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九年的励精图治,至公元前318年(武灵王九年),赵国日渐稳定,国力也有所增强,我们的赵武灵王也长大成年了,23岁的热血青年雄姿英发,想卯起来大干一把,他一改常态,高调加入苏代所组织的五国合纵,全力与魏、韩、 燕、楚五国共同抗秦。五国联军以楚怀王为纵长,一直打到函谷关,眼看胜利在望,魏楚两个老鼠屎突然变孬跑了,最后只剩下赵、韩两军傻傻来到函谷关,秦军名将樗里疾开关迎击,赵、韩不敌,一路败退,秦军紧追不舍,双方在修鱼展开大战,结果赵公子渴、韩太子奂被打败,韩、赵军队被斩首八万两千人,超过了五十年前秦军斩首魏兵六万的历史记录。
魏楚的外强中干,终于让武灵王认清了它们的真面目,所谓“合纵”,说起来好听,看起来很美,其实根本靠不住。一切,还得靠自己。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次失败,赵武灵王真正成长了,成熟了,他开始苦苦思索,赵国的富强之路。
然而,赵武灵王所交的学费太贵了,由于赵国的急于求成与战略失误,被秦国抓住把柄死握住不放,次年(公元前317年),赵国的中都(今山西平遥西南)、西阳(一作中阳,今山西中阳)接连为秦所攻占,失败的阴影笼罩在所有赵人的头顶。没多久,齐宣王又联合宋国攻打魏国。魏国乃邀请赵国共抗齐军。双方军队遭遇观泽(今河南清丰),结果魏、赵联军被打得大败。三晋又被齐国耍了一道。
青年悸动的心在挣扎,他究竟要怎么做,怎么做,才能挽回颓势,扫清失败的阴霾,重振赵氏的辉煌!
分娩前的阵痛是难受的,黎明前的黑暗是煎熬的,一个盖世英雄的诞生,注定要经受痛苦与折磨,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破茧而出的那一刻。
这样又过了一年,到了公元前316年(武灵王十一年),历史终于给了赵武灵王一个出头的机会,也给了赵国一个翻身的机会。
原来,这一年,赵国的强邻燕国发生了一场极其荒诞的内乱,燕王哙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把王位禅让给了燕相子之(注1),他自己反而跑去当臣子,拜子之为主子。此举在各国间顿时引来轩然大波,尊儒的中山国宣称燕国此“臣主易位”之举乃“上逆于天,下不顺于人”(《中山王夔龙方壶铭文》),儒家大师孟子也认为燕国此等乱举跟商纣王差不多,竟急劝齐宣王说:“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战国策·燕策一》)
而燕国此时也乱了套了,燕王哙的儿子太子平被他的昏头老爹气个不行,二话没说起兵造反。而刚好此时秦国攻韩,赵楚救之,齐宣王便趁着大家忙乱不堪的时机派兵入燕——名为靖难,实则趁火打劫——他们不但将子之剁为肉酱,还杀了燕王哙与太子平,又大肆抢掠,短短几个月,燕国就在内乱外患中死了几万人,就这样,齐宣王还不肯收手,他想趁机吞了燕国,大大的海削一笔。另外中山国也派兵入燕,趁乱夺取了燕国数十座城池,共数百里土地,实力大增(注2)。
如此,历史进行了到了一个转折点,如果给齐国吞了战国第七雄燕国,没得说,它铁定就是战国老大了,其他五雄,包括秦楚在内,谁也打不过它,逮谁灭谁。用齐宣王自鸣得意的话:“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梁惠王下》)这样的武功,的确前无古人,怪不得他要在孟夫子面前嘚瑟。
所以赵武灵王绝对不能让齐国得逞,否则他老赵家就是第一个遭殃的,而且一定死的很惨。
于是,一向低调赵武灵王雷速插手,以乐毅之谋,与魏楚合纵,一同伐齐(见《战国策· 赵策三》)。
齐宣王怕了,赶紧从燕国撤军。刚好这时,燕国有一位公子职,正在韩国当质子。赵武灵王便抢占先手,派乐池入韩(注3),说明要派兵护送公子职回国登大位,韩宣惠王身为赵武灵王的岳父,自然鼎力支持。于是,公元前311年,在赵武灵王的牵头下,诸侯们将燕公子职正式捧上燕王之位,是为燕昭襄王。至此,折腾了燕国数年的内乱终于宣告结束。
燕昭襄王上位之后,对于迎立他的武灵王十分感激,因而与赵国结成战略伙伴关系,同声共气,守望相助。从这以后,燕国从北方进攻,收复之前被中山抢占的失地;赵国从南方进攻,逐渐蚕食中山的土地。或许,此前这一系列的地区冲突就是赵武灵王在幕后挑拨的。如此,赵国多一铁杆盟友,而中山国失一重要盟友而多一仇敌,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然而,赵东北方的威胁刚解除,西方的敌人又来了。强秦在扫除了魏国的河西郡与上郡后,开始重点蚕食赵国西边晋阳一带的城邑。而赵国两片国土被中山国隔绝,邯郸对晋阳难以援救,这让武灵王非常头痛。
赵武灵王十三年(公元前314年),秦军从陕北高原来犯,攻下赵国蔺城,俘虏了将军赵庄。
又败了一次,真是奇耻大辱——自赵武灵王即位以来,赵国对外战争十次,与秦国就交战五次,而五次都失败了——秦国虽经变法而强于赵,但差距也不至于这么大吧!赵武灵王陷入了深刻的反思之中。
历史总会眷顾那些耐得住寂寞抗得住挫折的人,就在赵国不堪秦扰的关键时刻,秦国猛男秦武王率军大败韩国,跑到了周天子的老窝,也想学当年楚庄王问鼎中原,问完了不过瘾,还想来个霸王举鼎,结果居然被周鼎给砸死了——这件事儿后来被幸灾乐祸的东方诸侯们笑话了好些年。
别人都在看笑话,武灵王却从其中看出了好大一个“商机”,他决定趁此机会插手秦国内政,狂捞一笔“政治资本”。
原来,正在壮年的秦武王膝下无子,接班人是个大问题,诸公子为了争位,闹得不可开交。赵武灵王因此灵机一动,派大臣赵固带兵赴燕国,找到老兄弟燕昭襄王,将在燕国为质的秦国公子稷要了过来,护送到秦国,夺了秦国王位。这位嬴稷小兄弟,就是秦昭襄王,后来奠定大秦统一基石的那个超级牛人。
这下子可天下太平了,秦燕两个“昭襄王”都是赵武灵王立的,这政治外交资本,足够赵国和平发展好几十年了。果然,为了回报赵武灵王之恩,秦昭襄王一即位,便还归还了之前占领的赵国领土,并许诺在赵武灵王任内绝不攻打赵国。
有人要说了,韩国是赵国的亲密盟友,秦燕也不会再给赵国捣乱了,那还有齐楚魏三大强国呢,它们个个不是省油的灯,难道都没有去骚扰一下赵国?
答案是没有,还真的没有,它们居然还真的没去惹赵国。结果,在战国这么一个大乱世,竟真让赵国和平发展了好几十年,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原来,就在这个当口,天下间突然出了一个“希特勒”式的战争狂人,他就是战国第九雄(注4)宋国的末代君主宋王偃。宋国的实力自然不算一流,但因地处黄淮平原中心,交通便利,其国人又擅长经商,以至其商业发达,冠于宇内,春秋末年又吞并了位于黄淮水道交通网中心的曹国,特别是那旧曹国的都城陶邑(今山东定陶),乃是当时世界级的商业大都市,所以宋国虽兵力不强,但军费雄厚,装备精良,拥有高级战车五千辆,号称“五千乘之劲宋”。
但宋王偃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这家伙有点像他的老祖宗商纣与宋襄公,明明外强内虚,却老幻想着自己天下无敌,所以穷兵黩武,到处惹事,他向东灭掉滕国,并夺走齐国五座城池;又向南侵入楚国,抢下淮北三百里地;还向西打败魏国,取其二城;当时天下敢同时和齐、魏、楚三雄开战的,除了秦国也就是宋国了。可见宋王偃之狂妄。这家伙还喜欢用皮囊盛牛血,悬挂在高处用箭射它,称之为“射天”,好笑不好笑?但你可千万不能笑他,任哪个大臣稍微给他提点意见,立马就被他一箭射死;所以每次他射天,左右都会相当识相的高呼道:“王之贤过汤武矣!汤武胜人,今王胜天,贤不可以加矣!”看来这宋王偃还颇有点燥郁症妄想症自恋狂的倾向。
然而,这件记载在《吕氏春秋·过理》上的宋王射天之事,大体为真,但不通殷礼的作者显然曲解了宋王之意。射天之礼,古已有之,且是殷人的老传统了,《史记·殷本纪》曰:“(帝武乙)为革囊盛血。仰而射之。命曰射天。”同书《龟策列传》记载殷纣王也有类似的作为:“桀为瓦室,纣为象郎(以象牙为饰的廊庑)……杀人六畜,以韦为囊。囊盛其血,与人悬而射之,与天帝争强。”宋王偃作为殷王的后裔,自然也就保留或者说恢复了殷人的这种战礼习俗。陈立柱等学者研究考证后认为,周人与西北族群皆以“天”为宗神,殷人却没有这样的信仰,而“上古时代族与族之战也是神与神之争”,所以“帝武乙及其后人的射天显然是一种厌胜之术”,也就是人类原始宗教中的“交感巫术”(用杀死象征物达到杀死本体的魔法),几任殷宋之王正是想用这种巫术打击羌戎与周人的神祇,从而在战前提升殷宋军队的士气(注5)。许倬云也认为,殷王武乙射天,是表示其对“天的仇恨和揶揄”,故“伐周前,行呪术以弱周”,而宋王偃“有志于复兴故国,再度向天行魇魔法,也并非全不可能”(许倬云《西周史》,2018:121页))。
不管怎么说,宋王偃就是一个妄图恢复殷商霸业的战争狂,于是齐楚魏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了宋国方向——如此万事俱备,赵国可以从容崛起了。
接下来的十几年,是赵国最甜蜜的一段历史,也是赵武灵王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因为,赵武灵王再婚了,他找到了他一生中真正的挚爱。
那是在公元前310年,赵武灵王32岁。所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三十多岁的猛男得不到爱情的滋润,武灵王越看他的正夫人韩女越讨厌,每天都在想:
——神哪,请赐给我一个温柔可爱能懂我亲我疼我爱我的大美女吧,我实在受不了啦!
于是神大发慈悲,果然恩赐了一个梦中情人给他。(真正意义上的“梦中情人”)
那是一个阳光美好的春天,草长莺飞,万物复苏,山林的空气中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武灵王春心难耐,带了几个人出了邯郸城,跑到大陵(今山西文水)赵国皇家苑囿踏青游玩,夜了,就在花香沁鼻的行宫之中安眠。
那一晚,他做了一个梦,一个暧昧而浪漫的美梦。
他梦见自己走在一条花香四溢的山道上,淡淡的雾霭弥漫在他的脚下,一切宛如仙境。
突然,他看到前面暧昧的雾色中出现一个精致的小亭,亭中坐着一个身着白裙的天仙妹妹,半嗔半笑,媚眼如丝,一双剥葱般柔软的手指儿抚在一支古琴上,美的如梦似幻。
赵武灵王痴了,傻了,说不出话了。
天仙妹妹转过头,瞧着他微微一笑,腮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
赵武灵王醉了,晕了,灵魂儿飞了。
天仙妹妹害羞低下头,一双柔痍闪过乳白的光晕,指尖流转,抚动琴弦,优美的乐声与歌声响起。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 (赵室乃嬴姓)
那歌声,那琴声,宛如天籁,宛如繁花,宛如轻雾,宛如醇酒,沁人心脾。
赵武灵王再也受不了了,刚想大叫“我,我知你,我爱你!”就醒了。
原来是一场春梦。
赵武灵王再也没法接着睡了,这抓不住的心猿与拴不住的意马,让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只能爬起来对着满天的星光,像个初恋的男孩般,痴痴唱: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第二天,赵武灵王回到城内,立马拉来一群近臣,要他们陪自己喝酒。
赵武灵王大口大口的喝酒,借酒浇愁愁更愁。
一个叫吴广的近臣发现了他的异样,凑上前来问:“大王何事烦忧?”
赵武灵王正想找人倾诉,于是趁醉拉过吴广,将昨晚的梦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吴广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大王,在他印象中,国君雄才大略,做事杀伐决断,从无小儿女之态,为何今日满脸痴迷,神情仿佛初尝禁果的少年,这可真是活久见了。
更奇怪的是,吴广听赵武灵王描述,他梦中那位女子,与自己女儿孟姚倒是十分相似,难道这就是缘分吗?
听到这话,赵武灵王立刻多云转晴,吩咐吴广赶紧找她女儿来,跟自己相亲。
宿命的相逢很快到来。赵武灵王一见孟姚,哎哟哟可不得了,那一仰首的娇羞,那一低头的温柔,可不正是自己的那位梦中情人吗?
“你不就是昨晚梦中的那个女子(男子)?”两人不约而同的说道。
天哪,这不是上天在撮合一堆有情人吗?赵武灵王喜极而泣,满身的钢铁意志雄心壮志顿时化作绕指柔肠一汪清水,他这个威风凛凛的大男人一夜之间变成个含情脉脉的小情人。
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于是,赵武灵王再次结婚了,他的新夫人就是孟姚,又称吴娃(注6),春秋战国时“娃”就是漂亮小妹妹的意思,赵武灵王称她为吴娃,犹显亲昵,犹显暧昧。
正在武灵王与吴娃如胶似漆的时候,他的无缘大老婆韩女士恰好一命归天了,吴娃遂顺理成章升级为王后,是为赵惠后。
这么看来,相貌威豪的赵武灵王却原来是一个情种,不过你要是只把他看作一个风流君主,那你就错了,风流君主可上不了我的名将排行榜。
事实上,我们的赵武灵王结婚后,并没有沉醉在温柔乡里多久,就抛下娇妻,收拾行装,又踏上了新的征程。
注1:学界一般认为,中国远古时代实施禅让制,只是限于当时的统治能力、文化水平与技术手段,无法对天下众多夷夏部族实施有效控制,所以只能采取前任提名、大家投票的推举制,选出各部族一致认同的联盟首领或调停人,从而进行轮流执政。这便是希腊公民大会与罗马元老院式的“原始民主政治”,背后其实正是各大派系的权力制衡。而一旦这种势力均衡的局面被打破,垄断性的政治力量得以产生,这种“原始民主政治”也就难以为继了。燕国这种“开历史倒车”的行为,也许就是由于燕国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国君权威不足的缘故。
注2:据中山王墓中土“中山王鼎”铭文云:中山国的相邦司马赒“亲率三军之众,以征不义之邦。奋桴振铎,辟启封疆,方数百里,列城数十,克敌大邦”。
注3:这位乐池,便是曾灭掉中山的魏将乐羊的后人,当年魏国失去中山之后,乐氏族人便多在中山与赵国为官。而经此事后,乐家又与燕国搭上了关系。杨宽先生认为,这个乐池,其实就是三十年助燕灭齐的乐毅,因“池”“毅”音同;并认为这位望诸君乐毅,其实就是《战国策·中山策》中的中山国相蓝诸君(《乐毅仕进考》)。
注4:在“战国七雄”的提法之前,战国时亦有九大强国的提法,孟子曰:“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孟子·梁惠王上》)除了七雄之外,另外两雄应是中山国与宋国。
注5:引自陈立柱、刁华夏《“敬天”与“射天”:上古夏、夷族群融合之殇》。该文还指出:“其时,各部族都有本民族的神灵,各族所信神灵都不尽同,并且都认为战争胜利实际上是自己神灵战胜敌族神灵的胜利。不光中国如此,很多国家也是这样。”
注6:孟姚乃姚姓吴氏(排行孟,姚姓,故称孟姚),是虞舜的后人(虞舜生于姚墟,故姓姚)。据《史记·赵世家》记载,赵国先祖赵鞅曾做梦梦到天帝对他说:“今余思虞舜之勋,适余将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孙。”这段记载,应是赵武灵王假托先祖遗命,以提高孟姚地位,而立其为王后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