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方明 魏迟婴
一、误放“056”
1950年初秋的一个傍晚,上海市公安局政保民警卢禄定下班回到家中,没有像以往那样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给做晚饭的妻子打下手。他沏了一壶茶,坐在客厅里心不在焉地翻着报纸,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片刻,他把报纸扔到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又放下了。妻子解婉琴看在眼里,便知丈夫在工作中遇到麻烦了。听见外面院子里传来自行车停车的声音,她赶紧出去小声嘱咐刚刚进门的儿子:“小点儿声!你爸今天像是不对劲儿,别惹着他!”
卢禄定是上海近郊七宝镇人氏,十四岁上到市区工厂学手艺,是一名技艺不错的钳工。1937年抗战爆发,他受早年的师兄谢达成(其时已是中共地下党员)的鼓动,决定去皖南投奔新四军。跟妻子解婉琴一说,解婉琴的觉悟比丈夫还高,要跟丈夫一块儿去!卢禄定说你一个妇道人家去军队能干啥,帮不上忙反倒添累赘。解婉琴却自有主张,她会裁剪、会踩缝纫机,听说新四军有被服厂,那就去被服厂给战士做军装。两人年轻气盛,都是说走就走的年纪,把十岁的儿子送到南市外婆家,随即踏上了行程。
卢禄定是钳工,对于新四军来说,是难得的技术人才,本来是分配去枪械修理所的,谁知在从上海辗转去安徽云岭的途中,不知怎么被带队的扬帆给瞅上了,觉得这小伙子心思缜密,思维敏捷,反应奇快,到达云岭驻地后,没让他去枪械修理所,而是安排他接受敌工训练。如此,时年三十挂零的卢禄定莫名其妙地由一名钳工转行从事情报工作,干了几年后,又改做军法官。
平心而论,老卢认为自己其实并不特别适合从事情报或者军法工作,虽然因工作出色多次受到上级表彰,可他对自己的钳工老本行一直念念不忘。上海解放后,他以华东军区政治部军事处一名科长的身份随部队来沪,分配工作时,他向领导提出请求,希望能去与机械设计加工相关的单位,领导的回答却是:“老卢啊,你的去向已经定了,赶紧到市公安局找扬帆同志报到吧。”原来,卢禄定还没到上海,当时上海市公安局主管政保的副局长、老上司扬帆就已经给他安排好去处了。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革命军人服从命令听指挥,他只好死了干老本行的心,到市公安局当了一名政保侦查员,具体职务是特侦二科科长。
这是一年多前的事了,转眼到了1950年初秋,一直干得顺风顺水的卢禄定冷不丁遇到了一个坎儿,特侦二科接到了一桩特别任务。
据华东公安部(原华东社会部)最新获得的情报,台湾“国防部二厅”策划了一项“夜莺计划”,其内容是:借刚刚爆发的“韩战”之势,指派特工潜赴上海,对华东地区若干在国共战争期间倒戈投共的原国民党将领进行策反,以配合“党国”不久后即将发起的“光复”行动。
该计划据说是“二厅”头目郑介民与主管“情治”的蒋经国共同的创意,计划草案已由蒋介石审阅批准,具体实施则由“二厅”负责。其时,郑介民因美国方面对其特别青睐,引起了老蒋的猜疑,行事分外小心,唯恐一个不对招来大祸。故而郑对“夜莺计划”的执行极为谨慎,组织特工专家研析计划的每一个细节。
军方破译的台湾密电表明,由蒋介石拍板确定的首批“策反对象”即原国民党高级将领共有五人,不过,这五人的具体名单,我情报人员暂时无从获知。
“二厅”对“夜莺计划”的保密工作抓得非常紧,该计划究竟如何实施,我方未能获得确切情报。目前我方知晓的情况是--
其一,对相关人员的策反由潜伏大陆的“二厅”特务具体实施,此人代号“虎崽”,据说是曾在美国中情局接受过心战训练的特工专家。
其二,鉴于“夜莺计划”的保密等级超高,故“二厅”不考虑以惯用的密电、密函等方式向“虎崽”下达指令,而是专门指派一名代号“056”的特务,以“特使”名义密赴大陆跟“虎崽”接头,口头传达“夜莺计划”的具体内容,其核心部分自然是被定为策反对象的原国民党高级将领的名单以及策反成功后他们将执行的任务。
其三,“056”秘密抵达上海后,相关接应工作、安全保障以及其后配合“056”行动,由“二厅”潜伏在上海的特工“黑蔷薇”负责。不过,据我方分析,“黑蔷薇”应该并不知晓“056”所执行任务的具体内容。
扬帆下达给特侦二科的任务,就是制订方案,张网捕鱼,在通往上海的水陆空要道上设卡,做好“迎接”“056”的准备,届时就可顺藤摸瓜,把“黑蔷薇”、“虎崽”等潜伏特务一窝端了。
卢禄定生性内敛,平时沉默寡言,一声不吭地听领导交代完任务,然后点点头,嘴里吐出两个字:“明白。”
这还是三天前,也即9月9日午前的事儿。卢禄定接受了这么重要的一桩任务,去市局食堂吃午饭的时候自然是味同嚼蜡,坐在那里一边啃馒头,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干什么。
饭后,特侦二科当然没有午休了,全体侦查员都聚集在卢禄定的办公室里听科长交代任务。偌大一个上海滩,机场、码头、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加在一起有十几个,光靠特侦二科这几个侦查员当然布控不过来,那就得请求外援,除了从市局政保处下辖的便衣队抽调,还得跟相关公安分局、派出所联系,这些活儿都--落实定当,已经是下午3点了。
卢禄定说声“行动”,特侦二科那几间办公室转眼就人去屋空了。
卢禄定也没闲着,他给自己的分工是黄浦江十六铺客运码头。之所以选择十六铺,倒不是他有什么先见之明,认为“056”大概率要通过水路潜入上海,而是担心万一局长扬帆有急事找他,从十六铺回福州路185号市公安局比较方便。
果然,他在候船室转悠了一阵儿,找了个便于观察的位置刚刚坐下,候船室的广播喇叭忽然响了,说哪位旅客丢失了一个葫芦,速去广播室认领。“葫”是市局地址福州路“福”字的谐音,“芦”指的当然是卢禄定的姓氏了,这是老卢给市局总机留下的呼叫代号。当下他起身出了候船室,扬帆的警卫员小林已经开车赶到了。
半小时前,军方派机要员送来一份请扬帆亲收的机要件,内容是昨天午夜军方截获的一封密电,因使用的密码比较刁钻,军方专家一直折腾到此刻方才成功破译。扬帆拆阅后一看,不由暗吃一惊--这封密电是受命接应并配合“二厅特使”“056”的潜伏特务“黑蔷薇”向台湾拍发的,“黑蔷薇”在密电中称:“今日午前,056甫一抵沪即被捕”!也就是说,“056”已于昨天抵达上海,但还没跟“黑蔷薇”接上头就落网了。可是,上海市公安局并未得到相关报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扬帆遂召卢禄定回局面议。
经过一番分析,两人认为这封密电透露的情况倾向于可信。那么,“056”是在哪里被捕的呢?这一点,“黑蔷薇”的密电并未透露,更别提是因为什么被捕的了。不过,这也容易理解。卢禄定估计,既然“黑蔷薇”接受的任务是接应并配合“056”执行“夜莺计划”,“056”潜赴上海,不论是乘坐飞机、火车还是轮船或长途汽车,“黑蔷薇”总要去接站。可是,“056”刚刚出站,还没来得及接头对暗号就被警方控制了。混在接站人群里的“黑蔷薇”看到这一幕,自然如惊弓之鸟,当即就玩了消失,根本顾不上弄清楚“056”究竟因何被捕。所以,密电中也就没有写明。而台湾方面肯定是知道两人的接头地点的,因而在密电中不必写明。至于往后“056”被关押在哪里,“黑蔷薇”就更不知道了。
可这样一来,就给特侦二科制造了麻烦。“056”是怎么被捕的?抓他的是哪家警务单位?甚至还要考虑到会不会是台湾特务组织搞的乌龙--“国防部保密局”和“二厅”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为了争权夺利,以前也有过类似的闹剧。
保不齐“保密局”的特务从什么渠道获知了“夜莺计划”,冒充公安把“056”弄到他们手里,迫其吐露“二厅”对特工专家“虎崽”的秘密指令,然后派人以“056”的名义前去跟“虎崽”接头,由他们跟“虎崽”“友好合作”,完成“夜莺计划”。
反正只要把活儿干妥,回头跟台北那边怎么都好交代,比如随便编个理由,就说“056”抵沪后身负重伤被他们救下,奄奄一息之际说出了自己的任务,然后就撒手归西了。时间紧迫,可他们无法马上和台北取得联系,出于对“党国”的忠诚,遂决定替“056”完成他未竟的使命云云--只是他们不知道郑介民老谋深算,在“056”和“虎崽”之间又安排了“黑蔷薇”这么一个环节。
当然,扬、卢认为后一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相对较低,“056”大概率是被哪个分局、派出所,也可能是铁路、航运警方下手抓了,至于抓捕原因,估计不会是怀疑这主儿有特务嫌疑一能入郑介民的法眼担任“二厅特使”这种角色,其业务水平不可能那么次,多半是出于某种“误会”。于是,扬帆指令卢禄定立即对此进行悄然了解。
经过一番忙碌,卢禄定终于弄清楚了其中缘由:昨天中午,上海铁路公安处的便衣在上海北站巡查时,正好有一班从南京开来的客车到达,乘客在一片喧哗中乱哄哄地出站,检票口前有个妇女突然大呼小叫--她的钱包没了。刚才从车厢下到站台上,她还从钱包里取出了车票,从站台到检票口这么一段距离,钱包就让人给扒了。
便衣立刻让检票口暂时关闭。数名车站工作人员随即赶到,安抚乘客维持秩序,并协助便衣调查。很快,在一个三十来岁知识分子模样的眼镜乘客的拎包里发现了失窃的钱包。于是,便衣不由分说给此人上了手铐,押往看守所。
“黑蔷薇”拍发台北的密电中称“056甫一抵沪即被捕”,说的就是这个情节。“056”身负重大任务,即便他扒窃技艺超群,按说也不至于做出在车站内顺手牵羊这种节外生枝的举动,估计是真正的扒手担心走不脱,就趁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钱包转移到他的拎包里了。倒霉的“056”被当作扒手当场拿下,押解出站时,被等候在检票口外面的“黑蔷薇”瞅个正着-“黑蔷薇”与“056”不一定相识,台北也不会发一张照片过来,估计“056”在外貌或着装方面有事先约定的识别暗号。
这时已是晚上8点。卢禄定还没吃晚饭,鉴于案情重大,也不顾饥肠辘辘,立即把电话打到上海铁路公安处看守所。接电话的是当晚的值班领导顾副所长,卢禄定前不久去看守所找犯人外调时曾跟他打过交道,彼此都有印象,当下便问:“老顾,你们那里昨天中午是不是收押了一个在车站行窃的扒手?”
顾所长呵呵一笑:“我们这里天天收押扒手,你指的是哪一个?”
“这人跟我们的一个案子有关,但我只知道是个男的,戴副眼镜,案由是扒窃,其他诸如姓名、年龄、相貌,都说不上来。你帮忙查一下,看有没有这么一个在押对象。”
“你别挂电话,我这就看一下登记……"听筒里传来顾所长招呼看守员拿登记册的声音,接着是哗啦哗啦翻页的声音,“哦,卢科长,是有这么个人犯,叫武炳晖,三十一岁……”
卢禄定打断对方:“那好!我这就过来.…"“等等……我还没说完哪,这个人今天上午10 点已经释放啦!”
卢禄定大吃一惊:“放啦?!谁下令放的?”老顾连忙去查只有正副所长有钥匙能打开的那个由铁皮文件柜改装的土制保险箱,找到了释放证,上面是铁路公安处治安科副科长郎育健的签名。
卢禄定随即致电铁路公安处值班室,问明郎副科长已经下班,即以市局名义要求对方派车把郎副科长接到单位。
郎育健是山东人,随部队南下就地转业,分配到铁路公安处,尚未成家,住在铁路局集体宿舍。宿舍就在单位后院,只隔着一道墙,用不着派车,公安处值班室一个电话打过去,他五分钟就赶到了。待卢禄定满头大汗抵达时,他正一边抽烟看报一边等候呢。“小郎同志,今天上午你签发了一纸释放证,把那个叫武炳晖的人犯给放了,有这事吧?这人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为什么给放了?”
据郎育健说,昨天中午从南京开来的那趟客车抵达北站后,发生了一起扒窃案。因为失主发现得早,扒手尚未出站,便衣就关闭了检票口,然后对失主周围的旅客挨个儿搜查(那个年代警察是可以这样做的),搜到第五个戴眼镜的旅客,在其拎包里发现了失窃的钱包。在场的两个便衣是上海解放后参加公安工作的新民警,经验有限,当下二话不说就揪住了那个眼镜男扣上了手铐。
那人一脸莫名其妙:“你们看我这副模样,是做小偷的料吗?”
这个节骨眼儿,这种话当然显得苍白无力,于是他就被押往看守所。那两个便衣是新手,抓了人就不管讯问了,讯问由治安科老警察张友德负责,带了个也是刚参加工作的女同志小万做笔录。
讯问结束,张友德向郎副科长汇报,说这个人犯名叫武炳晖,随身带着盖有当地一家茶叶批发行店章的出差证明,说是茶叶行的采购员。
郎育健眉头微皱:“当地?哪个当地?”
张友德看看手里的讯问笔录,磕磕巴巴地说:“叫什么巴彦……浩特镇,唉,说着还真拗口,反正我是第一次听说。那个武炳晖说,这地方原先叫‘定远营’,是阿拉善……”他又低头看笔录,一字一顿地念道,“哦,阿拉善和硕特旗人民政府驻地。”
郎育健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是在内蒙古吧?”
张友德摇头:“说是归宁夏管。”(本案发生时,该地还隶属宁夏。1956年2月划归内蒙古自治区,1980年5月成立阿拉善盟,为地区级建制。)
“离上海这么远,他来干什么?”
“说是奉老板指派去浙江采购秋茶,途经上海转车,证明上也是这样写的。”
“有当地派出所证明吗?”
“证明背后写着'情况属实,此证”,盖的是巴彦浩特镇政府的公章。他说镇上没有派出所。
郎育健寻思倒是有这个可能。光听地名就能想象得到,那多半是个风沙满天鸟不拉屎的地方,居民不多,当地政府没有人力财力设派出所,最多是安排一个公安特派员。他问张友德:“对于扒窃,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根本不清楚那个钱包是怎么进了自己拎包的,还把两只手摊开来给我看,说同志您看我这双手,像是干扒手这行当的吗?”
郎育健反问:"那你说,他像吗?”
张友德是留用警员,之前在国民党警察局、汪伪警察局都干过,有二十多年警龄,用上海话讲,那是警界的老法师,当然一眼就看得出这个武炳晖多半是被冤枉的。但鉴于自己留用警员的身份,他在新政权公安局说话做事一向谨慎低调、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了:“郎科长,要不做个指纹鉴定吧?”
郎育健认为可行,就开出了单子。今天上班后,张友德送来了指纹鉴定报告,排除了武炳晖曾接触过那个钱包的可能。毫无疑问,那个钱包是扒手遭遇便衣拦截搜查时,顺手塞进武炳晖的拎包的--对于扒手而言、此举易如反掌。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郎育健当即开出了一纸释放证,把武炳晖给放了。
二、棘手的“零口供”
被市局政保处“看好”的“二厅特使”“056”侥幸脱身,由在押人犯成了漏网之鱼,游入了大上海的茫茫人海之中。
不过,对于政保侦查员来说,还远远没到绝望的时候,在茫茫人海中查觅对手的蛛丝马迹乃是他们的家常便饭。仅仅在1950年已经过去的八个月里,卢定主持的特侦二科就已经靠这种大海捞针式的调查,侦破了七起敌特破坏案件;另外,还出色完成了中央社会部和华东公安部下达的两桩协查任务。此刻得知“056”被铁路公安处误放的坏消息,卢禄定虽然失望,但并不沮
丧--本想捡个现成便宜没检到,就按部就班调查吧,只当天上掉下来到这:便宜来就没出现过。
向扬帆报告时,扬帆也是这个态度:“老卢你有这样的信心那是最好。还是那句话:全力以赴,要人要物随时跟我说!”
案情分析会上,众侦查员经过一番讨论,确认了两点:其一,既然“黑蔷薇”能给“二厅”发密电,报告“056抵沪即被捕",这表明“黑蔷薇”并非潜伏在上海的一只“独脚蟹”,至少是一个拥有电台等一应谍报器材的潜伏特务小组,"黑蔷薇”则是这个小组头目的代号、按照“二厅”和“保密局”的习惯做法,该小组应该另有一个官方名号。其二,“056”是执行“夜莺计划”的一个重要环节,行动前,“二厅”方面肯定会考虑到一个问题:万一“056”抵沪后阴差阳错没跟“黑蔷薇”接上头,那该怎么办?
对于这种情况,秘密战线敌我双方通常采用的方式是先找个安全处所落脚,等待接头方寻上门来。如果过了一段时间对方没出现,那就意味着出事了,或者计划有变。此时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尽快离开是非之地。
那么,“056”被铁路公安处释放后,其临时落脚点在哪里呢?
一般说来,“二厅”不会给他专门安排一个落脚点,因为“二厅”也好,“保密局”也好,在上海的潜伏小组有限,而且潜伏特务也是有职能分工的,情报、行动、交通、窝点分得清清楚楚,作为总调度的“二厅”不会胡乱派活儿;再者出于安全考虑,这些职能分工不同的部门横向之间并无联系,哪怕“056”的任务再重要,也不能坏了规矩,这关系到整个情报网络的安危。
没有专门的落脚点,“056”就只好找家旅馆、客栈暂且住下,等着“黑蔷薇”过来接头,反正他有出差介绍信,经得起公安的检查。这也是“056”在北站被当成扒手拿下送看守所后依旧气定神闲的底气所在。现在,侦查员估计他还会利用这个假身份耍点儿伎俩。
分析到此,往下特侦二科的任务也就明确了,对市区内的旅馆客栈进行秘密调查。
这个调查方向还真找准了,次日上午,侦查员就查到“056”下榻于邑庙区复兴东路一家名唤“清泉池”的澡堂附设的住宿处,这个住宿处未在工商部门登记,但按照行规,是允许经营的。
于是,卢禄定带队前往“清泉池”逮人。“056”正在账房间跟“清泉池”老板抽烟喝茶聊天,当下撞个正着,立刻扣上手铐,就近押解邑庙公安分局看守所,随即进行讯问。往下,就轮到侦查员犯愁了。在之后的十七个小时里,这个看似文弱书生样的人犯坐在讯问室里那张四条腿固定在地面的铁椅子上,面对着侦查员的讯问一言不发,连姓名年龄等例行向话也不回答。
直至该案破获,侦查员才撼动这块顽石。那时卢禄定等人方才知道,这个被“二厅”头目郑介民选中作为“特使”的家伙天赋异禀,最擅长的就是玩零口供。
武炳晖自然是“056”众多化名中的一个,在“二厅”人事处的档案里,他的姓名一栏填写的是“祝安生”,出生于四川,家人笃信佛教,信到什么程度?武炳晖四岁就被送到寺院里。别看是个学龄前的儿童,但记忆力超群,对念诵经文有一种近似于病态的痴迷,当然谈不上理解--他的理解力跟同龄的孩子差不多,纯粹就是喜欢念经。
念经不但需要超强的记忆力,也需要一定的坐功,时间久了,师父渐渐发现这小子的坐功似是某种天赋,就有意识让他学打坐。没想到这一学,他对念经的那份痴迷就转到打坐上了。庙里一众僧人见之,都惊奇不已,说这小子简直是菩萨下凡啊,这么小年纪就有这份坐功,以后不就是一名坐禅高僧吗?方丈一听就害怕了,说咱这是小庙,只怕难容这等奇人,还是将他荐往别处,越远越好。
不久,寺里来了一位西藏喇嘛,方丈就托其将武炳晖携往藏区。那喇嘛忠人之事,干脆把武
炳晖送到了印度。武炳晖在印度接触到了真正的坐禅功夫,其实是瑜伽的一种,他在印度待了十年,刻苦习练了十年瑜伽。跟的是不是名师不清楚,但寻常一坐一天一夜不吃不睡也不开口,那是家常便饭。
这时已是抗战中期,日军对东南亚展开攻势,印度亦受波及。因战事影响,他离开了寺庙四处云游,由印度到西藏,再到云南,在中缅边境遇到了几个美军特工。武炳晖在印度待了十年,会说北印度语;印度是英国殖民地,他的英语也过关;加之印度和缅甸接壤,他的缅甸语也勉强能对付,美军特工识货,意识到这是个不可多得的翻译,遂把他带在身边。
半年后,美国特工一行到了昆明,正好郑介民在昆明视察,听说有美国同行,就设宴招待。美国特工把武炳晖也带上了,结果,他们后悔都来不及--武炳晖一下子就被郑介民看上了,凭着他高超的“心战”功底,三言两语将其说动,次日即随郑去了陪都重庆。
郑介民打算把武炳晖培训成一名高级特工,将其送入了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特务训练班。哪知,跟通晓英语的武炳晖交流后,美国教官却拒收这个学员,把他退回了“军委会二厅”(“国防部二厅”前身)。怎么呢?原来,武炳晖得知其培训内容中包括各种杀人技术,马上表示自己是僧人出身--当然,现在算是还俗了,而且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要他出力他自然是义不容辞,但让他亲手杀人,他绝对不干。
此事传到郑介民那里,把他弄了个哭笑不得,说那就回来吧,别让他干杀人的活儿就是了。根据武炳晖的特长个性,“二厅”安排他接受交通特工的训练,这次武炳晖没再出什么幺蛾子,训练效果也不错,皆大欢喜。
1949 年初,国民党政权因“徐蚌会战”(这是国民党方面的称谓,即淮海战役)失败而面临土崩瓦解的局面,“二厅”逃往台北前,郑介民还不忘吩咐部下“把武和尚带上,这人有用”。
到了台湾,“二厅”原拟将武炳晖晋升少校(此前他是上尉军衔),不料武炳晖又开始“犯傻”,不但不接受晋升,还写了一份报告,表示上尉军衔也不要了,然后,他就去了台北郊区一座寺庙,不是出家,而是静修。这种情况放在别人身上,揪回来关禁闭室是最轻的处罚,弄得不好还会坐牢,可郑介民对武炳晖网开一面,说武和尚不可能通共,不是我们的敌人,他要静修,就让他去修,薪俸按月给他存在账上,少校级别不变,但要跟他讲清楚,他是军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日后用得着他的时候,他不得推诿,否则军法从事!
武炳晖这一静修,修了一年有余,直到“二厅”执行“夜莺计划”。郑介民认为“前期工作非武和尚莫属",遂写了一纸手谕命其限时报到,然后交代任务,让特工专家结合任务内容对他进行热身训练。在郑介民想来,派武炳晖出马跑这一趟交通,顺利完成任务应该是没有悬念的。他做梦也没想到,武炳晖的运气实在太差,刚到上海就稀里糊涂进了看守所。
对于上海市公安局政保处特侦二科科长卢禄定来说,尽管“056”失而复得仍旧进了樊笼,但他独具一格的零口供路数却成了粉碎“夜莺计划”的一道障碍。可以想象,十七个小时的连续讯问,侦查员的精力、体力消耗是何等之大,再看“056”,却还是如刚开始讯问时一般气定神闲,卢科长留意到,在这十七个小时的讯问过程中,这主儿竟然连哈欠都没打一个。
消息传到扬帆那里,他写了一纸条子,让人专送邑庙分局看守所,交到卢禄定手中。纸条上的内容是:欲速不达,可暂停讯问;小心看押,谨防自尽自残。
卢禄定安排停当,前往市局向扬帆汇报。扬帆问了问情况,首先给予表扬:“老卢,组织上把对付‘夜莺计划’的任务交给你,算是选对人了!”
卢禄定一怔,寻思特侦二科审了将近一天一夜,连个跑交通的都没审下来,还受表扬?他没敢提出疑问,静待扬帆的下文。
扬帆的表扬,当然不仅是为了鼓舞士气。他微微一笑,接着道破了谜底。
武炳晖落网后,特侦二科没把他送市局看押,而是就近关在邑庙分局;讯问这么长时间,问题始终围绕着一点--追问其身份,如此,就给“056”制造了一个假象,让他以为我方并不知晓什么“夜莺计划”,只是对其身份表示怀疑。讯问期间,卢禄定态度平和,时不时问几句宁夏的风土人情,根本没有逮到一条大鱼、急于审出个结果立功受奖的那种兴奋劲儿。
扬帆说:“究竟应该怎样攻克‘056’,我心里也没谱。但你们至今没有暴露讯问意图,我认为是一种正确的策略,这种‘留白’很有必要,我们接下来的工作就有了回旋的余地。遇到这种对手,不能急躁,否则容易坏事。这方面我们是有教训的……这样吧,老卢,你们辛苦了一天一夜,都回去休息,没准儿睡一觉就有主意了呢。我想,办法总比困难多嘛,这个‘056’我们肯定是能对付下来的。”
于是老卢就回了家,冲了个澡,吃罢晚饭,准备好好睡一觉。之前跟“056”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十七个小时,按说是挺困的,可是,躺到床上,他又睡不着了。他的心思太重了,肩头上压着粉碎“夜莺计划”的重任,可刚刚抓获的这个“056”显然是受过特殊训练的,死不开口,这活儿究竟该怎么干?
这样想着,浓重的倦意渐渐消散。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阵,他干脆起身,往院子里搬了一把竹凉椅。妻子知道丈夫肯定是遇到难题了,默默给他沏好茶,把香烟和一把蒲扇一并送过去。虽然已是初秋,但“秋老虎”肆虐,晚上并不凉快。卢禄定一边摇着蒲扇驱赶蚊子,一边抽烟喝茶,大脑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
卢禄定自认并不是一个思维敏捷脑子非常好使的侦查员。但他有一个并非所有吃这行饭的同行都具备的特性-但凡遇到困难就放不下,所谓“不想也得想”,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强迫症。他以往的成功,跟这种特性是分不开的。此刻,他坐在躺椅上,看似在闭目养神,进入了一种类似“入定”的状态,其实脑子里早就开锅了。
不知不觉中“啪嗒”一声,手中的蒲扇掉到地上,卢禄定一个激灵睁开双眼,不去捡蒲扇,同时挥手示意听见声响赶紧从屋里出来的妻子“不要打扰我”,眉头微蹙,捕捉着刚刚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一道亮光,继而自言自语道:“不对头啊……”
哪里不对头呢?
把卢禄定从“人定”的状态中拉回现实的问题是:“056”原本已经被上海铁路公安处释放了,他为什么不直接去跟具体执行“夜莺计划”的特务“虎崽”接头呢?
之前特侦二科的侦查员们也讨论过这个问题,众人推测,跟“虎崽”联系的接头暗号由“黑蔷薇”掌握着,需要当面转交“056”,可“056”被误会为扒手关进了看守所,“黑蔷薇”没机会转交给他。
此刻,老卢突然意识到这个推测有点儿不对头--以“夜莺计划”这等级别的行动,以及心战专家“虎崽”这样的高级特工,其保密等级无疑是非常高的,因此郑介民才会点名让“056”这样一个具备罕见的反侦讯能力、从某种意义上说简直可以称为“王牌交通员”的家伙承担接头任务。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056”并不知晓他这趟交通活儿的终极目标“虎崽”的接头地址,地址应在“黑蔷薇”手里。于是问题就来了:“056”和“黑蔷薇”这两个特务,在“二厅”老大郑介民心中的天平上,究竟孰轻孰重?
“黑蔷薇”的军衔、职务肯定比“056”高,但对于“夜莺计划”以及“二厅”的长远工作而言,应该是“056”这一头更重一点儿。站在郑介民的位置上来考虑,“二厅”安插在大陆的潜伏特务组织少说有上百个之多,“黑蔷薇”(因为有电台,至少是一个潜伏特务小组的规模)只是其中一个潜伏特务组织的头目,就算他更能干一点儿,发挥的作用也和其他潜伏特务组织的头目差不多。
“056”就不同了,像他这种可以说天赋异禀的特务,别说“二厅”了,只怕在台湾所有特务组织里也找不出第二个。况且,从风险角度来说,“056”出这么一趟跑交通的差使,风险明显比“黑蔷薇”那样的潜伏特务低。所以,卢禄定寻思,“二厅”不会把诸如“虎崽”的接头地址之类的重大机密交给“黑蔷薇”,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而是谍报界的规矩,是用鲜血换来的教训,无论哪一方的谍报机构都不可能无视。
那么,如果“056”未被拿下,现在他已经在沪上了,又该怎样去跟“虎崽”接头呢?思来想去,卢禄定认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上海滩坊间俗称的“一半一半”--把“虎崽’的接头地址包括接头暗号等机密信息分成两半,一半由“黑蔷薇”掌握,另一半由“056”掌握。当然,这种信息肯定是经过加密的,可能就是一组英文字母或阿拉伯数字,他们也不会随身带密码本,到时两组信息凑到一起,到新华书店买上一本台北方面指定的书籍,就可以解密了。
由于“056”在天平上的分量比“黑蔷薇”重,老卢估计,这本作为临时密码本的书名只有“056”知晓。这样,万一“黑蔷薇”出事,他最多也只能交代出台北“二厅”发给他的那组密码,我方如果拿不到“056”脑子里储存着的另一组密码,就别指望在短时间内弄清楚“虎崽”的确切信息。
终于厘清了“不对头”的原因,远处传来外滩那口著名的海关大钟午夜的报时声。老卢还想继续考虑该如何应对这个“不对头”,可脑子里就像是灌了糨糊似的,眼皮也沉重得难以支撑,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