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每次看到银杏，会不自觉沉静下来。

只消这么想一想，现在见到的这棵高大的银杏树，其实是几百甚至上千年前的那棵，在时间的长河中，它比我们古老长久得多，你就会少了很多浮躁喧闹。万千俱往，树犹在此，见天地日月。它已存在了悠悠岁月，你在世间只是初来乍到。它看尽了无数人事代谢、悲欢离合，而你的那些悲伤、郁闷、患得患失，与之相比顿时无足轻重。

在西安终南古观音禅寺，古刹之内，有一棵粗大的银杏树直指云天，传为唐太宗李世民手植。那是一株距今1400年的千年银杏了，穿越千年，护持道场。那棵古树根部有许多幼树环绕，郁郁丛生，有的已有碗口粗，苍虬蔽日，枝繁叶茂，密密麻麻地围成一个环形树群。也就是说，这棵银杏的第一代树还活着，但在这棵树的周围早就长出了很多单株的二代树、三代树，主干、子干、群干和谐共生。银杏叶一片片一年年地飘洒，捡拾落叶的人一年年各不相同。当年种下它的那位帝王，如今不过一抔黄土。千年岁月，白云苍狗，老银杏就这样沉默无言地存活至今，并且仍将存活下去。

它持久的生命力是可以用肉眼观察到的——很明显，它高举着的满树繁茂叶子和种子，与那些年轻的树并无什么不同。每年10月下旬到11月，从远处望向这棵银杏，万千黄叶在秋风中摇曳，就像天边升起了一抹金色霞光。黄得金光闪闪，黄得纤尘不染，黄得惊心动魄。待走近，这棵古树犹如身披金甲圣衣，风一过，落叶纷飞，片片鹅黄，就像天空撒下的一场黄金雨，落叶使得树下数百平方米内满地铺金……银杏实在太有气场了，只需参天一株，就是金枝玉叶，宝相庄严，罩得住方圆数十里。

见过小小的银杏树苗，细细的身子举着稀稀疏疏的叶子，哪怕只是一棵小指粗的银杏树，也能挂满白果。在银杏还小的时候，它好像并不出挑。很奇怪的，银杏不上百年，似乎都不太好看，仿佛一个精气还没有蓄足的人，总是少了那么一种让人敬畏的端庄平静。银杏树生长很缓慢，但如果时间够久，这种树就会长得十分高大。得等到一棵银杏阅尽沧桑不计年，长到了一定的高度，它就开始有了形而上的气质，根如龙蟠，巨干参天，传承着洪荒的古意，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静气，矜持，内敛，傲岸，深沉。即便跟其它树木混杂在一起，远远的亦能跳将出来，直奔你的眼底。

在所有美妙而沧桑的世纪里，长久以来是谁在照看着这些银杏呢？把它们从干旱、急病、雪崩以及上千次毁灭性的风暴与洪水中拯救出来。当然，还要避开人类的猎杀。任何一个白痴都会毁树，树木不会跑开，而即使它们能够跑开，它们也仍会被毁，因为只要能从它们的树皮、枝干上找出一点经济价值、获得一丝乐趣，它们就会遭到追逐并被猎杀。我们现在能见到的一棵棵参天银杏，都是历劫存活至今，过往的无数悲欢故事，流经的悠悠岁月，让它们内里蕴藏着浩瀚的能量，似乎总有花不完的精气神。

每次看到银杏，会不自觉沉静下来。把脸贴近银杏的树干，感受它若有若无的脉动，听它血脉周流的声音。抬头仰见一束阳光，透过银杏枝叶的缝隙投射下来，点点金光闪烁。也许这是高处的银杏在俯瞰着我——在它眼中，我不过是一个稚嫩、短暂、矮小的存在。上千年寂寞地屹立在同一方天地，或许银杏树也会不可避免地感到孤独吧？我真想用我无足轻重的孤独，和银杏古老而悲悯的孤独对话。我愿意安静地坐在一棵老银杏树下，谛听过风中万千叶片窃窃私语的秘密，就如鱼儿游进大海，与一片神秘深邃的森林息息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