菽
大豆,这个源自中华大地的古老作物,早在先秦时期便已成为我们先民餐桌上的美味佳肴。然而,由于其粗糙的口感和不易消化的特性,长久以来,它只能默默扮演着黍、稷等谷物的配角。然而,一次以“尊王攘夷”为旗帜的北伐之战,却意外地点燃了大豆命运的火花,使得这一曾经不起眼的作物,在中国的广袤土地上迅速崛起,成为主食中的佼佼者。
周公
那是一次宏大而庄严的朝会,久违的盛况再现。高高的台坛上,赤色帐幕熠熠生辉,其上点缀着黑色的羽毛,透露出神秘而威严的气息。各方诸侯北向而立,目光齐齐投向那位身着八彩色朝服的少年天子。他的身旁,站着一位威严的叔叔——周公姬旦,这位先王的得力助手,曾辅佐先王克殷建周,主持国政,为国家的繁荣稳定立下了赫赫战功。
公元前1039年,即周成王五年,周公姬旦耗尽心血建设的东都洛邑终于落成。在这片被视为天下中心的土地上,遵循哥哥周武王姬发的临终嘱托,已摄政五载的姬旦筹备了周成王即位以来的首次天下诸侯会盟。
在这场被称为“成周之会”的盛事中,有一个环节尤为特殊。为了彰显周天子位居中华,统治四方的无上地位,诸侯们带来了各自的封地方物,而远在四方的戎狄部落也纷纷献上各地的珍稀特产,齐聚于“四方入贡道里均”的洛邑,向周王室表达敬意。在这群进献贡品的人群中,一位来自燕山以北的山戎使者,怀揣着敬意,向天子献上了珍贵的土产。一种名为“戎菽”的珍奇植物种子《逸周书·王会》。
所谓菽,便是我国千古流传的豆类佳品——大豆。此名一出,便标注了中国历史文献中对大豆的最早确切记载。在古老的《诗经》中,我们得以窥见“宗周”时期镐京的风土人情,那时的人们,或是轻歌曼舞于野,手提竹篮“采菽采菽,筐之莒之”(《诗经·小雅·采菽》),或是在田间地头随着季节更迭,“岁聿云莫,采萧获菽”(《诗经·小雅·小明》),采集着野生之菽,收获着耕种之果实。“采菽”是对野外大豆的采集,而“获菽”则意味着对栽培大豆的收割。
与此同时,来自北国边疆的山戎民族,已将他们那肥沃土地上孕育出的金黄豆粒,视为珍宝,献于“后稷”神的后裔——周天子的座前。这一献,不仅代表着对中央王朝的敬意,更是这个北方民族对自己辛勤劳作的骄傲展示。
然而,在那个时代,大豆在富饶的中原土地上,尚只是黍、稷等主食的配角,或是皇族贵胄偶尔品鉴的新奇小食。它真正的价值与力量,尚在沉睡之中,等待着数百年后,群雄逐鹿、诸侯争霸之时,方能显现。
在礼乐崩坏的那个年代,大豆将展现出它的双重面貌:一面是滋养无数生灵的守护天使,另一面则是无情吞噬生命的冷酷魔鬼。
潘多拉的盒子被悄然打开一个名叫“弃”的孩子和他的族人,悄然走进先民的传说。在远古的传说中,邰国的女子姜嫄,因踏着天神的足迹,怀胎而生下了一个神奇的儿子。因恐惧而几欲放弃的姜嫄将他遗弃于幽巷,却见牛马绕道而行,大鸟展翅庇护,这个被命运选中的孩子终得保全。这个险些被遗弃的孩子,便有了“弃”这个名字。自幼年起,“弃”便偏爱搜集野生谷物和各式瓜果的种子,他稚嫩的小手将这些种子撒向大地,待到五谷瓜豆成熟之时,作物茂盛、籽粒饱满。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开始教授族人耕作之术(《诗经·大雅·生民》)。因其卓越的贡献,尧帝邀请他至宫廷,赐予尊位。担当农官,他被誉为“后稷”,成为周族尊奉的始祖。
关于“后稷”的传说,生动地描绘了周人在远古时期便以农业为立国之本的情景。在夏与商的更迭之际,周族虽屡次徙居于戎狄之地,却始终坚守着农耕的传承。经过数代人的艰辛跋涉,他们最终在土壤肥沃、适于农耕的岐山脚下,找到了理想的家园——周原。
在这片沃土的孕育下,周人精于耕作,黍稷成为他们主要的耕作物。黍稷的种植,不仅是生活的需要,更是文化的象征。“黍稷重(先种后熟的谷),禾麻菽麦”《诗经·七月》所述,虽然《诗经》中记载的农作物种类繁多,达21种之多,但黍与稷的提及频率最高,共出现76次,足以显现其在周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周原,这块富饶美丽的土地,见证了周人如何依托于农业,尤其是对黍、稷的种植技术,不断发展壮大,书写了五谷兴替背后的社会变迁。进而伐纣翦商夺得天下,随后分封姬姓宗室子弟和功臣为列国诸侯,其中姬姓封国就达53个。
也正是在翦商3年之后,周成王姬诵的父亲、周的开国君主周武王姬发功成身死。但到了成周之会时,诸侯济济,戎狄归附,礼乐诗书,由这个家族统治的国度就像朝霞一样璀璨,令人心生向往。
然而,公元前771年,在犬戎人兵临镐京城下,选择了远远观望。第二年,即位的周平王正式将国都从镐京迁到了洛邑。这个无奈之下的选择,在诸侯们看来,曾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周天子,此刻就像一个林妹妹般、寄人篱下的远房表亲。
随着分封的继续、戎狄的侵占、诸侯的吞没,周天子直辖的“王畿”逐渐仅剩下成周东西200里,诸侯们连原本应该定期给天子送来的朝贡,也似乎遗忘了。公元前725年,周平王去世后,即位的周桓王甚至因为没钱,而派人向鲁国索求助葬费用。公元前707年,繻葛(今河南长葛)之战,周联军被郑国军队击溃。从此,周天子的威信更是一落千丈,诸侯们或许还在心里冷笑了两声,从此越发不把周天子的礼乐和征发当回事了。
天子王冕上的金色珍珠与此同时,在王国的西方和北方,那些被称为“戎”或者“狄”的部落,没有了原先周王室的限制和打压,更加野蛮生长,迅速壮大,时不时地南下交侵中原各国。另一边,不再听从周王室统一号令的诸侯,也只能走向一线,独力抗击来自外族的劫掠。
烽火戏诸侯
数百年前为周天子献上“戎菽”的山戎,携着刀光剑影回来了。公元前714年,山戎入侵郑国,被郑庄公率军击退;公元前706年,山戎越过燕国,大肆入侵齐国,齐僖公不得不请求诸侯救援。最后,郑国公子忽率领军队帮齐国解了围。
公元前664年(鲁庄公三十年)的冬天,山戎再次南下侵扰燕国。接到燕庄公求援的齐桓公和鲁庄公谋划北伐山戎。第二年开春,齐国军队用300乘战车,以及上万人的先锋部队出征。这一仗,从春天一直打到冬天,山戎最终被迫向北迁徙,隐退至辽阔的燕山北麓草原。
在那持续一年的北征中,齐国的勇士们在山戎的土地上赢得了两项珍贵的战利品——冬葱和珍贵的“戎菽”。胜利的号角声中,齐桓公将这份战利品“献捷”于周天子的宝座之前。那颗300余年前由山戎进贡的戎菽种子,便如同王冠上最璀璨的金色明珠,照耀着这场精心策划的“献捷”仪式。它不仅是齐桓公对其权威的彰显,更是向世人昭告:齐国为周天子赢得了荣耀的冠冕。
管仲拜相
正是这场北伐,使得山戎精心培育的大豆良种“戎菽”得以遍及四海,《管子·戒》中记载了这一先秦时期大豆物种最重要的交流盛事。
公元前651年,齐桓公在葵丘召集鲁、宋、卫、郑、许、曹等诸侯国会盟,这是齐国召集的最宏伟的诸侯盛宴,标志着齐桓公登上中原之巅,成为春秋时期的第一位霸主。他或许未曾预料,从山戎带回的大豆,犹如揭开了一个潘多拉的盒子。此后,每位诸侯都开始觊觎霸主的宝座,思考着“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的难题。大豆,这个生命之种,将无数生灵牵引入争夺天下的战车,化作了问鼎中原的蓬勃力量。
它是贯穿古今大变革的生命燃料公元前453年,即周定王十六年,晋阳城发生了一件震惊各路诸侯的重大变故。两年前,操持晋国大权的智伯瑶联合韩康子、魏桓子,讨伐赵襄子,却围攻晋阳两年未果。智伯无奈之下,决定水淹晋阳以终结僵局。然而,赵襄子暗中策反韩、魏两家,反而使智家军营遭受水患,智伯兵败身死。
水淹晋阳
为了杜绝智氏的复仇之火,赵、魏、韩三家联手,将智氏家族200余人屠杀殆尽,智氏的封邑也被三家分割。尽管晋国国君的名号依旧,但实际上,赵、魏、韩三家已掌控了晋国的命运。曾经雄霸春秋的晋国,疆域横跨十七国,使三十八国臣服,如今却仅留名于史册,实为兴衰之叹。
七年之后,魏桓子的孙子魏文侯继位,成为魏氏的领袖。虽然魏国实际上已成为中原一方的霸主,但其所辖之地却被紧紧束缚在晋国西南一隅:西侧仅一水之隔便是强秦,东侧是与魏国共同分割晋土的新兴韩氏,北面赵国的领地如山压顶,南面则是秦、楚、郑三国争斗的拉锯地带。处于四战之地的魏国,唯有励精图治,深挖土地潜力,方能在列强的觊觎之下谋求生存,进而蓄势待发。
在这关键时刻,曾在秦魏边境上地担任郡守多年的李悝,渐渐走进了魏文侯的视线。这位郡守以上地为中心,实施“习射令”,将邻里纠纷的裁断寄托于射箭比赛的结果,与昔日贵族间的礼节相较,此举似乎过于直接简略。
魏文侯与李悝
然而,在这三家分割晋国的时代,正是这种直接简略成为通行天下的生存法则。因此,上地百姓日夜勤练射术,在秦国的边境冲突中,上地郡民无惧敌手,展现出强大的战斗力。这位41岁的郡守李悝,也由此一跃成为魏国的相国。
对于中原农耕民族而言,称霸的逻辑异常简明:掌握更多土地,产出更多粮食,养活更多人民,进而组建规模更大、战力更强的军队。
战国铜人
在魏国控制的百里之地,除去山川村落的占据,耕地面积大约为600万亩,人多地少,耕作勤勉与否,粮食年产的差距可达180万石。因此,李悝上任后的首要举措便是鼓励开垦荒地,将土地分配给农民耕作,并征收“什一税”;同时,他倡导百姓杂种五谷,包括禾(粟)、黍、菽、麦、麻,充分利用土地间隙,遵循“尽地力之教”的原则,以提升单位面积的粮食产量。
此时,大豆这一作物开始显现其独特优势。大豆对土壤要求不高,在新区开垦的荒地或长期耕作导致的贫瘠土地上,利用其固氮特性,有助于改善土壤,适宜连年种植。
相较于传统的耐旱作物如粟、黍,大豆的种植则需水量惊人,其耗水量几乎是粟作的三倍。这无疑意味着,农人在耕耘大豆田的同时,必须投入更多的劳力于灌溉之上,水利灌溉系统的建设因此变得至关重要。在魏国时期,邺城在西门豹治下,破除了“河伯娶亲”的迷信,随即动员民众沿着漳河开凿了十二条水渠,引流灌溉,使得广袤的土地摇身一变,成为膏腴的良田。
法家先贤李悝,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充分挖掘和利用了魏国的土地与劳动力资源。魏国因此迅速壮大,映照着昔日霸主晋国的荣光,开始向东向西拓展疆域。
在生产力水平相当的农耕社会里,魏国的崛起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他国的效仿。尤其是与魏国同处三晋之地的韩国,尽管国土更为狭小,却将“五谷杂种”的种植技艺发挥得淋漓尽致,尤其是在大豆的种植上。
实际上,不仅在人口密集、土地稀缺的三晋之地,大豆在战国时期的关东六国已逐步上升为主食,其地位从末位跃升至首位。文献记载中,黍、稷并提的情形日益罕见,而菽、粟的连用则愈发多见。如《管子·重令》中提到“菽粟不足,末生不禁,民必有饥饿之色”,《孟子·尽心章句上》言“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墨子》亦云“耕稼树艺,聚菽。是以菽粟多,而民足乎食”。这些帝王治国策略的篇章中,无不体现了主粮结构的变迁,大豆甚至超越了粟,成为各国确保民生安康、国家安全的要务之一。
自三家分割晋国至张仪赴韩游说,地处战国七雄中心的魏国与韩国历经变迁,恰如中华大地汹涌澎湃的变革缩影。大豆,这种对土地要求不高,甚至能改良土壤的农作物,其籽粒可为主食,豆叶可为菜肴,虽口感稍逊,但足以充饥。在各个诸侯国中,大豆的种植迅速蔓延,尤其在关东黄河中下游的富饶中原,大豆已蔚然成风。据古书记载,五口之家种植大豆可达田地面积的二十五分之一,八口之家更可能占据田地的二分之四十(《氾胜之书》有云:“大豆保岁易为,宜古之所以备凶年也,量家口数,种大豆,率人五亩,此田之本也。”)。
战国青铜戈
此外,铁器的广泛应用、牛耕的普及,以及漳河十二渠、郑国渠、都江堰等宏大的灌溉系统工程,极大地推动了生产力的提升,粮食产量随之稳步增长,人口数量也随之激增。据史籍记载,西周时期控制的国土约180万平方公里,人口超过六百万;春秋战国时期,列国总面积约为200万平方公里,春秋时人口达1400万,战国末期更是飙升至三千万。以人口密集的三晋地区为例,春秋时晋国疆域约27.2万平方公里,人口约250万;而战国时赵、魏、韩三国的人口分别达到400万、350万和150万,人口密度是春秋时期的3.5倍。
伴随着人口的膨胀,魏国一度田地与民居密集至无余地牧牛养马(见汉·刘向《战国策·魏策三》)。东方的齐国,其人口密度也达到了春秋时期的2.6倍,临淄一城便有7万户居民,形成了“联袂成荫、挥汗成雨、肩摩踵接”的繁华景象(《晏子春秋》记载)。
然而,在这人口爆炸的背后,广大新增民众的生活水平却日益困苦。由于先秦百姓对大豆的营养价值知之甚少,多以粒食为主,伴以豆叶煮成的羹汤作为简陋的口粮。无数以大豆叶下饭的平民,被称作“藿食者”,他们以大豆为食,被卷入了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洪流,成为了诸侯争霸、力求国力强盛、攻城略地、统一天下的战争资本。
不讲武德的年轻人率先打破平衡的是一位不讲武德的卫国年轻人——吴起,他引领了一场军事战略的深刻变革。公元前389年,历史铭记了那一刻,吴起统率的五万魏国精兵,在阴晋之战中,以一敌十,将秦军如潮水般击退,为魏国的崛起和战国初期的霸主地位奠定了基石。这支所向披靡的军队,正是由吴起亲手缔造,被尊称为“魏武卒”的精锐重装步兵。
吴起
在军事艺术上,吴起摒弃了过多的仁义道德,讲究根据敌人的特点灵活运用战术,无论是诱敌深入、离间计、水攻火攻,均在吴起的战术板上。他信奉的格言是“敌未成阵,我已击之;敌半渡,我急击勿疑”(出自《吴子》),将以往被视为诡道的策略,提升为堂堂正正的兵法。
与春秋时期的战车兵种相比,吴起所组建的“魏武卒”展现了截然不同的风貌。在这里,个体的英勇不再是唯一,严明的纪律与集体的力量成为了胜负的关键;身着重甲的战士们,在血腥的战场上,面临着生死一瞬的高风险;战斗不再仅是一日之短,而是延长为耗时日久的残酷拉锯,跨越了农事的界限,春耕秋收已不再是战争的避讳。
战国七雄间的战争形态随之变革,演变成了一场场生死相搏、消灭对方有生力量的灭国之战。这种战争的残酷性,倒逼着每一个渴望称霸的国家,必须尽力养育更多的人民,动员更多的人力与物力资源。于是,以战争为导向的集权体制应运而生,它凝聚着国家的力量,为了生存与胜利,不断向前推进。
魏武卒想象图
自春秋晚期,古老的井田制度缓缓退出历史舞台。在李悝、商鞅等改革家的智慧下,井田制被依法废除,土地私有化成为潮流,按亩征税的新法也应运而生。昔日权势显赫的贵族阶层,逐步分化为大小不等的地主;治国之责,渐渐落在了领取禄米的官僚肩上。中央集权体系确立,郡县制、征兵制及常备军建立,标志着战国时期成为清·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所称的“古今一大变革之会”。
那些因君主恩赐而获得土地的自耕农,负有一项至关重要的义务——兵役。他们构成了各国军队的中坚力量。一旦战事来临,自15岁至60岁的壮丁纷纷离乡,投入沙场。这些平日里仅以豆类叶子煮粥、饮水度日的贫苦农民,在战火燃起之时,不得不放下锄头,拿起武器,如潮水般被驱使向前,化作战争巨轮的无声燃料。
因此,便有了赵国四十万军队的投降悲剧,除了240名年幼的兵士得以幸免,其余的皆被秦军无情坑杀,他们如同燃尽的豆荚,化作历史长河中的一缕尘埃。
“其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预示着四百年的寒冬将至当秦国“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陈涉揭竿而起,山东群豪蜂起而亡秦,这段长达五百年的战乱时代,直至汉初才逐渐归于平静。国家在减轻赋税、徭役和刑罚的政策下休养生息,经济缓缓恢复生机。
随着黄河流域农业技术的提升,产量更高的粟米得到了更广泛的种植,而冬小麦在董仲舒的建议下,在关中地区也得到大面积推广。粟与麦主食地位的提升,使得大豆的种植地位相对降低。据史料记载,到了汉武帝时期,大豆的种植比例已从战国时期的25%-40%降至大约8%。
然而,好景不长。公元前131年,即西汉元光四年四月,正值立夏前夕,一场突如其来的严寒,带走了草木的生命,给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又蒙上了一层霜冻的阴影。
在历史的长河中,公元前114年(西汉元鼎三年)的记忆尤为深刻。春意本应盎然之际,却遭遇了“三月水冰,四月雨雪”的极端气候,导致严重的粮荒,使得“关东十余郡人相食”,这段悲惨的历史被班固在《汉书·武帝纪》中沉重记载。及至王莽时期,关于严寒的描述更是屡见不鲜。公元16年(新莽天凤三年)二月,关东地区大雪纷飞,雪深一丈,竹柏之类植物皆被冻毙;次年八月,王莽在铸造象征权力的威斗之际,突降奇寒,竟有百官人马因严寒而丧生,这些史实班固在《汉书·王莽传》中有着详尽的叙述。
王莽
王莽时期的严寒,不过是冰山一角。东汉末年,气候再次剧变,寒冷加剧。公元183年(东汉光和六年)的冬天,北海、东莱、琅琊等地水井冻结,冰层厚达尺余,范晔在《后汉书·五行志》中记录了这一异常现象。也正是在这一年的严冬与饥荒之中,张角与其太平道教众策划,次年三月初五起义反抗。
这场严寒揭开了一段长达四百年的寒冷气候时期,覆盖了整个地球,其严酷程度比起明末的小冰河期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段漫长的岁月中,白雪与冰冻伴随着三国两晋南北朝的分裂,北方游牧民族的南侵,以及“五胡乱华”的动荡。
在这寒冷与干旱交织的年代,“保岁易为,以备凶年”的大豆承担起了重要的角色,再次开始了它的扩张之路。
大豆的衣冠南渡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至公元215年(东汉建安二十年)七月,曹操西征张鲁,抵达阳平关。面对秦岭险峻,军粮输送的艰难不言而喻。尽管曹军在关中紧急抢收豆麦以支援后勤,却仍旧面临粮食短缺的危机,陈寿在《三国志·魏书·陈群传》中记载了这一挑战。
到了公元257年(曹魏甘露二年),诸葛诞联合东吴在淮南起兵反抗司马氏的统治。司马昭新掌大权,率领号称五十万大军东征平叛,在淮北地区就地征粮,每位士兵配给三升仓储大豆以充军粮,这一举措在房玄龄等人编撰的《晋书·文帝纪》中有所记载。大豆,在这段战火纷飞的岁月里,默默地支撑着人们的生存与希望。
直至公元479年,即北魏孝文帝太和三年,位于帝国西北角的雍、朔二州,以及袍罕、吐京、薄骨律、敦煌、仇池等重镇,在盛夏七月竟遭受罕见大霜的侵袭。无数翠绿大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寒流中不幸冻毙(详见北朝·魏收·《魏书·灵征志》)。与此同时,南方气候的逐渐转凉反而促使大豆种植在南方的版图得以拓展。随着北人南迁的潮流,大豆亦随之下江南,衣冠南渡。在江西九江的山水之间,陶渊明便在诗酒田园的生活中,于南山之下悠然耕豆。
从黄淮流域的中原到燕赵之地的华北,从关陇三辅到浙东江西,大豆的种子随着人们的脚步,遍布四方。在这长达四百年的寒霜之中,中原的长期割据、北地游牧民族的多次南侵、连年不断的烽火,无不促使大豆与禾菽遍野,菽粟之重再次显现,成为无数百姓在乱世中艰难求生的依靠。
七步成诗千古绝唱乱世之末,王公贵族的餐桌上,豆饭藿羹成为让人感慨时光的食物。公元220年,东汉延康元年的正月,66岁的曹操病逝,曹丕继位为魏王;同年十月,汉献帝被迫禅让,曹丕登基称帝,开启黄初元年。因忌惮才华横溢、心怀壮志的弟弟曹植,曹丕费尽心机欲除之而后快。在兄弟阋墙的悲怆之中,曹植七步成诗,留下了千古绝唱: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
从春秋战国,历经三国鼎立,再到魏晋南北朝的更迭,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如同遍布山野的大豆,以自身的生命之火,在历史的长河中翻滚沸腾,滋养了一个又一个强盛的帝国,颠沛流离于一次又一次的乱世喧嚣。当他们不得不放下铁犁,紧握刀枪,在风沙肆虐或冰雪交加之中,倾尽毕生勇气,勇往直前面对敌人时,方才发现,对面那些同样卑微而同根的生命,正如同他们一样,在这浩瀚的历史舞台上,演绎着生死的轮回与民族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