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父母是逃到现在的村子的。
村子里的人都说我是个克星。
一出生就克死了母亲,五岁时又克死了父亲。
大家好心给我一口饭吃,我又给村里招来了传染病。
于是,我被关到了一间废屋里,那间屋子以前是李老头家养猪用的。
我一开始没日没夜的哭泣,可是只招来了村民们更加嫌弃的谩骂。
我抱着身子躲在猪圈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再没能从那扇铁门出去,每天老李头的婆子会从窗户给我扔个馒头进来。
这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世界再没人会像阿爹那样,给我买糖葫芦吃,给我扎小辫了。
2
就这样,我被关了半年。
在那间逼仄的猪圈里度过了我六岁的生日,原先,阿爹和我说生日的时候要带我去镇上买孙悟空面人的。
是阿爹食言了。
直到,那对中年夫妻的到来,我才终于有机会走出那个地方。
那天,窗外的天气很好,阳光都照到了墙角的稻草堆上。
站在墙根下,我可以感觉到秋风吹在了脸上,清爽而又凉快。
阿爹说过,这叫秋高气爽。
忽然,我听到老李头和他的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
「荣老爷,荣太太,这边这边,那丫头在这边。诶,小心台阶。」
「别看那丫头只有六岁,长得粉雕玉琢的,定是个招福的孩子。」
招福?你们不是天天骂我是扫把星吗?
老李头和他婆子谄媚的声音和脚步在铁门前停住,「哐当」,铁门被打开了。
除了老李头和他婆子,还有两个我没见过的人。
他们一个穿着西装,一个穿着旗袍,我看不出价钱。
但老李头夫妻和他们一比,就像是地里的蚯蚓见到了天上的凤凰。
那个中年女人提着精致的小包,边掩着鼻口,边开口道:「脏死了!老爷,我们一定要带她回去吗?!」
她脸上的神色是什么,我很清楚,我在村里人的脸上看到很多很多次了。
我局促地抓着衣角,搓着光秃秃的脚丫子。
这衣服还是昨天李婆子刚给我换洗的,她昨天还把猪圈打扫了一遍,打扫完还多给了我一碗粥和一碟咸菜。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干净了,我昨天晚上还睡了个好觉,梦到了阿爹和阿娘。
被称作荣老爷的的中年男人听了那女人的话,眉头皱了起来,「不带她回去!那你们几个倒是给我下个蛋出来啊!张大师说了她能给我荣家招来子嗣,我必须带她回去!你给我安生些!」
随后,我就被带进了那辆黑色的车里,我之前和阿爹去镇上的时候,见过这东西,阿爹说,那是有钱人家才开得起的。
老李头夫妻点头哈腰地和荣老爷夫妻道别。
车子开动后,我回头望去,老李头他们两人乐呵呵地正蘸着口水数着什么东西。
3
车子开了许久,路过了阿爹带我去过的镇子,又一路开着,最后来到了一个比镇上还要热闹的地方。
我想,这就是阿爹说过的城里。
车子又开进了一间好漂亮的房子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房子。
好想让阿爹也看看啊。
被称作荣老爷的人把我交给了一个叫刘妈的人。
后来我知道了荣老爷的名字,他叫荣国安,荣夫人是他的发妻,叫徐美娇。
刘妈是荣府的管家,她叫刘春花。
荣老爷还有五个姨太太,都比荣夫人要年轻得多。
她们见到我,每次都会塞点好吃的给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荣夫人如果刚好撞见,脸色便变得不太好看,但不会说什么话,次次如此。
我偷偷问过刘妈,她说,那是她们都想着能给荣家生个种,母凭子贵。
我不懂。
我又不是男的,怎么能让她们怀孩子。
虽然我只有六岁,但也知道村里人生孩子,都是一男一女成亲了才能生。
4
我渐渐喜欢上了这里,我觉得这里比那间猪圈好太多太多了。
我有一间干净的小屋子,有床,还有暖和的衣服和棉被。
每天都吃的饱饱的。
也不用担心吃了之后,上厕所把屋子里熏得臭烘烘的。
而且,我很喜欢刘妈。
刘妈虽然表面总是凶凶的,但是我知道我生病的时候,都是她在照顾我。
就像阿爹一样,晚上她会轻轻地帮我把踢掉的被子盖好。
我想永远和刘妈生活在一起。
今天,荣府好像有什么重要的客人要来。
荣老爷三令五申地告诉府里的夫人姨太太和丫鬟仆从们,今天如果出半点差错,非把我们的皮给扒了!
我是府里年纪最小的丫鬟,力气小,又是老爷夫人带回来招福的,平日里只需要做些简单的打下手工作。
客人来的时候,一群下人好奇地偷偷躲在墙后拐角处偷看着。
我抢不到位置,自己另外找了一处灌木丛,躲了起来。
只见一辆比老爷的车还要宽敞还要好看的车开进了别墅的大门,老爷夫人笑容满面地在车下迎接,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们笑得这么…讨好?热情?
先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个比老爷年轻的男人,有些严肃,但是长得很好看。
接下来是一个年轻女人,和老爷最小的姨太太差不多的样子,刘妈说过五姨太今年20岁。
最后,是一个比我大一点的小男孩。
他一走下来,我的心脏就「噗通」猛跳了一下。
他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小哥哥了,比村里的所有的男孩子都好看!
我嘴里的绿豆糕都忘记吃了。
可是他好像有些不开心,那个年轻女人要牵他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还把头别到了一边去,自己跳下来的。
那个人是他的阿娘吗?好年轻啊。
老爷夫人和他们寒暄了一番,就领着他们进了大厅。
5
今天的绿豆糕好好吃,是在厨房工作的邓爷爷给我的,说是奖励我又学了好些字。
邓爷爷还夸我的字写得好,说我阿爹教的好。
我也觉得阿爹好棒,他会写字,会画画,会念古诗,还会给我讲故事。
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红绳铜钱,这是阿爹给我戴的,他说红绳是阿娘编的,他把铜钱放在佛祖面前供奉过,只要戴着,佛祖就会保佑我平平安安。
好想哭…可是不可以…
就在我因为想念阿爹红了双眼的时候, 灌木丛的另一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吓得都忘记了想哭的事,紧盯着那处的动静。
「哗啦。」
一个小人儿钻了过来。
竟然是刚刚那个长得超级好看的小哥哥!
我呆愣地坐在原地,他看到我却开心地咧嘴一笑。
后来的后来,他说,我那时候的样子憨得很,嘴边上还沾着绿豆糕。
「果然有人躲在这里,原来是你这个小娃娃。」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径直向我走来。
我咽了咽口水,有些心虚。
我确实是偷看了他。
「不过我不怪你,我也知道我长得好看。」
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羞羞脸…虽然他说的是实话…
「那…那我把绿豆糕分给你吃,给你赔不是。」
我把手上的小手帕打开,里面还有两块绿豆糕。
然后,双手抬着向他递去。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动手拿,只看着我。
我突然反应过来,他是老爷请来的贵宾啊!
怎么会看得上我的绿豆糕…
我垂下眸子,将绿豆糕往回收了收。
「我接受你的道歉了,」他突然开口,「还有两块,我们一人一块。」
说着,他捻起其中一块绿豆糕,然后往我身旁一坐。
我灿然一笑,开心地捻起另一块,收好手帕。
「你几岁了?」
「六岁,哥哥呢?」
「我刚满十一岁。」
「哥哥,你是不是不开心?」
「为什么这么问?」
他咬了一口绿豆糕,转头看了我一眼。
「刚刚你下车的时候,你阿娘扶你,你都不让她碰。」
「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去年生病去世了,她只是一个侵占我母亲位置的坏女人!」
「对…对不起…哥哥。」
看着眼前的人红了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我其实,也没有阿娘。」
小哥哥听了我的话,终于看向了我,眼露疑惑。
「我阿爹说阿娘怀我的时候身体就不好,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但是阿爹说,阿娘很爱很爱我,每天都摸着肚子给我唱歌听。所以…哥哥的阿娘一定也很爱你。」
小哥哥定定地看着我,然后重重地点了下头。
「那你阿爹呢?」
「我阿爹…和村里刘大叔的儿子一起出海后,就没有再回来了…」
我说着,终于控制不住,豆大的眼泪直往下掉。
小哥哥被我突然地哭泣,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哄我,一会儿摸摸我的头,一会儿给我拍着背。
我努力控制着不哭出声响,哭声变成了一声声抽噎,竟打起嗝来。
「许少爷!许少爷!您在哪呢?!」
远处忽传来一阵呼喊。
小哥哥拍着我背的手一顿,掰开木丛往外看去。
我打着嗝看他,他是许少爷?
他观察了会,回身摸了摸我的头。
「有人来找我了,我得回去了,不然得惹出麻烦来。你待在这儿别动,等我走后,过一会儿再出来,懂吗?」
我点点头,看他起身往木丛外钻去。
钻到一半,他又退了回来。
「我叫许绍洋,你呢?」
「我叫…佟半夏。」
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嗯!我记住了,我会再来找你的!」
6
许家人回去了,我待到四周没人时,才从树丛里钻出来。
夜晚,我躺在我的小床上。
想的是:小哥哥什么时候才来找我呢?
过了两日,是邓爷爷上街采买的日子。
我早就知道了,特地一大早起了床,凑到他跟前,眼巴巴地瞧着他。
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出过荣府大门了。
邓爷爷被我看的心软,终于还是答应了我带我一起出门。
我来到荣府已经四个半月了,就只出过一次门,那日是刘妈的休息日,她带我上街买了我过冬的衣裳。
刘妈和邓爷爷是老来伴,他们是在我来荣府大约一个月时在一起的。
虽然喊邓爷爷为爷爷,但其实他只比刘妈大三岁,是两年前到荣府做工的。
邓爷爷年轻时没有娶妻生子,刘妈的丈夫是战死的,她原先有个养女,为了养活孩子才到的荣家做活,可是她的女儿十年前生病去世了,死时才十五岁。
我听其他丫鬟姐姐说,刘妈在府里工作已经二十年了,荣老爷特别照拂刘妈,当初刘妈女儿生病的时候,老爷还付了钱让她去医院治病。
可惜人没救回来。
刘妈感恩,所以,这些年,对荣府一直都兢兢业业。
此时,她见邓爷爷抵不住我的可怜样,好笑地摇了摇头。
「就你宠她。」
刘妈对邓爷爷说完走到我跟前,给我理了理头发和衣裳,叮嘱道:「外面人多,要乖乖跟着爷爷,别乱跑,知道吗?」
「嗯!半夏知道的!」
我乖巧地点头。
7
城里的街道,真的好热闹啊。
有好多我没见过的东西,人们穿的也比镇上的人好的多。
邓爷爷一路牵着我的手,而我,一路好奇地四处张望。
走到一处干果甜点铺,邓爷爷想起刘妈最喜欢吃这家的腌制桃干,带着我就拐了进去。
「来,佟丫头喜欢吃的冰糖葫芦。」
我两眼放光地接过糖葫芦,「啊呜」就咬了一大口。
酸酸甜甜,好好吃啊!
「少爷,该回去了,您下午还有钢琴课要上呢。」
「阿彪叔,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清净清净,我现在要去买绿豆糕,你别跟着我!」
这个声音…
我咬着糖葫芦回过头,就见门口正走进一个男孩子。
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
只看得清他穿的是一身得体的小西装,光晕在他的周身环绕,好似他整个人闪着万丈光芒。
我眯了眯眼睛,抬手挡了挡日光,有些刺眼…
「许少爷!」
我听到爷爷的话,放下眼前的手,就见说过会再来找我的许绍洋哥哥正站在我的面前。
他正温和地对着我笑。
于是,我含着冰糖葫芦,也跟着笑了。
8
「半夏,你喜欢哪个?」
我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发卡,陷入了为难。
我觉得,每个都好看极了!
可是,我又不能每个都要…
「那哥哥给你选一个吧?」
小哥哥看我揪着眉头左右为难,好笑地摸了摸我头说道。
我顿时眉开眼笑地点头。
最终,我头发上被他别上了一个星星形状的发卡。
阿绍哥哥和邓爷爷说想带我去逛逛街,到时间了就会将我安全送回荣府,让爷爷放心。
邓爷爷同意了,而我,因为能和小朋友一起出去玩,高兴极了。
我没能看到我和阿绍哥哥离开后,邓爷爷脸上那有些担忧的复杂神色。
阿绍哥哥还带我去了新开的百货公司,吃了我从未吃过的西餐,给我讲了个我以前从未听过的故事。
那个叫阿彪的叔叔一路上都跟着我们,他好像是负责保护小哥哥的?
回荣府的路上,我坐上了阿绍哥哥家的车,真的比荣老爷的车宽敞和舒适。
「半夏…」
「嗯?」
我正喜滋滋地摸着头发上的发卡。
「如果,我把你接到许府,你愿意吗?」
「…」
「你不愿意?」
阿绍哥哥见我不说话,有些着急。
「不是,我不知道…」我低下头,双手手指头搅在一起。
「是舍不得邓爷爷他们吗?」
我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纸,递给我。
我摊开一看,以我全部所学,看出了:这是一个地址!
「我知道你的想法了,这是我家地址,有什么事你可以来找我,」他摸了摸我的头,「我也会去看你的。」
9
接下来的日子,我觉得是阿爹去世后,我最开心的时光了。
刘妈和邓爷爷很疼爱我,老爷夫人和姨太太们对我不管不问,其他丫鬟小厮也不会找我的麻烦。
重要的是,阿绍哥哥说话算话,每个星期,都会到荣府来和我玩儿。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说要见我,荣老爷吃惊的眼都瞪大了。
他给我带了书,带了画笔,还有其他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他还亲自教我功课。
我七岁生日那天,他甚至亲自给我做了个生日蛋糕。
我每天都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这样美好生活却在那天发生了转折。
府里的大狼狗,前段时间生了一窝小狗,我时常跟它们一起玩儿。
那日,有只小狗仔跑到了后院一处极为偏僻的树丛。
我找了半天,才发现它在那里挖洞。
抱起它准备走之时,眼角余光中,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
走过去捡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个扣子,扣子的不远处居然还有条项链。
好奇怪,这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将小狗送回到狗妈妈身边后,我揣着扣子和项链,就往水池边去。
「佟丫头,在干嘛呢?许少爷给你布置的作业你写完了吗?」
刘妈从后厨出来,见到我玩的一身的汗,无奈问道。
扣子和项链已经冲洗好,我捧着它们就向刘妈跑去。
「慢点,一会儿摔了。」
刘妈伸手顺了顺我汗湿的刘海,可是下一秒,她突然一把就把我手中的东西抓走。
「你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我从未见过刘妈这个样子,被她的样子吓得怔愣,并未马上答话。
她见到我害怕,似是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深呼吸着平缓情绪。
「丫头,我们回屋。」
刘妈将项链扣子收进口袋,牵起我的手,往她住的屋走去。
10
进了屋后,房门被反锁,窗帘也被刘妈拉上了。
「丫头,别怕,刘妈有东西要给你看。」
她将我抱起,放坐在椅子上,就在墙角的衣柜里翻找。
然后,她从里头,捧出了一个木盒子。
「丫头,你原本有个姐姐的。」
刘妈说着,双眼便红了,她将木盒子放在桌子上,打开。
我看到,盒子里的最上头,是一张照片。
刘妈拿起照片,温柔地抚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第一次看她哭,手忙脚乱地想给她擦眼泪。
她看我如此,努力冲我微笑了下,将照片递给我。
我拿着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看上去比阿昭哥哥还大一些,扶着一个妇人的肩膀,站在她身后,笑得像一朵盛开的太阳花。
那个妇人,就是比现在年轻许多的刘妈。
「她是我在老家的田里捡到的,我那时候刚失去丈夫,每天都在哭,如果不是你姐姐,我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她五岁的时候,我带她到了荣府,她平平安安长大了,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我们去拍了这张照片。」
刘妈似是陷入了回忆中,娓娓向还是七岁孩子的我道来往事。
「可是,却是我和她拍的最后一张照片。我回老家扫墓回来,就发现她生了急病,被送到了医院里。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进气多出气少…」
「我才回去半个月,我只离开了她半个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才十五岁…」
刘妈从口袋里掏出我刚捡到的项链和扣子。
「她死后,我怎么都找不到我送给她的项链,那是我战死的丈夫给我的聘礼,我把它当成生日礼物送给了你姐姐,她一直都戴在身上的…」
「它怎么现在突然出现了,丫头,你告诉刘妈,你在哪儿捡到它的?」
刘妈面带焦急的看着我,我见她这样,有些紧张地组织了下语言。
「今天…阿皮生的小狗仔有一只跑到了后院,我去找它的时候,在那处都是树丛杂草的地方捡到的,」我抓了抓衣角,「就是老爷说了不可以打扫的那里。」
据说,后院那处树丛,有个大师来做过法,说不可以清扫,扫了会破坏老爷的子嗣运。
所以荣家的夫人姨太太和下人,都不会往那里去。
刘妈听着,随着我说的话,脸色越变越差,嘴唇都颤抖了。
她捻起那枚扣子的时候,手抖得扣子都抓不住。
扣子「铛」地掉落在地,滴溜溜地滚到了衣柜边。
我跳下椅子,赶紧追着去捡。
屋里的窗帘透光。
阳光下,洗干净的扣子越发的闪亮。
11
那日和刘妈的交谈过后,我隐隐地感觉到,刘妈变了。
但我又说不出来是哪儿变了。
她依然还是对我很好,可我就是觉得她,不开心。
「半夏,想什么呢?这题不会吗?」
今天是阿绍哥哥来辅导我功课的日子,我手握着笔,心思却早就不在面前的书本上。
「阿绍哥哥,我有事情想不明白。」
「说说看。」
「嗯…我也说不明白。」
我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说。
阿绍哥哥看到我的傻样,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了我。
「那就吃颗糖吧。」
「哇!是巧克力!我最爱吃的!」
我惊喜地拆开包装纸,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喜笑颜开。
「少爷,是时候回去了。」
阿绍哥哥的保镖阿彪叔,走上前在他身边低头说道。
「知道了。」
小哥哥原本微笑着的脸,瞬间转为严肃,冷静地回复阿彪叔。
他站起身来,摸了摸我的头。
「半夏,哥哥还有事,今天先回去了,过几天再来找你。」
「好!」
我点点头,突然又想到有件重要的事情。
「啊!对了,阿绍哥哥,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
「对啊!」我抬手将颈上的铜钱项链取下,「前两天不是你的生日吗,我要给你生日礼物!」
我将项链放到他的手心上,「我没有钱,也知道哥哥什么东西都不缺,但是你别小看这条项链,这是我阿爹阿娘留给我的,是我阿娘亲手编的,可以保平安的!」
他拿着项链,有些怔愣,「你阿爹阿娘留给你的…那你…要把它送给我?」
我用力地点头,「嗯!送给哥哥!我希望哥哥永远平平安安的!」
「哥哥!我帮你戴上!戴手上吧!」
「好…」
我拿起项链,在他的手上缠绕了几圈,收紧红绳。
抬头的时候,就发现,哥哥的眼睛有些红。
「哥哥,你快去忙吧!过几天要记得来找我玩喔!」
我咧嘴笑着和他说。
随后目送着他和阿彪叔走远。
我没看到的是,我低头收拾书本的时候,走在他身后的阿彪叔回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12
过了三日,又到了谭大夫上门的日子,他是专门为荣家主人们调理身体的中医师,每个月都会上门一次。
这次他来过之后,荣家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
下人们都小心翼翼的,尤其是后厨,每盘菜端到主人桌上前都会再三地检查。
我从其他丫鬟姐姐那里得到消息,三姨太怀孕了!
…荣老爷终于要当爹了?
府里要有小少爷或者小小姐了?
可是,我发现,刘妈却更不开心了。
我不知道原因。
每当我想法子想逗她开心地时候,她就会摸摸我的脑袋,心事重重 。
我悄悄地问过邓爷爷,邓爷爷安慰我,刘妈就是突然想姐姐了,过阵子就会好的。
我有些自责。
是因为我跑到后院去,捡到了那条项链吗?
我一直都记着,刘妈说过,不能和其他人说我去过那里。
13
一晃又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我偶尔几次见到荣老爷,他都是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看着就像是突然年轻了几岁似的。
这日夜里,下人们都歇下了。
主人屋里,却突然间炸了锅。
三姨太小产了!
这可是件大事!
荣老爷亲自出马,连夜将城里的妇产科圣手陈莲清请来了府中。
有惊无险,三姨太的孩子并无大碍,只需母体多加静养。
我跟着众人,看他们一番折腾后,终于又回到了自己小屋里。
躺在我的小床上,迷迷糊糊间,我想着,等过两日阿绍哥哥来的时候,我得和他唠唠这件事。
但是,过了两日,我左等右等,等到了太阳下山。
也没有等来阿绍哥哥…
我跑到大门口,扒着大铁门。
左看右看,也见不到那个熟悉的人影。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邓爷爷来寻我,我才垂头丧气地跟着他回去。
刘妈安慰了我一番,夹了我平日里最爱吃的大鸡腿给我。
但是,它好像没那么好吃了…
第二天,我在等阿绍哥哥,他没来…
第三天,我在等阿绍哥哥,他没来…
第四天,我在等阿绍哥哥,他还是没有来…
…
14
又是一天没有等来阿绍哥哥的日子。
我坐在小屋的床上,从他送给我的笔记本里,翻出一张纸条。
这是上次在街上遇到阿绍哥哥时,他写给我的他家地址。
阿绍哥哥肯定是有事才不能来的!
那我就去找他!
我下定了决心,等邓爷爷过几日出门采买的时候,我就央着他一起去。
然后,再求他带我去找哥哥。
可是,到了邓爷爷本应该出门的日子。
事情并没有按照我计划的进行。
我缩在后院杂物间的墙角,抬头看了看墙外的夕阳。
从上衣内衬的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抚摸了下。
上头的字,阿绍哥哥特意教过,我早已识得。
阿绍哥哥…对不起…我可能…不能去找你了…
没有了小屋,也没有了暖和的棉被和软软的枕头。
夜晚,我抱着膝盖冷得直打哆嗦。
睡梦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逼仄狭小又臭气熏天的猪圈。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要叫我克星…
阿爹说过我是他和阿娘的心肝宝贝。
阿绍哥哥说过我是他的小公主。
邓爷爷和刘妈也说我是乖孩子淘气包。
今天早上,荣老爷领来了个奇怪叔叔。
身着长袍,脸型瘦削,八字胡,手上还拿着个盘。
一副神神叨叨的可怕样子,我看着直往邓爷爷的身后躲。
可是,他一手指着我,说是我克的三姨太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
之前大家不还说我可以招福,可以让夫人姨太太们生孩子吗?!
阿爹…
为什么他们都要叫我克星…
半夏好困好累…
15
「丫头!丫头!快醒醒!不能睡!快醒来!」
脸颊传来轻微的疼痛…
我好像听到了刘妈的声音…
「丫头发烧了!家华!你快先背孩子去卓医师那儿!」
迷迷糊糊间,我好像被放到了某个人的背上。
「好!那你呢?」
「我去给孩子收拾些东西,很快就去。」
我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透过狭小的眼缝,见到了邓爷爷的侧脸。
爷爷今天好严肃…
「快,你快带孩子先走!老爷一会儿想想又反悔,孩子就危险了!」
刘妈…老爷他…为什么…
一阵眩晕袭来。
随后我的世界被无尽的黑暗覆盖,浮浮沉沉。
待我再次醒来时,只觉全身无力,喉咙干涩。
适应了屋内的灯光后,我一扭头,就见到了趴在我床头休息的刘妈。
「刘妈…刘妈…」
我的声音微弱,可刘妈很快就睁眼醒来了。
「丫头,你醒了。」
刘妈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烧退了,渴吗?」
我被刘妈抱起靠坐在床头,捧着她倒来的水「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
我喝粥的时候,邓爷爷回来了。
跟在他身旁的,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叔叔。
年轻叔叔拿着个戴在耳朵上的工具,还有叫温度计的东西,在我身上检查了一番,终于点了点头。
他还奖励了我一颗糖。
「半夏。」
刘妈突然叫了我的名字,她只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时,才会喊我的名字。
例如我上次告诉她我捡到项链和扣子的经过后,她对我的严肃嘱咐。
刘妈摸了摸我的脸蛋,眼眶竟突然红了。
我急得要去抱她,她却拉住了我的手。
「丫头,刘妈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牢牢地记住!你答应刘妈。」
我重重点头:「嗯!半夏一定会牢牢地记住的!」
「丫头,老爷听信了张大师的鬼话,说你的生辰能给他招福带来子嗣,将你买回了荣府,这原也是变相做了件好事。」
「可是,三姨太小产,老爷将他又带来荣府,他却说你的生辰和这孩子不和,只要你还在孩子身边,就会威胁到他的性命。」
「谭大夫是个好人,他知道了这件事,对老爷说,这个孩子毕竟是你为他带来的,若是伤了你的性命,恐怕会给孩子造孽。」
「老爷现在要你远离荣府,卓医师是我的老乡,也是你姐姐曾经喜欢的人,他会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孩子,你记住!除了我和你邓爷爷,从此以后一定要远离荣府其他人!知道吗?!」
刘妈说话的时候,将我的手握的紧紧的。
而我此时,却只想着一个问题:「那…你和邓爷爷呢?你们和丫头一起走吗…」
刘妈和邓爷爷沉默了,并没有马上回答,两人眼露悲伤。
我嘴巴一张,「呜呜」地哭出声来,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邓爷爷和卓叔叔红了双眼,刘妈眼眶中早已蓄着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孩子…刘妈…还有事没解决…等解决了,我和你邓爷爷一定去找你,好吗?」
「真的吗?」
「真的,刘妈和你邓爷爷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半夏会乖乖等你们来的。」
16
天蒙蒙亮时,刘妈和邓爷爷送我和卓叔叔到了火车站。
上了绿皮火车,找到位置。
我赶忙踮起脚尖,把头和手伸出窗外,想离窗外的刘妈和邓爷爷再近一些。
刘妈和邓爷爷一人拉着我一只手,刘妈抬着另一只手抹着眼泪。
「丫头,好好照顾自己。」
还在依依惜别时,蒸汽车头就发出了响亮的汽笛声。
眼见火车已经有开动的迹象,我的眼泪止也止不住。
终于哽咽出声。
「阿爹…阿娘…阿爹…阿娘…」
刘妈和邓爷爷初初怔愣后,双眼迸发出亮光连连答应着我。
火车开始「轰隆轰隆」地开动。
车外的风景越来越快地往后退去。
我终于拉不住他们的手,眼见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17
十载春秋,一晃而过。
我在邻市京郊的福利院时,天天眼巴巴地望着大门外的土路。
却在八岁生日那天,等来刘妈和邓爷爷的死讯。
卓叔叔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犹如晴天霹雳。
得知阿爹死讯时的恐惧和剧烈心痛,再一次淹没了我。
「…卓叔叔…为什么…阿爹阿娘…为什么…」
卓叔叔双眼的悲伤和愤怒,一点也不比我少。
他心疼地将我搂入怀中,我感觉得到有冰凉又炙热的东西滴落在了我的颈侧。
「他们…是为了给你姐姐…报仇!」
「半夏…你姐姐是被…荣国安那个人渣害死的!」
「还有徐美娇!她是帮凶!」
「那两个垃圾!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好人不长命!坏人却活得滋润!!」
姐姐刘湘君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十五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
荣国安那人渣早就暗生色心,姐姐过完十五岁生日后,趁刘妈回乡祭祀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伸出了自己的魔爪!
就在后院的那片偏僻的树丛,他强行奸污了姐姐!
徐美娇是荣国安的发妻,多年的夫妻,她自然能察觉到丈夫的变化,而且,姐姐是她的贴身丫鬟。
偏偏姐姐那月未来月事,徐美娇将她带到私宅,用刑逼问。
姐姐被折磨得大出血!
荣国安得知消息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两个将姐姐送到医院,竟谎称姐姐是得了急病,以此蒙骗刘妈!
徐美娇用的刑全伤在看不到的地方,加上姐姐已陷入昏迷,还有无良一生的配合。
刘妈生生被瞒骗了十年!
竟还觉得主家心善,搭救了自己的女儿!
直到,我在树丛里发现了那条项链还有扣子,刘妈心生可怕的怀疑。
刘妈和邓爷爷计划杀了荣国安和徐美娇,为姐姐报仇。
可是到了实施计划的时候,却出了差错。
加了安眠药的牛奶,只有徐美娇喝了,荣国安将它倒给了新买回来的名贵宠物猫。
刘妈和邓爷爷动手的时候,荣国安醒了。
打斗间,邓爷爷为了保护刘妈,被荣国安在心脏上捅了一刀。
刘妈亲眼见到邓爷爷死在自己的眼前,用身上的打火机点燃了窗帘。
她要和荣国安和徐美娇同归于尽!
周围早就被刘妈和邓爷爷布置了可燃物,一场大火迅速蔓延了荣府的主人屋及其周围。
荣国安想逃,被刘妈死死地抓住,可是刘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最终,这场火灾以三死一伤结束。
18
此时,我坐在S市市中心临街的咖啡店里,坐在临窗的位置,品尝着手中的拿铁咖啡。
今天天气真好,风和日丽的。
瞧,马路对面那一家三口,笑得多开心。
一男一女牵着一个大约十岁的男孩,女人雍容华贵,男人西装笔挺,另一只手上还提着一玩具礼盒。
男孩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身旁的两人笑意连连,一脸慈爱满足。
很温馨…
可是,非常刺眼!
尤其是男人脸上那道并不明显的烧伤疤痕!
「今天的咖啡不错。」
我将注意力从窗外收回,看着坐在对面的卓叔叔,微笑,点头:「是不错,下次再来。」
马路对面的百货公司门口,又一辆豪车停下。
随后从车上走下一风度翩翩的男人,男人的脸棱角分明,身材修长矫健,整个人犹如神明用心雕刻的作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