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婆婆,是在县城西边的老小区。那是个寒冷的冬天,楼道里贴着泛黄的春联,空气中飘着一股煤炉的味道。
婆婆个子不高,穿着件深蓝色的棉袄,袖口都磨白了。她看见我,笑得满脸褶子,露出一口整齐的牙。“小婉来了!”她一边招呼,一边麻利地打开生了锈的防盗门。
那是2003年的冬天,我刚从农村嫁到县城。丈夫张建国在私营企业上班,每个月工资三千多,在当时的县城算是不错的收入。婆婆李桂芝是纺织厂退休工人,每月有一千多的退休金,日子过得还算宽绰。
我们住的是个老旧小区,楼房有些掉皮,但胜在地段好,离菜市场近。屋子不大不小,两室一厅,七十多平方。客厅的墙纸有些发黄,但被婆婆擦得一尘不染。
结婚前,建国就说过,新房要等两年才能买,先跟妈住。我没意见,农村老家冬天只能烧炕取暖,城里有暖气,应该会更舒服。
可我没想到,入住第一天,婆婆就拉着我的手说:“小婉啊,咱家暖气先不开,省点钱。你看这屋子朝南,太阳大时候热乎着呢!”
我愣了一下,笑着答应了。在农村时,爹妈总说,嫁到婆家要看脸色过日子。何况这是自己的婆婆,总不能第一天就顶撞。
建国在一旁解释:“妈这人节俭惯了,你别往心里去。”
婆婆听了,立马接话:“可不是么,现在物价涨得这么快,该省的还得省着点。”说着,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棉被,是新的,还带着棉花的清香。
那天晚上,我躺在被窝里,听着屋外的风声。建国搂着我说:“等明年我升职加薪,咱就买新房,到时候想开多少暖气都成。”
我笑着点头,心里却有点发紧。农村老家冬天再冷,炕头总是热乎的。城里这房子,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就跟冰窖似的。
婆婆心疼我,每天变着法子给我熬姜汤。“多喝点,暖和。”她总是这么说,脸上堆着笑。可我注意到,她自己从来不喝,就着咸菜喝白开水。
日子就这么过着,我也慢慢习惯了。每天早上,婆婆五点就起来,轻手轻脚地去菜市场买菜。等我和建国起床,饭菜都热乎乎地摆在桌上。
冬天的阳光透过结霜的窗户照进来,婆婆总是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她的动作很快,针头翻飞,没几天就能织出一件背心或者毛衣。
“这是给你织的。”她递给我一件藏青色的毛衣,“你瘦,得多穿点。”
我接过毛衣,摸着粗糙的线头,眼眶有点发热。婆婆的手艺很好,针脚细密,看不出任何马虎。
可日子久了,我还是有些抱怨。每天早上起来,房间里冷得能看见哈气。我穿着棉袄做家务,手都冻得通红。最难受的是洗澡,只能趁着太阳大的时候,抓紧时间冲一下。
建国心疼我,想偷偷开暖气,被婆婆发现了。她难得发了脾气:“现在不会过日子,以后有你们受的!”
我在心里嘀咕:这么大的房子,一个暖气费能花几个钱?可这话我不敢说,只能穿着厚厚的棉袄,在屋里转悠。
婆婆见我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她总是变着法子做好吃的,说是补身子。可到了交暖气费的时候,她又变得特别抠门,一分钱都要计较。
日子就这样熬到了2004年的夏天。那天,我突然觉得胸口疼,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建国吓坏了,赶紧带我去医院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时,我的脸色煞白。医生说需要动手术,费用差不多要七万。这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我和建国的积蓄加起来还不到两万。
我们回到家,我躺在床上发呆。婆婆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布包,是那种老式的蓝布包袱。
“这是我存的钱。”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叠叠整整齐齐的钱,还有一本发黄的存折,“去年冬天省下的暖气费,还有我这些年存的养老钱,够给你看病。”
我一下子愣住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原来婆婆不是抠门,她是在为可能发生的意外做准备。
婆婆坐在我床边,轻轻拍着我的手。她说起了一段往事,是我从没听过的。
“建国他爸走得早,就剩我和建国相依为命。那时候,他第一次相亲,对象是纺织厂一个女工。姑娘长得俊,可结婚没多久就查出得了重病。”婆婆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们没钱给她治,眼睁睁看着人没的。”
“从那以后,我就发誓,再给建国找个媳妇,一定要护得住。”婆婆摸着那本旧存折,“去年你嫁过来,我就觉得你身子骨不太好,总是咳嗽。我就想着,得存点钱,万一。。。。。。”
她没说完,泪水已经流了下来。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她总给我煲汤,为什么给我织那么多毛衣,为什么。。。。。。舍不得开暖气。
那个夏天,我住了一个月的医院。婆婆天天守在病房里,身子骨看起来更瘦了。她总是早早去医院食堂打饭,说是趁热乎端上来给我吃。
每天换药时,我疼得直掉眼泪,婆婆就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没事的,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建国忙着上班,婆婆就成了我的主心骨。她把家里能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连她结婚时的金镯子也没留下。
“这些年存的钱,就是为了关键时候用。”她总这么说,脸上带着欣慰的笑。
手术很成功。躺在病房里的日子,我经常想起那个没有暖气的冬天。原来,真正的温暖不是暖气片的热度,而是藏在婆婆心底的那团火。
出院后,婆婆更是把我当成宝。她总说:“你现在要好好养着,别干活了,我来就成。”
我心疼婆婆,想帮她做家务,可她死活不让。“你呀,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她笑着说,“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日子就这么过着,转眼到了深秋。这一年的暖气费,还没等我们交,隔壁王婶就来串门,说是交暖气费的时候到了。
我正要说话,婆婆抢着开口:“今年开,必须开!我孙子都要出来了,可不能冻着。”
原来,在我住院的时候,医生说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全家都喜出望外。
那年冬天,屋子里暖烘烘的。婆婆还是舍不得给自己买新衣服,却总惦记着给我添置新衣。她织了好多小棉袄、小毛衣,说是等孙子出生就用得着。
有天晚上,我偷偷看见婆婆在房间里数钱。她把钱分成几摞,每摞上都贴着纸条:暖气费、伙食费、医药费。。。。。。原来,她还在准备着,准备着可能发生的每一种意外。
春天来临的时候,我生下了皓文。是个男孩,长得白白净净的,跟建国小时候一模一样。婆婆高兴得直掉眼泪,抱着孙子怎么都不撒手。
“以后啊,咱家一定要暖暖和和的。”她看着襁褓中的皓文,眼里闪着光,“我这一辈子,就是要护着你们娘俩。”
日子就这么一年年过去。现在,皓文都上大学了,个子比他爸还高。每次放假回来,都要跟奶奶撒娇:“奶奶,你得把暖气开足了,我可不像我妈那么能耐。”
婆婆今年七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了,但还是像以前一样爱笑。她依然舍不得给自己买东西,可对我们仨,却总是有说不完的好。
前两天,我整理柜子,又看见了那个旧布包。里面还放着那本发黄的存折,记着当年的存款。我轻轻摸着那些褪色的字迹,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没有暖气的冬天。
如今,每到冬天,暖气片热乎乎的,我却总会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季。那时候,我只觉得婆婆抠门,却不知道她是在用她的方式,攒着一份爱,一份可能会用得着的保障。
有时候我在想,那个寒冷的冬天,到底是谁在温暖谁?是我们这些年来一直误解了老一辈的爱吗?他们的节俭背后,藏着多少我们看不见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