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我的故乡广西梧州,是一座因水而生,因水而兴的城市。从高空俯瞰,浔江、桂江,两江奔袭相遇,汇合成西江一路东流。作为珠江流域重要水上门户,梧州地处三江交汇处,广西85%以上的水量经此地流入广东。说起浔江和桂江,两条河流一黄一绿,两江交汇,相互依偎,难分难舍,呈现出一幅“鸳江秀水世无双”的美景,直到逐渐融为一体,汇成一条颜色介于黄绿之间的西江。要说起这三条河流中我最喜欢哪一条,当然毫无疑问是浔江啊!
原因无他,桂江虽然碧清宛转,但这条河的径流量实在太小了,就如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一般,清秀有之,气量不足。而西江,这条宽阔的大河已是珠江的主干道,一路东去离开广西进入广东地界了,就好像长大后离家远走的青年中年,没有那种任性奔放的少年气了。而浔江,才是那条独一无二的元气充沛的少年河啊!
珠江是一张由西江、北江和东江及珠江三角洲水系构成的庞大河流网。如果将珠江看作一个连续不断、形态各异的自然生命体,那么浔江就是珠江的少年时代。珠江发源于云南曲靖东部的乌蒙山山系,全长2214公里,流经云南,贵州,广西,广东,至佛山市三水区思贤窖与北江,绥江相通,最终于珠海磨刀门和沙湾水道入海。依据径流量,汇纳支流的不同,江段又依次划分为南/北盘江、红水河、黔江、郁江、浔江,在广西梧州始称西江。我一直觉得珠江是在梧州完成它的成年礼的。在流经梧州之前,名为浔江的浑浊大河,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少年。
对于整个广西而言,珠江在古代不仅是母亲河,更是交通动脉——整个广西,正是以它为中心而建,珠江干流在广西境内的河段分别是红水河—黔江—浔江。干流以北的水系:柳江孕育了柳州、漓江养育了桂林;以南的水系:邕江是南宁的母亲河;干流重要的城市梧州,早期曾是整个岭南地区的治所,有2100多年的历史。广西境内的珠江河段(红水河—黔江—浔江),在文化上也几乎将广西分成两部分:北岸是受中原影响悠久、深远的官话区,以南则是白话(粤语在广西的分支)及壮语、客家话等为主的方言区。而北回归线上的梧州,正是广府文化也是粤语的发源地。
珠江这条东西向的水道,将广西分成了官话区与非官话区——这就是广西的北方与南方。本来广西就在岭南之地,梧州又地处南方之南。因此,来自桂林官话区的桂江,是一条被文化驯化的清澈乖巧小河,而来自非官话区的蛮荒之地的浔江,则是一条带着原始生命力的大河。它浑黄,磅礴,在天高地迥的蛮野之地,自由自在地奔流,奔流,若六万大山九万大山十万大山自高原倒挂而下的就是这条河,若哀哀盘歌排歌嘹歌连着大山裸露的筋骨的就是这条河,若瓦氏夫人乳汁晡育着柔情似水的阿哥阿妹的就是这条河……
如果你在经过梧州的飞机航线上向大地俯瞰,就会看到这条如同巨龙般九曲十八弯奔腾东去的浔江,它是广西85%以上的水量的东出口。它浪涛汹涌,奔腾万里,裹挟着无数的砂砾,以浑黄蛮野之姿,流入珠江主干道。它不是珠江的儿童时代,珠江发源于云南曲靖,当年徐霞客当初为了探寻珠江源头,三度出巡,几经波折,最终才探明珠江源头,并记录在《滇游日记》中。它也不是珠江的中青年时代,我们通常所说的珠江,指从广州到入海口约96公里长的一段水道,珠江在南方水系中的名气仅次于长江,就像一个人行走江湖已有自己的声望。同时它已变得极为复杂了,要知道珠江在下游从八个入海口注入南海,整个水系呈扇状水系。一般的河流只有一个入海口,但珠江却十分有趣,它可是有八个入海口,俗称“八口入海”,它就像一个入世渐深的复杂社会人格,并非一两句话能够描述。而浔江,应该是珠江十几岁的少年时代,最血气方刚、无拘无束的年纪,它还是草莽间的藉藉无名少年,在山丘错落中,浊浪排空、山鸣谷应地奔腾。
众所周知,古代中原一带把岭南这边都认为是“瘴疠之地”,很长一段时间,皇帝都把这里作为流放地。到明代早期,浔江一带也还被人误解为“瘴毒地”。明代诗人钟芳曾留诗一首:“迢迢临江隈,百忧结怀抱。悁此瘴毒地,妖氛日撩绕。”这首诗写的就是浔江。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对浔江这片区域望而生畏,浔江曾一度被人误解为不拔之地、不吉鬼蜮。后来,明王朝在梧州设置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两广总督府、总兵府和总镇府,对浔江进行裁弯取直、疏浚改道,使得浔江从此枯水无断流,船运达南北。其实,早在唐宪宗元和年间宰相李吉甫所撰《元和郡县图志》中,这本书分十道四十七镇,记述了各州的户口、物产、州县的沿革、山川险易、古迹史事等。其中记载:“浔江,水陆要冲,候藩朝觐,要甸贡赋,舟车相望。”由此可见,浔江很早就已是水陆要冲、南北交通动脉,唐代已奠定了后世商贾往来、商埠坐落的格局。浔江的水文里,写满了南方河流的前世今生。
浔江、西江流域有大小岛屿共计13座,其中有一座江心小岛最有故事,它名叫系龙洲。桂江自北而来,浔江自西而至,在梧州聚集于西江,形成三江汇合磅礴之势。三条水龙,盘身错尾,纵横交叉,龙首均向着系龙洲。系龙洲就像民间舞龙时领头的龙珠,吸引着群龙在此竞夺。宋代时龙洲砥峙位列梧州八景之一。位于大江水口处的系龙洲是军事斗争的必争之地。1921年孙中山先生第二次驻节梧州期间,曾登岛巡视过系龙洲。1936至1937年间,为阻止日军从梧州进入广西,广西守军于系龙洲上曾驻守住这一要口。
记得我们当地有个民间传说,相传很久以前,桂江、浔江和西江的江水均混浊不清,在三江交汇处没有一清一浊的奇观,西江中也还未有系龙洲。当时有个名叫庆隆的青年,在西江边救护了一位少女,二人相爱结为伴侣。少女是西江龙王的小女儿,西江龙王令她返回龙宫。临别时,龙女送给庆隆一颗水晶母珠,并嘱咐:“触水则清,藏水可生,入嘴即变,难复原形。”当时桂江、浔江、西江都被龙女的哥哥黄龙搅得浑浊不清,庆隆发现水晶母珠能令浊水变清,于是不顾龙女嘱咐,把珠子放进桂江里,从此桂江澄清,但因此也惊动了巡逻的夜叉前来抢夺珠子。情急之下,庆隆将珠呑入口中,随即化为一条青龙。为困青龙,黄龙命令兵丁在江中搬石筑岛,用系龙索缚住青龙,将其锁禁在孤岛洞中,这座孤岛就是如今的系龙洲。而未及澄清的西江、浔江依然浑浊,与澄清的桂江形成清浊分明的鸳鸯江。
我觉得这个民间故事很有意思,放入水晶母珠的桂江澄清了,桂江就是那条被驯化的龙,她从此变得温柔文雅,而浔江则是那条无法被驯化的原龙,代表了江河的野性一面,汇合两河的西江,则是一半野性一半温柔,它是一条成年的河,稳重而包容。我还是更喜欢浑浊的浔江,那条少年意气的珠江,它从荒蛮的远古流到今日,从千沟万壑的云贵髙原流向渺茫的大海。它流入了数不清的岁月,它贯串了八桂的历史。它穿过岑王的神牛、师公的傩面、祈雨的蛙神以及羽人逐日之梦,穿透沉闷的岁月,神话破碎了一次又一次,它依然香酵如酒,喷薄如血,涌动如旭日,喂养着一代代牯牛一般粗壮的百越子孙。浔江就像一条蜿蜒盘旋的巨龙飞腾在群峦之间,它以混浊的血液慷慨地润泽着两岸的土地,花草茁壮,稻穂芳香,猪牛肥壮……大江横流,两岸的篝火,村落、田畴、恨与爱、生与死,汇成了不同时代的乐章。
浔江沿岸的村镇几乎伴水而生,浔江涌起的淤泥使得这里形成了大片的冲积平原,这里的人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舟为室,浮家泛宅,无论是水中航运、湖面捕鱼,还是河滩种植、岸边嬉戏、十里八乡的民俗活动,与滔滔浔江都是倚水而居、和谐共融的关系。我少时住在浔江岸边,每天吹着浔江上刮来的风,感情自然而然与那条河流深刻联结。大地倚在河岸,水声轻说变幻,浔江轻涌着浪花,把我们所有人拥抱收留。浔江像是我身体里的血管,注入了太多不可言说的精神血液。
如今的我,已离家千里,北上神州。关于浔江,幼时所有的切身体会,慢慢幻变成光阴斑驳的影像。但只要对着一片水域眺望,无论身在何处,我就会一点一点地把浔江想起来。当水运逐渐衰落,铁路、公路、航运等交通方式开始多样化起来,浔江在历史的浪潮中,曾经备受冷落。如今再回故乡,我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浔江,绵延梧州城区近二十公里的防洪堤,在进入21世纪后建成,汹涌江水已被牢牢框定在堤坝下。一批重大工程正崛起于西江之上,近年来大藤峡船闸打通了西江亿吨黄金水道上的关键节点,一条三千吨级内河航道的“水上高速公路”正在开建,直通粤港澳。江水涛声依旧,而故乡小城已改变了模样。水路依旧是这座城市的发展之路。
在遥远的南方之南,有一条叫浔江的大河,以一种特立独行的姿态在大地上左冲右突,它就如一株山野里的年轻的树,旁若无人地生长,一直将那稚嫩的枝条,冲出藤蔓的缠绕,或者其他枝权的阻碍,成长为那插入蓝天的张扬的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