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就记得哥哥李志强爱挑食。
从小到大，哥哥不吃茄子，说腻；不吃胡萝卜，说苦；更不吃青椒，说是一闻到那味就想吐。母亲变着法儿给他做饭，把这些菜剁碎了藏在肉馅里，被他发现了就撂下筷子，任凭母亲怎么劝都不肯吃。
那时候日子苦，家家户户都吃粗粮。母亲省吃俭用，把最好的留给我们。可哥哥偏偏不领情，看见饭里有红薯粒子，就把饭往碗边上拨，只扒拉白米饭吃。父亲看不过去，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你这孩子，咋这么挑剔呢！”
母亲就护着他：“孩子不爱吃，就少吃点儿。”说着把自己碗里的白米饭夹给哥哥。
我那时候小，什么都吃。青菜萝卜大白菜，母亲炒什么我吃什么，从来不挑。但我吃得慢，常常还没吃完，哥哥就把碗一推：“我吃好了。”
九十年代初，我们住在老城区的筒子楼里。楼道里飘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母亲每天变着花样给哥哥做饭，想尽办法让他多吃点。邻居王婶子来串门，看见母亲在厨房忙活，就说：“你也太惯着志强了，我家强子从来不挑食。”
母亲只是笑：“孩子不爱吃，总不能饿着。”
那时候，筒子楼里住着好些人家。夏天太热，大家都开着门，把凳子搬到楼道里唠嗑。有时能听见隔壁李婶子跟她儿子吵架：“你看看人家志强，考上大学了，你整天就知道玩！”
可她不知道，我们家的“别人家的孩子”，在饭桌上也让父母操心。冬天的时候，母亲炖了一锅萝卜排骨汤。我放学回来，远远就闻见香味。可哥哥一进门就皱眉：“又是萝卜啊？”
那天晚上，母亲愁眉苦脸地在厨房洗碗。我悄悄问她：“妈，哥哥为啥这么挑食啊？”母亲叹了口气：“可能是我没把他教好。”
其实哥哥对我很好。上大学那会儿，他做家教挣的钱都给我买学习资料。我的第一个书包，是他省下午饭钱给我买的。
记得有一年寒假，母亲炖了一锅鸡汤。哥哥还是老样子，把胡萝卜挑出来堆在碗边上。我看着那些胡萝卜，咽了咽口水。哥哥突然把碗推过来：“你吃吧，我吃饱了。”
后来哥哥认识了张梦婷。第一次带她回家吃饭，我就觉得这姑娘不一般。她是幼儿园老师，说话轻声细语的，看着文文静静的，但眼睛里有光。
母亲张罗了一大桌子菜，有红烧茄子，有炒青椒，还有胡萝卜炖排骨。我心说坏了，这不是专门挑哥哥不爱吃的么？可让我意外的是，哥哥居然没有挑食，每个菜都扒拉了几口。
饭后，我跟母亲说起这事。母亲笑了：“你哥这是在对象面前装像呢。
果然，等哥哥和嫂子结婚后，他又恢复了挑食的老习惯。每次家里聚餐，他还是把不爱吃的菜挑出来，推到一边。嫂子总是欲言又止，母亲则不停地给他夹他爱吃的菜。
日子就这么过着，直到去年夏天的一个中午。那天我轮休，去幼儿园接侄子。刚到幼儿园门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哥哥，他提着饭盒，正往幼儿园里走。
我有点纳闷，平时都是嫂子去食堂打饭的。我跟着他进去，没想到看见他在食堂和嫂子一起吃饭。更让我吃惊的是，哥哥的碗里有茄子，有青椒，还有胡萝卜，他居然一口一口地吃得特别香。
那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晚上躺在床上，脑子里都是哥哥吃饭的样子。他夹菜的动作那么自然，完全不像在家里那样蹙着眉头。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这里头有事。
周末的时候，嫂子来我家。她说哥哥出差了，一个人在家闷得慌。我炒了几个家常菜，有茄子，有青椒。嫂子看着桌上的菜，突然眼圈就红了。
“雨萱，其实你哥早就不挑食了。”嫂子擦了擦眼泪，“他在我们幼儿园，什么都吃。”
我愣住了：“那他在家。。。。。。”
“他跟我说过，”嫂子声音哽咽，“小时候家里不容易，他其实早就想明白了，但不知道怎么表达。他怕爸妈难过，就只能用这种方式。”
我一下子想起很多事。那年冬天的鸡汤，碗里的胡萝卜；上学时他接济我的零用钱，原来是他在食堂吃咸菜馒头省下来的；他买房时选择了郊区，为了能帮我付首付。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有一年夏天，母亲炒了一盘茄子。哥哥还是老样子，挑出来堆在碗边。我看他把最大的一块茄子夹给我，说：“你不是最爱吃这个。”
原来，他的挑食是另一种付出。在外面，他什么都吃；在家里，他宁愿装作挑食，也要把好的留给我们。
母亲总说哥哥从小就让她操心，说他挑食是没养好。可母亲不知道，他是用这种别扭的方式在爱我们。
嫂子说：“刚结婚那会儿，我也以为他真的挑食。后来去幼儿园食堂吃饭，看他把茄子、青椒都吃得干干净净，我才明白。”
我问嫂子：“那你怎么不告诉爸妈？”
嫂子摇摇头：“他不让说。他说，这么多年都这样了，突然改了，爸妈反而会多想。”
厨房里，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地响。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梧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想起小时候，哥哥总是把最好的让给我，我还以为他是真的不爱吃。
那天以后，我开始注意观察。每次全家聚餐，哥哥还是跟往常一样挑食。但现在我知道了，他碗边上那些没动过的菜，都是他最爱吃的。
前些日子，母亲又做了一桌子菜。我看着哥哥把茄子挑出来，突然很想告诉母亲真相。可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些年，哥哥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爱我们。如果说破了，反而显得不自然。可是每次看他把爱吃的菜往碗边上推，我的心里总是酸酸的。
母亲年纪大了，做饭时总是念叨：“你哥这个，真是改不了了。”说着说着，眼里就有了泪光。我知道她是担心，担心儿子这么挑食，在外面会吃不好。
其实哥哥早就不是那个需要人担心的孩子了，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爱。就像小时候，他悄悄把自己的零花钱塞进我的书包，被我发现了，他就说是捡的。
前几天，我去给侄子送补习资料，正赶上幼儿园午饭时间。透过食堂的玻璃窗，我看见哥哥和嫂子坐在一起吃饭。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们身上。哥哥夹了一筷子青椒放进嘴里，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那一刻，我突然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了。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表达爱的方式。哥哥选择用这种别扭的方式，但这何尝不是一种珍贵的深情？
晚上回家，我给母亲打电话。电话那头，母亲还在念叨：“你哥今天又把茄子挑出来了。。。。。。”
我没有说破，只是说：“妈，其实哥哥很爱我们。”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母亲说：“我知道。”
是啊，这些年，我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爱着彼此。有些话，说不说出口，都是爱的方式。
你们说，哥哥这样的爱是不是太过隐忍？明明可以说出来的关心，非要用这种方式表达，是不是也是一种伤害？但现在知道真相的我们，又该不该戳破这层窗户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