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国斌小说 2024-06-17 08:00:34

封面·永安里的扫街片

在荷花池拍了一阵子荷花,并蒂莲的花瓣差不多已经残了,明天来便只能拍两个小小的莲蓬。天幸能够活这么久,是它们的运气,也是我们的运气。与几位摄友聊了一阵子,然后搭了公交车去买菜。我一个人在家,也吃不了多少菜,不过借此机会穿过永安里,去扫街罢了。

我喜欢扫街,每次拍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啊,我活在自然中,而扫街的时候,我活在了他人的故事中。喜欢故事是人类的天性,古今中外一也,人生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和别人的故事之中。英国作家福斯特在他的《小说面面观》中描述道:“原始人可是些头发蓬乱的听众,围坐在营火旁打哈欠,因为跟猛犸象和遍体生毛的犀牛较劲儿疲惫不堪,只有悬念才能使他们不至于睡过去。接着会发生什么?那位小说家嘟嘟囔囔地往下讲,而观众一旦猜到了接着会发生的事儿,他们要么就会睡过去,要么干脆杀了他。”

福斯特当然没在旧石器时代生活过,不过他的描述却很有趣,也说明,从古到今人们都是喜欢听故事的。所以,福斯特说,小说是什么呢,不就是给人讲一个故事吗?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不喜欢读小说的人,区别仅仅在于你读的是什么小说而已。按照福斯特的说法推论下去,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喜欢故事的人,趣味的分别只在于故事类型的选择不同。

把这话比之于拍照也是一样,有人喜欢拍美女,有人喜欢拍花花草草,他们都能在其中找到故事,找到自己。而我个人则非常喜欢扫街,当我游走在这座城市的小巷之中,看到那些生活在社会下层的人士,阅读他们的生活,便可以感受到一股子飘飖着柴火煤炉的噪音,洋溢着青菜豆腐香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于是便读出了许多生动活泼的故事。

比如那个卖鸡的老汉吧,家里人的老家在还地桥,我有好几次在还地桥的马石立见过这人。马石立的他并不卖鸡,只是在马路边枯坐晒太阳。老人经常将他的鸡摊摆在工商银行门前的那一带,我问,您是马石立的人吗?他有些错愕不安,赶紧摇头否认。也许并不是否认,他只是听不懂或者听不清我的话而已。老人的确有些懵懵懂懂的,经常和银行的保安扯皮,因为那块地是工行的停车位,保安不停地驱逐他,赶走这边,他移到那边,保安大叔也拿他没辙。

还有永安里的那位女人,在巷子里买荸荠、买生姜蒜头至少有20多年了吧。突然就会发飙,用她听不太懂的大冶话朝着某一栋楼的楼上大骂不休,那是男人女人器官的大荟萃,丑死个人。让她停止骂街的行之有效的方法是,你赶紧上去买她的荸荠或者大蒜生姜,这女人立刻息声,坐在摊子前,和颜悦色做买卖如初。她当然也不是天天骂街,一个礼拜总有那么几回,听骂声,估计是遭遇过自家男人的背叛,伤害极深,神智偶尔失常。

常常看到一位卖竹篾器的女人,面前摆了一大堆各种型号的簸箕或者竹篮。我从没见到她成交过一单生意,皆因她的篾器价格贵得离谱。年轻的时候,这位女人颇有几分姿色,见人也是傻乎乎的笑着。后来变得有些凶了,也经常独自在那里咕咕囔囔地骂人。和前面的女人不一样,她很小声,骂人的时候面色很难看,但谁也不知道她骂的是啥人。这个女人常常遭到城管的驱逐,于是便背着她的一大摞竹篾器穿过武汉路,跑到大上海楼盘的入口处坐地。这七八年来,每当看到她,脸上总是有抓伤的痕迹。你不知道她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不知道她的家庭,她的生活来源。如果是在大都会城市,完全可以将她看成是一个行为艺术者。

我每隔几天就会进入永安里,拍那里的挑担小贩,拍他们和城管之间猫捉老鼠的游戏。有时候看到一群小贩挑起担子排成一排,嘻嘻哈哈地沿着广场路小学的后门跑过来,她们的身后不出意料地跟着一位雄赳赳的城管,不像是赶人,倒像是放牛放羊,赶鸡赶鸭似的。什么荒诞派,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超小说,都比不上你生活在这样的故事之中所得到的一种真实贴切的生活的感觉,而且还往往带有思想颠覆的倒错感觉。

从前用胶片机,成本太高,基本上没法扫街。2005年底,当我有了第一部数码相机的时候,2010年,当我有了自己的第一步数码单反的时候,2014年,当我第一次用智能手机拍照的时候。我一直在扫街,即使旅游,也经常拍一些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场景。我自己可能不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因此我经常做一些有故事的梦来补充自己个人故事性的不足。而更大的弥补却在于我的拍照,我用扫街来体验这个社会,来发现存在于我们身边的那些真实发生的故事。比如10多年前我拍过一个居住在永安里的老太太,她真是一个很富态优雅,很慈眉善目老人。这两年我又拍到了她,老太太已经弯了腰,脸上已经不再滋润,走起路来也是哆哆嗦嗦的。

如果我有时间,也有闲心,很想将我这十多年在永安里的扫街片给整理出来,专门做一个文件夹放着,看看前后有哪些变化。当然,还有步行街,还有上窑,还有上窑的那座菜场,还有黄石港的老街,还有那座杉树林,可惜老街、可惜杉树林都已经不在了。

曾经追踪过一个老人,拍了也有几百张照片,经常在京华路摆摊,据他自己说曾经做过中学数学教师。因为年龄太老,身体也不好,城管不敢管他。有一次和老陈到江北农场去,回来的路上遇上老人要求搭乘公交车,被司机拒绝。原来是散花一带的人。本来想做一个系列,叫“一个人的老去”,多少年没见到这位老汉了啊,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世。

我的意思是说,尽管我扫街的片子多,但要我逐一把它们整理出来,却是一件困难不小的事情,不是因为时间不够,而是我太懒。我扫街,我偶尔翻看,这便很满足。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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