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人无论怎么劝都不愿来养老院,他的儿子异常恼怒,一把抓着父亲的手对他大声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在家里,谁来照顾你?我不可能不上班了,天天守着你吧!我不去上班,谁给我钱,我们爷俩吃什么穿什么?是,你儿子没用,你儿子一个月的工资还请不起一个保姆……”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呜呜呜哭了。
然而意外,就在当天晚上发生了……
夏天的一个深夜,我们突然接到康乐养老院打来电话,让我们快去拉人,要快! 对方说完就匆匆挂断了,电话里的声音急促异常,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
我们心急火燎地开着车赶到康乐养老院的巷子口,就闻到一阵呛人的烟味。而两辆消防车停在巷子口,根本进不去,道路太狭窄了。
可就在这时,几个消防战士却从巷子里走出来,坐上了消防车。看来火灾已被扑灭了。
我把车推到旁边,让消防车退了出去,这才把殡仪车开进巷子。
巷子里的康乐养老院乱做一团。房间里的大火此时已全被扑灭。
着火的房间里住了三位老人,已有两位被送去医院,而另一位,120的医生已确认死亡。
这位老人住在房间最里面那张床。此时的他斜躺在床上,佝偻着身子,一张脸被烧得黑呼呼的,面目全非,像刚从煤炭里钻出来一样。而他身旁的被子已被烧成灰烬,床头旁边的地上有一个碗口大的蚊香盘。
我向在场的人打听起火原因。有位护工说是点蚊香引起的。当时正是夏天,四处的蚊子都很多。晚上十点过,负责这个房间的护工刘姐在里面点燃了蚊香后,就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房间里是什么时候着火的?到底燃了多久?没有人知道。深更半夜,四处都黑呼呼的,大家都忙着睡觉。房间里也没有任何消防系统,就别提自动报警设备了。而睡在里面的三个老人,更是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大火不知燃了多久,有一位护工睡醒起来上厕所,走到楼道上,先是闻到了烟味,然后才看见窗户里透出的火光,这才大声喊叫起来。养老院里的护工全起来了,有的忙着灭火,有的忙着给119打电话,有的忙着找院长。
可院长根本就没住在院里,消防车也被堵在巷子口,压根儿进不来。而这些护工都没多少文化,平时也没搞过消防演练,这就导致整个扑火行动乱成一团。
结果,大火是等到消防战士跑路来才扑灭的。
接下来我才了解到,当场去世的这位老人是昨天才住进来的。此时,他的儿子也赶来了,当场了解情况后就一个劲埋怨点蚊香的刘姐。
刘姐一脸委屈:”怎么怪我啊,我每天晚上都点蚊香,可是点了那么多晚上,为什么都没事,偏偏你家那老头子一来,火就燃起来了,这是为什么?这明明是你家老人不想活了,自己用蚊香把被子点燃的。他昨天来时那不情不愿的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在旁的我听得一怔。这火到底是怎么引起的,我充满了好奇。这时,那院长催促我快把遗体装走,老人的儿子忙拦着了我:”你们这样就想把人拉走啊?”
院长忙说:“先把人拉走,其他的一切,我们都好商量。”院长说完把老人的儿子拍到一边去了。
我趁机去看了下其他几个房间,房间里的蚊香盘都是放在房门口的小茶几上的,蚊香距最近的床都有两米,如果着火那个房间的蚊香也在这个位置,基本没有引燃被子的可能。
按照护工的说法,蚊香盘是放在门口茶几上的。可如果不是人为,此时的蚊香盘怎么出现在床头的地上呢?反正还不能拉走遗体,我很好奇地问起刘姐,昨天老人刚来时的情况。
老人是昨天下午养老院的车去接来的。
当时老人刚从车上被人扶下来,可一看到养老院外的招牌就不愿进来了。院长叫上刘姐亲自去门口接他。可老人使劲把二人推开。
同行的儿子没法,亲自来搀扶着老人的手臂就往院里走。老人使劲甩开手臂,但却甩不掉儿子有力的手,他扭过头望着儿子,满眼愤怒,张大嘴巴,“啊啊……”怪叫,可啊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老人几乎是被人架到楼上的房间里来的。
房间里的床已铺好,可老人极不配合,又吵又闹,哇哇怪叫。院长让那些护工轮番来劝,老人都无比抵触。
护工问他到底想要干啥?老人张大嘴巴,啊了一会儿,又用手比划了许久,大家才把他想表达的意思猜出来。他不要来养老院,他要回家。
儿子又来劝他,可老人举起手就要打他。
他的儿子异常的恼怒,一把抓着他的手对他大声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在家里,谁来照顾你?我不可能不上班了,天天守着你吧!我不去上班,谁给我钱,我们爷俩吃什么穿什么?是,你儿子没用,你儿子一个月的工资还请请不起一个保姆……”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呜呜呜哭了。
男人五十多岁了,还没娶亲。他一边要上班,一边要照顾老人,实在分身乏术,无奈之下,这才把老人送来养老院。
老人愣了愣,这才稍稍平息下来。儿子随后就离开了养老院。
可吃晚饭的时候,老人把刘姐递给他的饭一把掀翻在地。老人拒绝吃饭。刘姐把饭塞进他嘴里,他也不吃,眼里流出怨恨的目光。然后,他一直不停地把头探出来,望向门外。
他似乎在焦灼地等待儿子的突然出现,然而一次又一次,儿子都没在现身,老人有些绝望了,呀呀呀地怪叫了半天,终于沉沉睡去。
老人得的是脑梗,行动和说话都受到了影响。
晚上十点过,刘姐把自己负责的老人一个个伺候睡下,然后就关掉灯睡下了。
半夜,惨剧就这样发生了。
也不知院长怎么和老人的儿子协商的,他终于同意我们把老人拉走了。
这火到底是怎么燃起的,我心里也纳闷不已。可不管怎么燃起的,院长都脱不了干系。
我们把老人拉回殡仪馆,他身上的衣服已被烧糊紧贴在肌肤上,我们一点点的把他的衣服拔拉干净,有些地方的皮就紧跟着脱落了下来,我们稍做处理之后,就把寿衣给他穿上了。
他儿子让我们给老人修复烧毁严重的脸,可难度太大,而且花费不低,他想了想就放弃了。
我们给老人的脸稍作清洁之后,用草纸盖起来,就把他放入冰棺里。
刚忙完,我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又来接运任务了。
我们这次去的是一家三甲医院的急诊科抢救室。
可是当我进去看到床上那位去世的老人,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站在病床前,仔细看了又看,没错,这老人就是康华养老院里,问我要烟抽的老陈。
他是半夜送来医院抢救的两位老人之一。几个小时过去,老陈终究还是没抢救过来。
他脸上的胡须差不多已全被火苗烧光了,但脸上的皮肤除了有些发红之外,到无多大异样。医生告诉我们,他被送来医院之后,一直处在昏迷状态,应该是浓烟吸入过多所致。
我看着眼前的老陈,手突然莫名地颤动起来。我一下想起我最后一次见到老陈时,我曾给过他半包烟。
养老院里本来是没有烟的。可老陈是一个有着几十年烟龄的烟鬼,难道这场火灾,是因为老陈用蚊香点烟引起?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一想到这里,我身上的冷汗全从毛孔里流了出来。
而我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才给老陈半包烟的呢?这还得从头说起。
干我们这行,每天去得最多的除了医院,就是养老院。这么说吧,这座城市大大小小几十家养老院,我都去过。可每次从养老院回来之后,我心情都会低落一阵子。没错,养老院里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外面的世界喧嚣,繁华,热闹,干净整洁。而院里的世界沉闷、压抑,孤寂,异味弥漫。在我的印象中,大多养老院都如此,例外的很少。犹其是康华养老院,更甚。
我去过康华养老院很多次了,当我从那些像鸽子笼一样的房间扫过,所看到的大都是一副副瘦如枯槁的身材,一张张面如死灰,生无可恋的脸。记忆中我就从没看见那里的老人笑过。
康华养老院地处老城区,该区大都是那种错落无序,杂乱无章的老房子,有平房有也有瓦房,如果从新城区突然走进这个区域,绝对有穿越时空,回到八九十年代之感。
去养老院的那条巷子又窄又陡,车子开进去就调不了头。我们每次开进去装了遗体都只能倒回来。
养老院是之前一个废弃工厂的宿舍改造的。只要一进入楼道,各种离奇的味道就扑面而来。屎尿臭味,汗臭咪,霉臭味,种种气味就算是戴了口罩,也能像虫子一样钻入鼻孔,让人忍不住想呕吐。
但让人不解的是,这个养老院虽然环境,卫生,服务都奇差,可房间里的床位却经常爆满。
住在里面的大都是些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不是老年痴呆,就是脑梗,不是瘫痪在床,就是行动不便……
我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恰好碰见他们吃午饭。只见两位阿姨抬来一大盆面,然后用小铁碗每碗装大半碗,一一递给老人。我问:“每人那么点够吃吗?”
那位阿姨说:“不能让他们吃多了,到时屎尿拉一大堆,不好收拾。”
这些老人机械地接过铁碗,默默地扒拉完面条,有的把碗递还给阿姨,有的甚至啪一声随手就把碗扔在地上。阿姨不满,上前去唠叼两句,那老人就恶狠狠地盯着她,恨不得把人家生吞了。
住在里面日久,这些老人仿佛都丧失了说话能力,每个房间里都像是个无声世界,寂静得可怕。好不容易听到一点声音,那都是护工的:“你怎么拉屎拉尿都不出声啊!真是越老越混蛋。”
在这些老人之中,唯一和我有过交际的就是老陈。
那天,我和同事抬着担架刚到二楼的楼梯口,就看见老陈坐在楼梯口的一个木凳子上。看见我们,老陈就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瞅着我,然后莫名其妙地问:“你有烟没得?”
我稍愣了一下,忙说:“有。”
我仔细打量他,他趿拉着一双和这个季节不怎么搭配的毛线拖鞋,两条腿在不停地抖动,两只手垂下来曲成90度,也在不停地抖,像筛糠一样。他很久没刮胡子了,下巴处垂下来的胡须足有半尺长,两小段如牙签长的面条和一条虫样的鼻涕还挂在了胡须上,随着他的抖动轻轻摇摆,但却始终没掉下来。
我递给他一支烟,他一把抓过去,急急忙忙用嘴巴咬住烟嘴,生怕被别人抢了似的,眼神中透出一道奇异的光来。我掏出火机给他点上,他深深吸了两口,露出一个心满意足,全身舒坦的表情,仿佛他刚才吸进去的是鸦片。
他趿拉着拖鞋蹒跚地走了。他走得很慢很慢,双脚一边走一边抖,一步只能前移半尺,我看着他在过道走过的身影,半天没回过神来。从一旁经过的护工让我别理他,说他逢人就给人家要烟抽。看来养老院里确实没人理他,这里平时也很少有陌生人来。
就在这层楼的楼道上,我站着等护工给去世的老人穿寿衣。
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老陈居然又趿拉着拖鞋走过来了,他走到我跟前抬起头问我:”你有手机吗?“
我说:“有”
他用一种硬梆梆的语气说:“你给我打个电话!”
"电话号码是多少?“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给我报出一个电话,我打过去,却是空号。
我说:“号码不对?”
他又报出一个电话,我又打,仍不对。
老陈突然指着正在忙着穿寿衣的护工刘姐:”你去问她!她有电话。“
”你给谁打?“
”给我儿子!“
”你找他干什么?“
”让他来接我!“
我问刘姐要电话,刘姐却说:”他就那样,天天说要给儿子打电话,让儿子来接他,可他儿子要是能来接他,就不把他送到这里来了。他脑子有问题,你不要理他!“
我说:“要不你把他儿子的电话给我,让他和老人通通电话也好!”可护工不同意。
她说,就算打了也没什么用。儿子说不定还会怪罪于她。
我转身对老人表示抱歉,老人突然恶狠狠地瞪着护工,咬牙切齿叫嚷着骂道:”逼婆娘!“
“耶耶耶”刘姐冲他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又冲他扬了扬捏紧的拳头,做了个要打他的动作,这完全就像恐吓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然后刘姐回头对我笑了笑,那是一种阿Q式的自我胜利。我努力了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寿衣已穿好,我和同事把遗体抬下楼,刚走出养老院,大门就啪一声关上,并用一根拇指大的铁链锁上了。
养老院是千万不能让老人走出来的。
以后有好几次,我又去这个养老院里接遗体,只要来的时候是白天,我总能碰见老陈在楼道间问我要烟抽,并让我给他儿子打电话。
他好似每天都在楼道口等待着,等待一个惊喜!
每次他碰到我,都像碰上了亲人一样,显得格外的兴奋。大约我是这个养老院里,唯一理睬他的人。我有次把身上的半包烟掏出来全给他,可他连打火机也要。
我觉得火机给他有些不安全,就问了一下负责照顾她的刘姐,刘姐果然说不能拿火机给他,就是他抽烟也要人盯着。
老陈听见刘姐的话,很不乐意,他扭过头瞪着刘姐,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嘴里不停地骂道:“逼婆娘,gou ri的逼婆娘……”
这家养老院经常有老人去世,可床位头一天空下来,第二天就有老人住进来了。我不明白他的业务怎么那么好,后来我才打听到,原来这个养老院的院长四处让人给他拉业务,反正介绍一个老人进来就有几百块钱的信息费。有些在医院放弃治疗的老人,在护工的介绍下,会被家属送来此地,说这儿医养结合。
这儿的收费是根据老人的行动能力来定价的。如果老人行动不便的,可以选择一对一照顾,一对二,一对三或一对多等照顾。价格会因此不同。如果家属选择的是一对多,那就是一个护工同时要照顾多个老人,也就意味着有时会照顾不过来,老人在床上解手了,护工也不一定有时间来及时清理。而一对一,一对二虽说要好得多,但收费也高,好多家属都请不起。这也导致了养老院今天这种局面。老人多,护工少,照顾质量不佳,异味重,卫生条件不好。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我给了他那半包烟后没多久,老陈就这样离奇地死了……
昨天,在着火的这个房间里,这两个消极无望的老人,就这样离奇地被安排住在一起,他们在彼此地影响下,会碰撞出怎样愤怒的火花,会催生出怎样决绝的念头?这场火会是他们自己主动引燃的吗?还是仅仅是因为老陈利用蚊香点烟,在抽烟中无意中把被子点燃?
我仔细算了下,我给他烟到现在已有十来天,而那包烟我记得只有十多支。这十多支烟,老陈抽了那么久,难道还没抽完?
我企图在老陈的衣服中寻找答案。但医院的护士告诉我,老人身上的衣物好多都烧糊了,护士是用剪刀把衣服从他身上剪下来后就扔全进垃圾桶丢了。再也找不到一点点蛛丝蚂迹。
把老人拉回馆,我心里一直很不安。
我没法说服自己平静下来。
三天后,我终于忍不住独自去了养老院,企图去着火那个房间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来减轻心里的负疚。可养老院的大门紧锁,门上还贴了有关部门的封条,而里面更是空无一人。住在里面的那些老人全都不见了。
我进不去,只好空手而返。
后来我才辗转了解到尽管院长一再要求和家属私了,赔钱了事。可这事还是惊动了主管部门,一查之下,消防啥的,都不合格,养老院被要求关停整改。院长无奈之下,只好让家属来把老人接走了,而那些护工也被院长遣散,刘姐也不知去向。
去世的两个老人都被送去火化。而另一位老人听说在医院住了几天后也不幸去世,送去了乡下。
院长给每条人命都赔了一笔钱,家属得了钱,都没有上诉,这事就这样私了了。
后来我又听说养老院被关停后,院长四处走动,企图再次打开经营,但消防始终通不过,手续也迟迟批不下来。可吊诡的是,这全无消防没施的养老院,当初又是怎样弄到许可的呢?当然,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这事之后,全市兴起了一场养老院消防安全大排查。一些不达标的养老院被责令整改。而一些在经营的养老院也禁上使用明火的盘状蚊香,全改用电子蚊香。
这事儿过去了好久,我也不断说服自己,这场火应该和那包烟没有关系,可心里却始终像有个疙瘩,没法解开。
几个月后,我们去另一家颇具规模的养老院接遗体。我突然碰见了刘姐,她转到这家养老院做护工了。这座城市不大,大家又没转行,所以迟早会有碰面的一天。
我悄悄把她叫到一边,我问她:“那场火到底是怎么燃起的?后来查清楚没有?”
“查个屁,这不明摆着他用蚊香点燃的火嘛,养老院里要不是有人看着,想自杀的老人多了去了。”
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说:“大火会不会是老陈用蚊香点烟燃起的。”刘姐一脸惊讶:“烟,他哪里来的烟?”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我不是给了他半包抽吗?”
刘姐漫不经心地说:”哦,那包烟啊,你前脚刚走,我后脚就给他没收了。”
这时,老陈满眼怒火骂刘姐逼婆娘的镜头一下从我脑里闪现出来。我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可另一种更深的悲凉却再次向我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