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定的年纪才知道，其实，被自己的父亲打，也是一种幸福。
1
记得小时候，哥哥姐姐们最怕你，你脾气暴躁喜怒无常，这一刻沉寂无声，下一刻突然狂风暴雨，他们都不敢接近你，只要你一回家，他们全躲得远远的。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不怕你，妈说，我的脾气随你，倔得要命。
我6岁那年秋天，你一意孤行把农村的地全转包了出去，带着全家来到了县城，寄居在远房大姑的西厢房里。
厢房东窗户正对着大姑家的灶台，几乎每天上午，大姑都会给自己的孙子小伟做点好吃的，站在窗户旁，大姑做的好吃的我都一览无余。每天上午，透过窗户看小伟吃东西是我的“必修课”，好吃的吃不着看别人吃，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也是一种享受。
你脾气越来越不好，我听姐姐说过你心情不好的原因，你在城郊租了两座蔬菜大棚，可马上入冬了，要收入还要等来年，这一家老小靠什么生活呢？那时，我太小，我不懂你的忧伤，我只是忙着寻找自己的快乐。
那天，大姑给小伟做的是煎鸡蛋，大姑煎好一个就放在小伟的小盘子里，小伟大口大口地吃着，窗户里面的我口水直流。
我正看得聚精会神，你扒拉我一下，我太投入了，连头也没回。接着，你又喊了两嗓子，我居然没听见!
你怒了，抓起我的胳膊，把我甩到了炕里。我挣扎着爬起来，疼痛让我清醒了，你横眉怒目冲我喊：小崽子，我让你别看了，你没听见吗！我居然一点都不害怕，又颤微微走到了窗口，继续看小伟吃煎鸡蛋。
你又把我甩到了炕里，我又站起来，又向窗口爬去……母亲扑了上来，紧紧抱住我，求我：老儿子，别看了，妈晚上也给你煎鸡蛋呀！我依然固执地盯着窗口。
我的表情激怒了你，你拉过我，抽出皮带，像疯了一样抽打我。我不哭不躲也不求饶，母亲紧紧拽住你的胳膊儿，恍惚中，我看见了她眼里的泪水。
你停手了，愣愣地看着我，你当时一定不懂，为啥我不害怕？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倔强，为什么那么小就知道和你较劲呢。
2
我9岁那年冬天，记得那天大雪纷飞，我刚走进屋还没换鞋，就被你一脚踢出了门外！如果换作哥哥姐姐早就逃之夭夭了，在你主导的这个家庭里，挨打是不需要理由的。我没有跑，而是又跑进屋，然后又被你踢了出去，反反复复有十次之多！
后来，我起不来了，躺在雪地里。一向对你唯命是从的大姐勇敢地拦下了你踢向我的最后一脚，她冲你嚷：我弟咋了，也没惹你，你没完没了地干啥！
我没惹你，是我的存在惹到了酒后的你，我这么小，啥时候能养大？我不是你的累赘吗？
我在家躺了两天，不吃不喝。听说，在我昏睡的时候，你抱着我又亲又啃，你流着泪对母亲说，如果我死了，你也去死，你对不起我啊。
母亲都奇怪 我恢复得这样快，她一度认为可能会失去我，可三五天之后，我又活蹦乱跳了。无论怎么样，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你坚强的基因，我的人生九曲回肠，但不会轻易言败。
你对母亲发誓，再也不打我了。可没过几天你就忘了，因为我太倔，你太犟，就像狭路相逢的两头牛，谁也不服谁。你总是打我，可你出手不像以前那么重了，你成了武林高手，很会掌握打人的力道。
因为邻居大军不念书了，我也不想念书了，你追了我两条街，打了我一顿，硬是我把扛回了学校；
我的同桌被一个同学欺负，我打抱不平，把那个嚣张的同学扁了一顿，同学的家长找到了我家，你当着同学家长的面揍了我。过后，你居然向我道歉，你说，你不打我的话，那个家长能罢休吗？
你打我的理由有很多种，最奇葩的一次是因为你的同情！
那天，我和大军去附近的菜地玩，近面碰到了前院的大国，他手里拿着几根碧绿的黄瓜。大国比我大两岁，早就不上学了，平常喜欢偷偷摸摸，是远近闻名的小偷。
他递给我们黄瓜，我和大军想都没想就接了过来，刚想吃，被我们私下里称为“李逵”的大柱叔从天而降！
他大吼一声：我说这几天我家黄瓜总是丢，原来是你们偷的！
他不给我们争辩的机会，把我们拉到了我家大院，又叫来许多大人，开始审问我们。
我当然否认，可又不能把大国供出，毕竟我吃了人家的黄瓜，大军和我想法一样。
我以为谁也不承认，大柱叔也不会再追究了，不就是几根黄瓜而已吗？大柱叔却依然喋喋不休，大有不达目地不罢休的气势。
你不知何时回来的，还没等我来得及反应，你便冲到我面前，不分青红皂白踢了我几脚！我哭着喊：我没偷，我真的没偷！“就是你，我还不了解你！”你瞪着我，我看着你，那时那刻，我一度怀疑你不是我的父亲。
大柱叔偃旗息鼓了，我成了替罪羊。我不服气，趴在炕上哭，你哄我：老儿子，爸知道不是你，可你知道吗？大国的爹正生病，大军的妈脑血栓，爸不把你推上前线又能咋办啊。
为了别人，你就牺牲自己的儿子，让他小小年纪就蒙受不白之冤，你这是什么逻辑！当然这只是我心里的反驳，我不敢说出口，我怕你那无情的铁拳！
3
时光如飞刀，刀刀催人老，转眼间我已长成了身高接近一米八的小伙子，而你的脊背却弯了下去，你老了。可你的脾气却没变，和我交流的方式也没变，动不动就踢我一脚，打我一巴掌。
每当我撅着嘴走进教室，我高中时的同桌就会悄悄的问我：是不是你爸又打你了？看着她有点奇怪的表情，我不知该回答“是”，或者“不是”。
后来我变滑头了，长期的父子战争让我懂得了进退的道理，顶嘴顶不过，就吵，吵不过，就跑。你撵不上我，还没等你摆好姿势，我便跃过了墙头，你骂我是猴子转世，一转身便无影无踪。
我参加工作以后，你把我结婚大事当成头等任务来抓，一次次催我赶紧处对象，你都等不及了！
那次你又说你等不及了，我冲你嚷：你急啥急，我还不到30岁，还想再玩两年……还没等说完，你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回头看你，已两鬓如霜，我们相差40岁，你快70岁啦！
我有女朋友了，是邻县的一个网友，长得很漂亮。你却说什么也不同意，你说网上的不靠谱，最后你把一个老朋友的女儿硬塞给了我，你说这个姑娘和我年龄相当，老实巴脚知根知底，嫁到咱家正合适。
那姑娘我见过，长得很普通，和我的那个网友根本不能比，一个是鲜花，一个是土坷垃儿。
我明确告诉你，我不同意，你打过我两次，骂了我无数次，我依然不改初衷。
那天，你一大早闯进了我的小屋，并把门反锁了。我爬起来，才看你手中拎着一根铁棒。
你冷冷地告诉我，今天，我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我要是不同意，你先打死我，然后，你再自杀！
看着你决然的表情，听着母亲在外面的哭嚎，我意识到我可能无路可退了。
年底，我就结婚了，结婚那天，你笑得非常开心，我仰天长叹，和你斗争了好多年，最终你胜利了，你还是那个当年我敬畏的将军，在战场上所向无敌无往不胜！
第二年春天，传来了那个女网友被抓的消息，她是个骗子同时交往好几个男，以处对象的名义骗了好多钱。知道消息后，你得意洋洋，捏着我的脸说，怎么样？还是老爸道行深吧，那个姑娘就是不靠谱！我羞愧难当，不知该说什么。
4
我结婚了，我都是大人了，你依然喜欢打我，没事就踢我一脚。
妻看出了端倪儿，我一欺负她，一出去喝酒，一出去和朋友胡闹，她就到你那儿告状。你是汽油，她是火柴，一点你就着，烧得我体无完肤。后来，我只能对妻唯命是从，我不是怕她，而是怕你。
可是我慢慢发现，你不打我了，妻告状，你也是冲我笑笑，点点我的鼻子就拉倒了。
有时，我故意逗你，你也不生气，你的武功退化了，飞脚再也飞不起来了。
那次，我问你，为什么突然不打我了？你叹了一口气说，你老了，打不动我了，不打了，再也不打了。
你的身体真的已不再矫健，你走路已不能健步如飞，你是打不动我了，可我为什么如此伤感？
你老了，你的脾气也随之老了，哥哥姐姐说，你老了老了终于知道了做人要“克制谦和”的道理，你太晚熟了！我不信，我只信“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其实我们都忽视了你，你没变，你只是生病了，而我们却不知道！
凌晨，母亲把我叫醒，说你吐了一地，我匆忙把你送进了医院。医生对我直摇头，他说你已到了晚期，他还责怪我为什么现在才送你来看病，早干嘛了？我无言以对。
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打我了，你是真打不动我啦！
在你最后的日子，我无法接受你最终会离开我的事实，我喝多了，流连在你的床边。我抓起你枯树枝般的手对你说：爸，你打我吧，你再打我吧！其实，我多么希望你能爬起来打我，无论是谁对还是谁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你还健康，你还会陪在我身边！
你的眼里涌出了眼泪，你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你的声音很轻：老儿子，爸对你其实不好，你小时候，没有犯错，爸就打你，爸向你道歉啊……
我泪如泉涌，我们父子的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我没想到，我是那个最终的胜利者，可我的心里只有绵绵的悲伤。
你走了，在一个安静的早晨，我一直一直想，我亲爱的爸爸，你在天堂会不会策马扬鞭？
你去世的第十个年头，在一个孤寂的黄昏，我在手机里，看到了一个有趣的视频：95岁的父亲拿着一根小木棒打70岁的喝醉酒的儿子，一边打一边嘴里还嚷，我让你没记性，让你喝酒……儿子一边笑一边假装躲闪着，场面温馨又搞笑。有一个网友这样评论：被父亲打也是一种幸福。我泪奔，假如，你活着会不会打我？
外面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十年一梦，人世流转，可父亲，我真的想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