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刘
我始终相信，人活一世，所有的遇见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和意义。两个人能否相遇是一种缘分，但有时候缘起缘灭，这份缘分能否长久，得看彼此的运气。
1998年，此时我退伍已经13年。从汽车团退伍后，我便一直与大货车为伍。当年9月份，我从老家出发拉货到深圳。途经衡阳时，遇大暴雨被困，结识到了一位73年老兵，相谈甚欢，谁知5年后竟然阴阳相隔。
1998年夏天的特大洪水，想必大家应该都不会忘记。一场洪水，整个中国遭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一时间生活、生产都陷入了停摆状态。
我们当时所跑的路线恰好要经过湖北、湖南从而到广东，从6月份开始，就有听到消息，那边多日下暴雨，通行不便。因此，我也就没有再出过车，天天窝在宿舍看天气预报。
看到整个7月、8月，因洪水被隔绝的交通，我心急如焚。既为如此天灾感到痛心，又因不能出车，收入锐减而心焦。
9月4日，领导人在江西发表讲话，宣布抗洪抢险斗争已经取得了决定性胜利。我们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装好车，就往深圳跑。
那时候跑长途，都是两个人一起，和我搭班的是23岁的小胡，车老板的侄子。他学会开车，老板想让我多带一带他。
路过武汉、长沙时，一路上还能看到许多救灾的大货车在公路上跑。但洪水基本已经退去，路上倒是还通畅。
结果我们高兴得还是太早了，行至衡阳地界时，突然下起了大雨。
我们冒雨开了一段，但雨越下越大，雨水已经漫过了路面。小胡有些慌，建议停车找个地方休息，等雨停了再走。
我也害怕，生怕雨下太大，万一洪水再度袭来，将货和车都毁了，这损失可承担不起。
但看了看路牌，这可是“火车好坐，衡阳难过”的衡阳啊！听多了同行的惨痛经历，我实在是不敢冒这个风险，在此地随便停车休息。
我硬着头皮沿着107国道又走了一段，最后在一个叫廖田镇的地方，刹车也出了问题，实在不敢走了，无奈只能将车开到路边的一家餐馆。
这种餐馆就是国道边，专供货车司机吃饭和休息的地方。没什么装修，主打就是一个实惠。当然这是正常的情况，敲诈勒索的、偷油的、偷货的，甚至直接抢的，也并不少见。
以前，我宁愿啃干粮，也不太敢在不熟的餐馆吃饭，生怕着了道。但这次实在是没法，心里期盼着遇到的是正经人家吧！
店不大，里面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看起来应该是两口子。还没就座，我就赶忙先看墙上的菜单价格，看有没有猫腻。
好在上面明码标价，写得很清楚。我和小胡点了菜后，坐下来吃饭。望着外边的大雨，天地已经白茫茫一片，我俩都有些心不在焉。
老板娘在炒菜，老板拿着碗筷过来，还提了一壶热茶。我有些警惕，赶忙问道：“老板，这茶多少钱？”
老板脸上有一道刀疤，表情有些僵硬地说道：“放心喝，不要钱！”
我有点摸不准，这人是什么路数，小声招呼小胡，吃完饭赶紧走，以免节外生枝。
老板娘炒的菜，味道确实不错。她估计看我和小胡窃窃私语，心里也猜到了什么。
端菜上来后，她并没有离开，而是爽朗地说道：“两位兄弟，你们不要介意。我男人没什么恶意，他这儿受过伤，伤了面部神经，说话也不会笑。以往也闹出过误会，你们别有顾虑。”说着还用手指了指脸。
我闷着头吃饭，小胡搭茬，问道：“大嫂，这附近有没有修车的啊！”
老板娘摇摇头说道：“这附近修大车的有两家，但前段时间被水淹了，现在都还没开门呢。”
听完我和小胡有些失落，感觉出老板娘的善意，我又补了一句：“大嫂，你是本地人，感觉这雨还得下多久？”
老板娘大声笑了，摆摆手说道：“这我哪知道。往年下雨没这么厉害，最多有个半天就停了。今年啊，难说！”
看我和小胡一脸失落，大嫂奇道：“你们车坏了啊？”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小胡在一旁说道：“哎，要是待会雨能停就好了。凭刘师傅的手艺，没有修理厂，应该也能搞好。”
大嫂笑着说道：“那你们就多等一会，反正这下雨天也没生意，我们关门还早呢。”
我和小胡只能安下心吃饭，吃完饭后，望着外边的滂沱大雨，两人只能抽烟解闷。
小胡年轻坐不住，拉着我，让我跟他讲部队里的事。实在无聊，我也就跟他说起当年在新疆，跑新藏线时路上发生的事。
我停下了话头，原来老板和老板娘也都凑了过来。
刀疤脸老板极力想要露出一个微笑，但面部显得更加狰狞。他说道：“兄弟，你也当过兵啊！”
我听他这话，便答道“嗯，在新疆干了八年。大哥，你也当过兵？”
老板点了点头，递过来烟，说道：“我73年兵，在内蒙古当了四年边防。”
老板姓顾，可能都是当过兵的缘故，他也打开了话匣子，跟我们聊起了他在内蒙古边防巡逻、站岗、抓捕犯人的经历。
小胡在旁边问道：“顾大哥，那你这脸是在部队受的伤吗？”
顾大哥神情一黯，这时候旁边听我们聊天的老板娘顾大嫂插嘴道：“哎，他脸上这伤，还是因为我才受的。”
顾大哥在一旁默默抽着烟，大嫂在一旁絮絮叨叨讲起了两人之间的故事。
顾大哥身世凄苦，从小父母双亡，全靠爷爷一手拉扯大。他和顾大嫂，从小便是青梅竹马。
1970年，顾大哥唯一的亲人也去世了。1972年冬天，顾大哥前往内蒙古当兵。走之前，他和大嫂约定：当完兵回来就娶她。
顾大哥这一去，就是整整四年，平时也就是写信联系。
可顾大嫂的娘老子不干，他们觉得顾大哥家里穷，人又少（在农村，宗族人口数量很重要），根本就不是良配。
所以自从顾大哥当兵走后，他们便不停给自己姑娘做工作。
但大嫂非大哥不嫁，为了此事也和家里人关系搞得很僵。后来大嫂的娘老子，直接应了媒人的亲，要将她嫁给别人。
大嫂胳膊拧不过大腿，便偷偷给顾大哥写信。大哥收到信后，心急如焚，本来他的服役期限已满，所以1976年年底，他选择了退伍。
回乡后，他就去找了大嫂的娘老子。老人态度顽固，话说急了就要动手。
大嫂的父亲激动之下，拿柴刀砍在了顾大哥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刀疤。
顾大哥也没有因为此事，追究老人的责任。把当兵几年的津贴、退伍费都拿出来，给了老人，让他们去把亲退了。
经此一事，两人也就正式在一起了。顾大哥本来能安置工作，但因为脸上的刀疤，只能在家务农。
两人有了孩子之后，大嫂的娘老子那边也放下了心结。1983年政策松动后，在老丈人的帮助下，两口子便在国道边开起了小饭馆。
一开始就是搭个棚子，摆两张桌子，后来才有了固定的门面，生活也逐渐好了起来。
说到这，顾大嫂笑着说道：“你大哥挨了那一刀后被伤了神经，和面瘫差不多，看起来一副恶相，但他是个好人。”
她又揶揄着说道：“一开始，你们是不是以为这是黑店啊？特别是还有个这么凶的老板。”
我和小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哥此时却打断了这个话题，开始问起我们车子的事。
得知可能是刹车出了问题，大哥便极力劝阻，让我们处理好后再走。现在下雨路滑，太过于危险。
顾大哥留我们住了一晚，直到第二天中午，雨停了。我和小胡赶忙回去弄车，将刹车调好，千恩万谢之下，离开了大哥大嫂的饭馆。
此后数年，每当我南下广东时，都会在这地方歇脚吃饭，和大哥大嫂聊会天。原本让人心发慌的地界，也因为有了这么一对两口子，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有时候我会带一些老家的特产，或者是在广东看到的新奇玩意，大嫂也会给我装一些本地的特产，我们处得就像亲人一般。
2002年，我一年都没跑那条路线。2003年，我再次踏上那条熟悉的路。
我专程给大哥大嫂准备了老家的大米、菜籽油、柿饼，心想总能再见到他们了。
可当我来到熟悉的店门口停车时，迎出来的人却不是我熟悉的顾大哥两口子。
我问道：原来的老板和老板娘呢？
店家问：是不是脸上有刀疤的那个男人？
我“嗯”了一声。店老板叹了口气说道：那老板死了，说是在店里和人贩子打了起来，打死了两个，他被人捅了，没救过来……
听完店老板的话，我感觉一阵恍惚。我又问道：“那老板娘和孩子呢？”
“老板娘没事，后来把店兑给了我们，说是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具体去了哪儿，我也不清楚！哎，你到底吃不吃饭！”
我开上车便走了，心里十分难受。一个多好的大哥啊！一个令人钦佩的老兵，正值壮年，竟然就这样走了。
我相信，大嫂也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才带着孩子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吧！
一晃时间过去了快20年，我也已经是65岁的老头子了。但每次想起这件事，我总是心生遗憾，不免无尽唏嘘。
顾大哥重情，当年为了大嫂硬生生扛了一刀，为了陌生的战友，尽可能地提供帮助；顾大哥重义，因为解救被拐卖的小孩，和人贩子发生冲突，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同归于尽，这无一不彰显出他人性的光辉，以及作为一个退伍军人的正义和担当。
永别了，顾大哥！期待下辈子咱俩能真正做一回战友，再续前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