓冲地带的道德情感境遇里,一个人主动选择了单一的受害者立场。

金宇澄对“渣男”这种词汇表达了不解和批评

若概括《半熟男女》里几位主角的行为,几乎人人都是“渣男”“渣女”。脚踏两只船、互相出轨、移情别恋、为攀富贵玩弄感情者……从道德角度论,人人都是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

而“渣男”“渣女”“海王海后”这样的词汇,自其发明初期到大面积传播,其承载的功能更多是便于概括和情绪发泄。在亲密关系里,当人们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自我保护和反击是一种本能,其中就包括情绪发泄与道德审判。

看不见的台面之下,人人都在提防遇到“渣男渣女”,但我们自身是否也可能在某个瞬间变得“渣”?我们是否也会“本能”地用人性的复杂性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剧中,“脚踏两只船”的何知南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她内心的另一个人格在试图唤醒她:“被两个人喜欢没有错,但你享受就渣了”。但世俗里的何知南也会对自己承认,“被两个人争夺,让我感觉被在乎了”。

“脚踏两只船”的何知南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

人很容易用“渴望被爱”来解释自己背德的行为,这似乎是用一种心理或情感的脆弱来做掩饰。也像剧中千方百计想要攀上富家女的小镇青年瞿一芃,从他的视角,自己出轨、撒谎,都是因为自己在这个名利场社会里不被尊重。他渴望被人“看得起”,渴望被爱——难道,也是一种错吗?

一些行为的初衷也许并不是伤害他人,但又的的确确给他人带去了伤害,在这种两难情境下,人真的可以毫不犹豫地作出利于他人的选择吗?

如果对我们自己的心诚实,是否必然会在感情里滑向道德低谷?

在各种精准踩中荷尔蒙的浪漫主义故事感染下,我们曾经相信爱能让人变强大。它让人甘愿付出,让人愿意去冒险。但事实上,爱情反而常常映照出个人内心深处的脆弱面。

英文里,“爱上了”是“fall in love”,是一种堕落而非上升。我们跌进孤独和欲望深处,无法自控地沉溺。

重视感情里的忠诚,某种程度上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沉溺。“门当户对”和条件匹配可以在一段关系里注入理性和审慎。而理想的爱情,就是感性与理性的完美平衡。

剧中“全面发展的六边形战士”韩苏

《半熟男女》里,瞿一芃是过分理性的代表。他在“攀上富家女”这件事上目的性极强,甚至恋爱本身也是为了改变自身阶层服务的手段。这号人物看上去完全没有心,更妄谈感情。

而女主角何知南又过于感性。在感情里,她过于随心所欲,理性道德层面却不够坚定。她身处一段关系里时对别的异性动心,且毫不收敛这份动心。

也许需要承认的是,当人们遇到爱——无论那是假象还是真实,被激发出来的也许不是勇气和力量之类的东西,反而是内心深处的脆弱面和攻击性。

比如贪婪、欲望和趋利避害的本能。“普通女孩”何知南渴望被爱,渴望在多多益善的爱里享受独特性;已婚老男人周斌渴望年轻女孩的肉体,渴望掌控弱者的权力感,为此谎言遍天飞;职业女性韩苏也渴望一段忠诚和稳定的感情,可当发现自己被背叛后,她也会产生报复的欲望。

周斌

人们因独特性而具有吸引力,也因独特性互相伤害。这是爱情的脆弱之处,但也是爱情的魅力所在。

正如法国浪漫主义作家缪塞说:“男人会欺骗、背叛、泄密、伪善和傲慢无礼;女人都很做作虚伪、不诚实……但是这不完美的两者结合起来却是人世间一件神圣而庄严的事。”

爱情,它是一个神话。我们可以去演绎,可以去欣赏,但别想着活在神的世界里。

爱情神话

《半熟男女》不是近几年第一部戳破爱情神话的国产影视剧。

去年,出自同一作者之手的豆瓣8.2分电视剧《装腔启示录》,同样将叙事焦点对准都市里互相拉扯、试探的男男女女。他们没有纯爱的幻想,但他们会诚实面对自己的私心和欲望。同时,他们对爱情没有不切实际的期待,能在混沌现实里互相提供支撑和某种力量,就已足够让两个人走到一起。

《装腔启示录》剧照

诱惑、欲望、寂寞等等让“不德”趁虚而入的情绪,在或许原本就不够坚定的心理堡垒里横冲直撞,最终指向供我们所有人躲躲藏藏的道德暧昧性。

这种“道德暧昧”,与浪漫主义文学史上的道德边缘化完全站在对立面。前者是由于现实掣肘和世俗心思过多,后者,如《泰坦尼克号》或《廊桥遗梦》里那种超脱世俗的浪漫邂逅,反而是摒除世俗限制、听从内心激情的感召。

不过,多年后,人们才恍然大悟,《泰坦尼克号》里男女主角的爱情,其实也是背德的婚外情。由是,又一轮逆时代的道德价值批评涌入。

一个有些“反现代性”的事实是——在今天,道德在爱情里的地位似乎更高了。

《泰坦尼克号》剧照

于是,对人性的其中一个面向做出道德评判变成一件容易的事。网络平台上,铺天盖地的“劝分”大军,涌入仅有只言片语的聊天记录或感情分享帖评论区。节日不送礼、回复信息不及时,就足以被审判“该分”,仿佛亲密关系里的人只是商品,可以随时退换。

旁观他人爱情,往往只看到互相对弈的棋局,看到的是数据化的双方得分和失分,但棋局之外的谈笑和哀乐,都不在观众视线范围内。

但似乎的确,越来越多人默认,只有乐而毫无“喜怒哀”的亲密关系才值得自己走进。结婚率整体下降的社会背景为这种道德洁癖做出了呼应:如果不是足够纯粹的、毫无瑕疵的爱情,宁肯不要。

然而,忠诚的命题之下,同样埋藏着令人失望的可能。近几年知名度较大的国外家庭题材电影《婚姻故事》和《意外坠楼的审判》,都呈现了“承诺”之下更长远的隐患。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还可能面对更棘手、更难以脱身的人生命题。

爱情只需要发生,它属于两个人相望的一瞬间。长期的感情、婚姻,则需要经营,需要用心和用脑,也需要物质支撑。

从这个角度看,爱情并不是难事。两难的是人们对它的定义和期待。

《婚姻故事》剧照

这并不是要求我们放低自己的道德标准,恰恰相反,我们的道德准则,不应该被爱情“污染”。

在古希腊哲学家们对爱情的思考与解说中,爱天然包含欲望、嫉妒等等“人性阴暗面”,现代社会在此基础上增加了更外因性的虚荣、势利等因素,于是诞生了“凤凰男”“捞女”等词汇。概念用以概括行为,但无法概括人生。

几个月前轰动一时的“胖猫”事件,被概括为“捞女”和“舔狗”的故事。追求心爱的人就是“舔”,为爱人付出和让步就是“恋爱脑”,二者都代表自我的迷失,与今日提倡的“爱自己”式个人中心主义背道而驰,因而被嗤笑,被鄙夷。

社会主流思潮对爱情的提纯和丑化同时发生了。信息时代,在种种“不美”的爱情故事的冲击下,人们一面歌颂绝对纯净的爱情,因为它越来越显得稀缺;一面对掺杂半点瑕疵的感情难以容忍,要求关系里的绝对公平与透明。

当人们对爱情不切实际的信仰和期望一点点破灭,紧随而至的是对爱情的唾弃与嗤之以鼻。如今,轻视爱情甚至反对爱情成为某种时代主流。爱他人的分量远远让位给“爱自己”,一个将爱情看得太重的人,无论在道德上还是在审美上,都被放置在了鄙视链底端,为了追求爱情付出的心力更是可耻的。

时代情绪在提倡“自爱”,并认为充分地爱自己是爱他人的前提。可爱情的本质,就是一种人格深处缺失的弥补,是一种“忘我”。

人们沉迷其中是因为忘我,但经历伤害和痛苦,也是因为短暂的忘我。

抽丝剥茧之后

爱情的魅力之一,在于完全排他的独特性与唯一性。在这个拥挤的世界里,我唯独看到了你,你也独独看到了我。爱情发生的瞬间,个人价值得到最大程度地满足,对大部分普通人而言,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而那些三心二意的、朝三暮四的暧昧和试探,在审美上就与爱情背道而驰了。传说中的“纯爱战士”们渴望被“坚定选择”,甚至更古典地,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没有错,只是它不能不把人性和复杂的现实处境考虑进去。

真正的爱是依附于日常和世俗发生的,我们没办法忽略复杂的现实,反而去发明一些更复杂的理论和公式来提纯爱情。这实际上是在拒绝真实的感情。

《半熟男女》的原著作者柳翠虎在接受采访时形容:“都市里的爱情其实很像绿化带里的花,它很鲜艳,但是它也有城市应该有的汽车尾气和灰尘。”

利益和算计、防备和试探,不公平的付出,以及永远辨不出来的“输赢”,这些东西看起来很狼狈和污糟,但它们是生存在这个环境里生长并活下去的必要痕迹。

“互相劈腿”的何知南和瞿一芃,也会在与前任分手的时候真情实感地流泪。他们真切地感受到痛。虽然,在道德审判者眼里,这些都大概是“鳄鱼的眼泪”,但对他们自己而言,只有在那一刻撕扯的痛感里,爱情才真正来到。

韩苏和瞿一芃

这就是爱情的本质,不是偶像剧里冒粉红泡泡的甜,而是刺穿我们内心最脆弱那部分的锐利。

只要一个人还有心,哪怕已经被大面积污染,他依然可能被刺痛,可能发生感情的波动。浪漫主义的本质,就是将那一点点激情和感性提纯,放大到足以覆盖人在现实境遇里的冷漠和脆弱。

但毋庸置疑的是,如果我们选择去爱,就要接受受伤的可能性。因为它极大概率是理性控制之外的、防不胜防的,也可能是短暂的和充满危险性的。

爱情是《花样年华》里周慕云与苏丽珍在深夜她拾阶而上之前的刹那对望,是《两小无猜》里还不懂爱的两人互相说“敢”的一瞬间,是《色·戒》最后从王佳芝红唇间咬牙挤出的两个字“快走”,甚至是背德文学《安娜·卡列宁娜》里有夫之妇和年轻军官在火车上偶然发生的刹那对望和震颤。

《安娜·卡列宁娜》剧照

有时,爱情的发生,短到还不够进入道德审判的维度。可有时,它与世俗道德的相斥性,又恰恰证明了它的纯净性。

真实世界的爱情绝不是神圣的,反而是凡俗的,甚至是落灰的。真实世界的我们,不像电视剧里那样必定有“官配”,也不能被许诺“受伤后一定会得到抚慰”。

对大部分亲密关系而言,百分百的、纯粹的公平是个伪命题,总有人付出多一点,在意多一些。同理,不假思索地接受对方的全部也是伪命题。在一次次体验、质疑的过程中,我们渐渐靠近真实的自己,也渐渐攒聚起生命的多维度和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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