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客气、不宽容的胡适

荣荣评趣 2024-11-08 05:27:04

春雨书院

《胡适之晚年谈话录》记载:

谈起一个机关主管的调动,往往有许多工作人员跟着进退的情形。

胡适说:“我到任何机关是不带人的。我不带人,什么人都是我的人;如果带了几个人,人家就有分别了,说这个是我的人,这是什么人的人了。”

又谈起:“一个人作了大官后就没有用了。一切由人家服侍,结果什么事都不会做;所以我劝你们不要招待我,至少让我一个星期内有一天可以自己做点事。不然的话,一个人什么事也不会做,就变成废人了。”

后来又谈起“当年梅兰芳要到美国表演之前,他每晚很卖气力的唱两出戏,招待我们几个人去听,给他选戏。

那时一连看了好多夜。梅兰芳卸装之后,很谦虚,也很可爱。能体现胡适务实这一点的还有胡适写字的态度,当接到一些字很潦草的信,连写信人的姓名也认不出来,胡适便说:“以后我们写信,遇到重要的字最好要写正字,要人费工夫去思量,去猜想,这就是对别人的不负责任。”

对别人负责任,对自己也要负责任,所以胡适不会轻易说话不会轻易题字。有客人拿着字画来请胡适题字,胡适拒绝说首先自己不懂字画,而且这字画上面已经一堆专家的题字,他不敢写,请对方见谅。对方说先生客气了。

胡适顶了回去说:“我有种种的病,但没有客气的病。我是最不客气的。”胡适也有生气的时候,特别是对待无知迷信。他们去看望病危的梅贻琦,但被人劝阻说:梅太太同一屋子的女人正在祈祷,在唱歌,在求上天保佑。胡适回家后沉痛的大声说:这是愚蠢!我本来很想看看梅先生,他也渴望能够见见我。他还没有死,一屋子愚蠢的女人在唱着歌祈祷,希望升天堂。——这些愚蠢的女人!胡适平时常说:任何事我都能容忍,只有愚蠢,我不能容忍。本文作者为浙江大学求是特聘教授、博导吴飞,本文首发新浪微博“吴飞微议”,特此分享。

一、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我非常喜欢的是胡适一再强调“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的观点。1959年胡适在台北《自由中国》半月刊第20卷第6期上发表了《容忍与自由》一文。文章以17年前他的老师康奈尔大学的史学大师布尔先生(George Lincoln Burr)的一句话:“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容忍(tolerance)比自由更重要。”开头。接着胡适表述说他自己也是深有同感,“有时我竟觉得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

他举了两个例子来论证这个观点:一是他自己少时曾引用《王制》中的话“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来反对迷信,宣扬无鬼论;一是新教领袖约翰•高尔文烧死塞维图斯的例子。由此胡适得出结论和教训:“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我们若想别人容忍谅解我们的见解,我们必须先养成能够容忍谅解别人的见解的度量。至少我们应该戒约自己决不可‘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我们受过实验主义的训练的人,本来就不承认有‘绝对之是’,更不可以‘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

在这本谈话录里,胡颂平先生记录了如下一段话:胡适在谈“容忍”的问题,他说:“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有些人真聪明,可惜把聪明用得不得当,他们能够记得二三十年前朋友谈天的一句话,或是某人骂某人的一句话。我总觉得他们的聪明是太无聊了。人家骂我的话,我统统都记不起了,并且要把它忘记得更快更好!”

我之所以认为,胡适是当时的国人中少有理解“自由”要义的学者之一,一方面在于他的认知,另一方面在于他的行为。

在1953年1月16日的日记中(在这本谈话录里并没有记录),胡适写道:“蒋公约我吃饭,7点见他,8点开饭,共谈了两个钟头,我说了一些逆耳的话,他居然容受了。我说,今日台湾实无自由。第一无人敢批评彭孟缉(时任台湾省警备司令)。第二,无一语批评蒋经国(时任总政战部主任)。第三,无一语敢批评‘蒋总统’。所谓无言论自由,是尽在不言中也。”

而在1959年,胡适挂名发行人、雷震为实际负责人的《自由中国》发表社论,对蒋介石政府提出严厉批评。这段时期,胡适虽未公开这么表明,但却请张群代转蒋介石有关他的见解,实际上是与《自由中国》相互呼应。

所以,可以认为,曾说过“二十年不谈政治”的胡适,骨子里仍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书生本色。他对胡颂平说:“政治的事情,执政党方面有克己自省的功夫的很少,在野党方面有克己自省的功夫的更少;总之,有高度修养的人,才能有自省的功夫;能够自省,才能平心静气地听别人的话,了解别人的话。了解别人的话,乃是民主政治最基本的条件。”

在胡颂平记录胡适去世的那天(1962年2月24日),胡适还强调说:“我去年说了25分钟的话,引起了‘围剿’,不要去管它,那是小事体,小事体。我挨了40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因为这是代表了自由中国的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

可见,他对表达自由的情有独钟了,而同时,我们也可以看见先生的容忍之心。

1961年4月21日这一天胡适在报上看到一家戏院正在上演一部电影《雄才怪杰》,他就向胡颂平推荐说,这部电影很值得让孩子们看一看。胡适接着介绍了这部电影是讲在美国发生的一件轰动全世界的案子。35年前,美国田纳西州还认为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不符《圣经》教义,不许学校教生物进化论。当时有个中学教员叫史东生的,认为这种做法是反科学的,他决定以身试法,以引起全世界的关注,故意在中学里讲人是由人猿演进来的,又授意学生的家长来检举他,这样他就可以走上审判台来揭露那些保守势力的错误了。这件案子在当时影响很大,很快引起世界各地公众的义愤。

4月26日,胡适又问胡颂平:“你的孩子都看过《雄才怪杰》的电影吗?”胡适还告诉颂平,这个故事中有位新闻记者叫曼铿(H.L.Mencke),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说他在美国读书时,曼铿正在办《太阳报》,后来又办了一种叫《水星》的杂志,对美国的种种现象进行批判,报纸一出来很快就卖光了。史东生被控的案子发生后,《太阳报》全力支持他的一切费用,即使将来败诉后被罚款的话,也由《太阳报》来负担,胡适强调说:“曼铿是这件案子中一个重要人物,不知道你们的孩子注意到没有?”在我看来,胡适之所以喜欢这个故事,主要是因为这一故事关涉到他坚持的表达自由理念。

二、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就是自由民主的国家

胡适一辈子有许多的知己红颜,这是男子们最喜欢的话题。而胡适又一直用怕老婆为自己辩解,不知道他内心到底是怎样的想法。不过,在这本谈话录里,胡颂平记录了1958年12月17日胡适的一段有趣的演讲词。胡适说,自己真正的收藏,不是荣誉学位,而是世界各国怕老婆的故事,并且他得出了一个有趣的结论,请看下面的记录:

我真正的收藏,是全世界各国怕老婆的故事。这个没有人知道。这个很有用,的确可以说是我极丰富的收藏。世界各种文字的怕老婆故事,我都收藏了。在这个收集里,我有一个发现,在全世界国家里,只有三个国家是没有怕老婆的故事——一是德国,一是日本,一是俄国。当时俄国是我们的同盟国,所以没命提起他,而意大利倒有很多的怕老婆故事,就预料意大利会跳出轴心国的。果然,不到四个月,意大利真的跳出来了。现在我们从这个收藏里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凡是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都是自由民主的因家;反之,凡是没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都是独裁的或极权的国家。

将怕老婆与国家体制联系起来考虑,也算是胡适的创见吧,哈哈。

三、学术之道在于“勤谨和缓”

胡适关于治学最有名的一句话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他强调“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有很大影响。但到了晚年,他似乎更多地关注治学的态度问题,这在《谈话录》里也有多次记录:

1958年12月30日记,上午姚从吾来访,大概是谈院士候选人提名问题,先生在谈过这个问题后接着说:“做学问切不可动感情,一动感情,只看见人家的错,就看不见自己的错处。”

1959年6月13日记,先生看见一位熟人做的研究工作,有点走入迷途而不能自拔,便说:“我也知道入迷的人是不容易劝导出来的。”但仍指出这篇研究论文里有好几点都是“很入迷”的说法,不敢不说几句劝告的话。

1961年10月14日记:先生发现一件录稿上有一个错字,因谈起朱子《小学》上教人做官的方法是“勤谨和缓”四个字,先生于是将它们借用过来注入了全新的内容:

勤,就是不偷懒,就是傅孟真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这样的去找材料,叫做“勤”。

谨,就是不苟且,要非常的谨慎,非常的精密,非常的客观,叫做“谨”。

和,就是不生气,要虚心,要平实。

缓,就是不要忙,要从从容容的校对,宁可迟几天办好,不要匆忙有错。

胡颂平记录说,先生说:“这勤谨和缓四个字本来是前辈教人做官的方法,我把它拿来作为治学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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