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初夏的一天,上海漕宝路,日本驻华海军武官、海军少将佐藤来到黄家花园,亲自拜访黄金荣。
当年黄家花园的前门,现在这里是桂林公园所在地
这时的天气已有几分闷热,佐藤在黄家的客厅沙发上正襟危坐,汗水顺着脖子流到了军服的衣领上,军帽则端放在茶几上。尽管头上的大吊扇嗡嗡转动着,但仍然难以驱走室内的炎热。
这位大日本帝国的武士,仍然一丝不苟地穿着少将军服,而且拒绝用人将他的军帽挂在衣帽架上。茶几上摆着用人送上的冰镇汽水,他也一口未动,只是不停地用手帕擦汗。
佐藤落座后又足足等了十多分钟,耐心地等待据说早已“卧病在床”的黄金荣,带来的翻译以及众多日本宪兵都在门外守候。
派一位少将来拜访上海滩的一位“地头蛇”,日本军方打的是什么算盘?
1937年淞沪会战后,日军占领上海(两租界除外)
说来也很简单。自上一年年底占领上海后,日本人就开始物色“维持会”的人选,他们看中了青帮老大、流氓头子黄金荣。
1938年的黄金荣正好70岁,是古稀之年。佐藤这次前来,便是想让黄金荣出面,帮助“皇军”维持在上海的统治。
二、“病入膏肓”的黄金荣话说佐藤接连湿透了好几条手帕之后,黄金荣终于出现了——由两个亲信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到了客厅。
黄家花园的客厅
佐藤一看,吃了一惊。
原来黄金荣穿得竟然比他还多,套了两件夹袄,还裹着毛毯,嘴里不停哆嗦:“冷,冷……”
待黄坐定,佐藤招呼翻译进来,一番话后,翻译凑到老态龙钟的黄金荣耳朵边,对他说:“佐藤将军代表日本帝国驻沪海军司令部,看望您老先生来啦!”
黄金荣侧耳听后,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带痰的话:“谢谢将军啦!”
佐藤问了问黄的病情,接着问道:“不知上海人对日本皇军的影响如何?”
黄金荣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皇军初来中国,彼此还了解得不够,日子久了,自会消除敌意。”
佐藤点头称是,又说:“本人到府造访,希望先生做中日合作的模范,请阁下助皇军一臂之力,出任上海市的维持会会长。”接着又说:“黄先生德高望重,请不要推辞。”
黄金荣
黄金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又放弃了,他哆哆嗦嗦、口中流涎,十分费力地向佐藤说:“鄙人承蒙……承蒙皇军关照,不胜荣幸,佐藤将军同贵国政府看得起我黄金荣,我心里非常……非常高兴。只是染疾在身,力不从心,无法为……为皇军效力。你看我,大热天穿着夹袄还……还怕冷,下身的瘫痪还没医好,连路也走不来,哪能当……当好维持会会长?再说了,我……我也不识字啊!”
说着,黄金荣嘴边的涎水还不时从口角流出,拉下很长的丝。
佐藤早就燥热难耐,再加上黄金荣这幅窝囊的样子,让他几番想吐,原本的目的只好作罢。但是,他要求黄金荣答应下列条件:
1、 黄必须全力支持伪政府,并派弟子参加伪政府的工作;
2、 黄必须为日军运销烟土充做军饷。
黄全部答应。佐藤这才告辞准备出门。这时,黄金荣命人拿出两样珍贵礼物——一是碧绿翡翠雕成的观世音菩萨,一是纯白玉雕成的弥勒佛。
佐藤的“本职工作”虽然没有完成,但心满意足而去。
黄金荣由人搀扶着目送日本军车驶离黄家花园后,立刻脱下了夹袄,换上了绸衫。原来,为了装病,他还特意打了一针降体温的药,看来还挺管用。
当年的黄家花园还配备了私家消防队
三、汪精卫的“鸿门宴”其实,这已经是佐藤第二次前来拜访黄金荣了,黄全都凭借高超的“演技”推脱过去。
不仅如此,黄金荣还决心装病到底,以防露出马脚。为了推辞伪职,黄金荣颇费了一番心思,尤其是对“好友”汪精卫,他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他。
上海沦陷前,汪精卫与黄金荣的关系就不错。1935年11月,汪精卫遭刺杀、替蒋介石挨了两枪,随后来到上海求医。黄金荣非常热心,为他请医治疗,派人关照。汪精卫很感激,从此两人交情不错。
1939年9月7日,已经叛国投敌的汪精卫在上海发表了臭名昭著的“和平救国”谈话,两天后,他便登门拜访老友黄金荣。
为了表示对汪精卫的支持,黄金荣还在大光明电影院布置豪华会场,将上海工商界和社会名流悉数请到。就在这个会上,汪精卫再次提出“和平救国、曲线救国”的卖国谬论,号召各界人士支持他的“和平救国”。
会后,汪精卫以“答谢”为名,请黄于14日下午5点到乐山花园酒家赴宴。
投敌后的汪精卫与日本人在一起
黄金荣心想:去,还是不去?
他迅速找来心腹,对这个地方做了一番调查。原来,乐山花园酒家是一家日本人开的饭店,实际上也是日本军部的秘密联络点。几个人都认为酒宴设在这里,一定大有文章。
最后黄终于决定:“去吧,看看再说。”
去了之后,黄金荣这才发现,原来这次正是日本军部托汪精卫请的自己,因为在酒宴上,他又看到了佐藤。
黄的到来令汪精卫十分欣喜,老友很给面子,终于还是来了。
黄金荣出了一把冷汗,心想还好自己来了,否则连汪精卫和日本人都会得罪。现在他来赴宴,好歹给足了汪精卫的面子。至于是否出任上海维持会会长,黄还是决定坚持自己的“既定方针”。
酒席之上的寒暄话就不说了,总之,黄金荣仍旧还是装病,最后还在桌上打翻了一大杯白兰地,很快便被左右搀扶离席,上车回家了。
又过了不久,汪精卫又派出周佛海来“游说”黄金荣,还是被装病的黄给骗了过去。
周佛海
日伪多次请黄出山,都没有达到目的。但是其他不用抛头露面的事,黄金荣却尽心尽力地办得十分妥当。所以,日伪方面并没有为难黄金荣,只是派了个名叫藤曲的日本人(特务)长驻黄家,名义上是保护黄金荣的安全,实际上是暗中监视。直到抗战胜利,黄金荣一直过的小心翼翼。
四、黄金荣说,“做了汉奸会短命”好了,我们再说说黄金荣煞费苦心地装病,坚决不受日伪政府委任的原因。
原因之一,黄金荣十分怕死。上海刚刚沦陷时,他的门徒之一——杨正心,便担任了漕河泾维持会会长,结果很快就被国民党特务给暗杀了。后来,伪市长傅筱庵也被国民党派人砍死。这种威慑力对年届古稀、希求苟安的黄金荣十分管用,因此他便不敢公开出任伪职。后来,“上海三大亨”之一的张啸林也公开投靠日本人,遭到国民党特务多次暗杀,后于1940年8月死于保镖的抢下。黄金荣得知后更是胆颤心惊。
“上海三大亨”——(左起)杜月笙、张啸林、黄金荣
原因之二,他与蒋介石关系不一般。蒋介石当年未发迹时,在上海搞证券交易欠下巨债,无奈之下投入青帮,成了黄金荣的门徒,欠债也一笔勾销。蒋发迹后,黄金荣之所以能在上海滩呼风唤雨,自然是托了这位门徒的“关照”。黄对这位特殊的门徒有着特殊的感情,他认为蒋介石在重庆组织抗战,他不能背叛。
同时,黄金荣有一个门徒叫做胡宇之,在申报馆工作,常到黄宅讲述政局和重庆的情况,对黄也有影响。
黄金荣对蒋政府一直抱有好感,因而心存希望。他曾说:“事情不要做绝,光棍不打九九,留个余地为好。”
蒋介石年轻时
原因之三,黄金荣的思想比较传统,所以受到古代忠义思想的影响较大。黄很爱听评弹,传统曲目中的故事对他有很大影响,特别是《岳传》。岳飞精忠报国,受后人传颂,而卖国贼秦桧夫妇却遭人唾骂、遗臭万年。黄金荣很敬仰岳飞,所以有一次在听完《岳传》之后,他不无感慨地对身边的亲信说道:
“土地是中国的,日本人虽然打进来,占据了上海,但它不能把上海搬到日本去。”
“我能得势蹿上来,同蒋介石有关系。他好我也好。现在他在重庆抗日,我只能帮他,不能同日本人合作,遗臭万年,应当为子孙后代着想。”
黄金荣认为,在当时的中国,犯下大恶仍可享一世富贵,但是做了汉奸就要短命了,因为中国人最恨汉奸。
黄家花园旧址,现在是桂林公园
五、“两面光”黄金荣虽然不愿出任伪职,但又不愿舍弃与日本人合作可能带来的诸多好处,所以黄采取了江湖上惯用的“两面光”伎俩——自己不出头露面,利用门徒和别的熟人办事,坐享其成。
经过黄的介绍,门徒卢英当上了伪警察局局长,“上海三老”袁屐登、闻兰亭、林康侯也都被介绍担任了伪职,黄金荣与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
当时,日伪对粮食等生活物资的统制极严,而上述“三老”都是统制机构的人员。因而,黄可以做一些粮食、布匹的生意,从中获利。
淞沪会战后期上海的逃难人群
又有一次,黄金荣的门徒、当时上海“糖业大王”史雨春,因为走私食糖被伪税务局查获,合伙人被扣,并被抄走二百包蔗糖,价值六七亿元储备券,还要罚款五亿元。史雨春非常着急,马上找到黄金荣想办法。
黄与儿媳李志清通过周佛海小老婆的路子,让史送了三万元现钞、五根金条。第二天,周佛海就打电话告诉黄金荣,说可以派人去搬蔗糖,只要补税,罚款就免了。事情顺利解决,黄金荣从中自然会受到史的重谢。
与此同时,黄金荣也利用这些关系做了一些好事,为自己增添一些荣誉。他曾派管家通过袁屐登的关系,到苏州购买了一批大米,运到上海老西关帝庙、武定路财神庙等处施粥,救助难民。
淞沪会战中的难民
1941年前后,美军协助重庆对日作战的一架战斗机,在太湖地区被日军击落。美国飞行员白劳特乘降落伞落地后,被游击队王八妹的部队救下。太湖游击队队长、双枪王八妹与黄金荣关系不错,常有联系。救到飞行员之后,王八妹派人迅速报告黄金荣,黄便指派手下设法将白劳特护送到了后方。
讲到这里,也顺便说说黄金荣在淞沪抗战中的表现,八一三战火燃起之后,黄金荣果断地将共舞台、黄金大戏院和大世界游乐场停业,并用以收容难民。仅两天时间就收容了超过六千多难民。此外他还拨出一千万石大米供应灾民。从这一段可以看出,他还是与上海市民一起站在了抗日的战线上,可以说,他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
当年的大世界游乐场
但是话说回来,跟上述施粥等事是一样的考虑,黄金荣做这些事更多考虑的是个人利益和面子,而非什么民族大义。否则的话,他大可跟杜月笙一样,去组织抗日救国会、抗敌后援会,甚至可以仿效杜帮助戴笠创建抗日别动队,等等。
最后总结一下,黄金荣在上海沦陷后的所作所为,既反映了他作为青帮代表人物的特性,如脚踏多船、唯利是图、行侠仗义的一面,也反映出黄本人的明哲保身、苟且偷生、狡黠圆滑的一面。
他坚持不亲自下水投靠日本人,始终对国民政府及蒋介石怀有一份忠心,也可以算是他为人重义的一方面。而国民党特务在向重庆方面的报告中,称黄金荣、张啸林等人为“灰色汉奸”“变相汉奸”,也不是没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