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重读杜牧这首《秋夕》,一个秋天的晚上,银白色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给屏风上的图画添了几分暗淡而幽冷的色调。一个孤单的宫女用小扇扑打着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夜已深沉,寒意袭人,该进屋去睡了。可是宫女依旧坐在石阶上,仰视着天河两旁的牵牛星和织女星。
今夜,我对这首小诗再三重读,琢磨不透之处,既不在轻罗小扇,牵牛织女,也不在腐草化萤,深宫幽怨,而在于“秋光”二字,也忒让人难解了。明明是烛光,为何非要说“秋光”?光,是太阳、火、电等放射出来耀人眼睛,使人感到明亮,能看见物体的那种东西,用“秋”来修饰“光”,当然指的是秋天的“光”。我感兴趣的是,古人为何对秋天的“光”如此关注,当然,他们对春天的“光”也同样关注。在古诗词中“秋光”与“春光”的出现频率都极高,但是,如以季节来划分光的种类,为何只有秋光春光,没有冬光夏光?
要说春天有光,还是可以理解的,在繁花似锦的春色中,天地之间一片明媚灿烂。但秋光又是什么“光”呢?为何古人要在诗词里一次次书写“秋光”:“高梧叶下秋光晚”、“小院秋光浓欲滴”、“露洗秋光透”、“极目秋光夕照开”、“气射秋光冷”、“小圃秋光泼眼来”、“当檐飒飒生秋光”、“禁里秋光似水清”、“秋光独鸟过”、“秋光度林际,留得半庭阴”、“凿见碧天影,秋光注小轩”、“满目秋光还似镜,殷勤为我照衰颜”、“云树扶疏弄夕晖,秋光欲上野人衣”……
春之季节,生之泉源在万物深处涌出,万物欣欣,鸟语花香,热烈的春光充满了幸福感,因为四季之中,春天最欢乐,生机最跃动。春光鲜明亮丽,宛如一首光彩夺目的诗。而秋光呢?秋之季节,“纤尘不动天如水,一色无痕月共霜”,此时天空被滤得净透,天高云淡,片云如絮,碧海青天,一轮明月;至于秋天的水面,不同于春水的青春活力,夏水的澎湃盎然,因隐隐寒意,秋水少了许多喧嚣、繁杂和羁绊,水面清潋、纯澈、平滑如绸缎,岸边的蒹葭苍苍、水上的残荷萧瑟,共同演绎着秋天淡泊的乐章。秋光与春光相比,秋光清,秋光净,秋光空旷,秋光寂澹,是一望无际的视野,是恬淡空灵的意境。
秋光是什么?是秋水淙淙,泽泽生辉,是午后阳光散淡,是枝头葡萄的闪亮,是瓷盘里剥落的石榴籽,颗颗莹润,玻璃心里封存着秋天的汁液,是山峦墨绿之光,河水潋滟之光,天空深邃之光。是随着秋天一天天深了,混浊的云、燥热的气,一日一日消解,天空渐渐湛蓝,变得透明、清彻、高远,眼前的山水突然安详寂然了,走上前,如同撞进了一幅淡墨古画。是有人独倚晚妆楼,衣袂飘飞,风鬟雾鬓,她在凭栏眺望南飞雁,过尽千帆皆不是,余晖脉脉水悠悠,那凭栏人的影儿被秋光侵扰,更觉寒瘦。
秋天有光,古人早就发现了秋光,翻开古诗词,秋光满目,秋光流泻。怎么去形容这一缕秋光?秋光潋滟,秋光清浅,秋光澄澄,秋光漠漠,无论怎么形容,秋光都是季节成熟后、天地净透后,一种恬淡、恬静之光芒,这是老去的光芒,不再带着锋芒,但依然万里浩荡。绚烂盛大的夏日固然好,但之后,还有更醇厚的秋光,在山长水远之中。
年年最爱秋光好,在秋光下,一个人出去走走,融入无边的秋,如无舵之舟,越漂越远,漂到地老天荒的秋意深处,身影变成秋水里的一抹旧痕。落日里,暮霭轻起,但见秋的逸光在跳跃。只要你深深凝望,就会被这一缕秋光照亮,被一泓秋光轻轻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