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游子的百年梦魇

美国华人杂谈 2024-10-23 18:16:52

一部由侨乡台山人出资、制作、导演、演出的电影《故园飘梦》,从今年春开始就在美国各大华埠巡回上演,我赶上了到西雅图的一轮,还碰到前州长和商务部长骆家辉也来捧场,他挽起袖子挥着手臂,讲了一通他97年带领全家回台山的印象,跟电影情节的开场不谋而合,让这电影开场开得别有新意。

《故园飘梦》把两百年广东人卖猪仔过金山的历史浓缩到一个家庭四代人的故事里,场景、画面、形象、情节都做得原汁原味,能让每一个侨乡弟子都联系到跟自己的“根”有关的细节和故事,我好几年前开启的公号就叫“金山伯咸水歌”。不少人问过我,为什么起这么一个公号名?其实就像《故园飘梦》的导演李伟年所说,作为侨乡人,从幼年就听过不少家乡人为生计漂泊海外拼搏的故事,身边随处是题材,而我自己,最后也在海外渡过比在家乡更长的时间,成了名符其实的“金山阿嫫”,关于金山伯的咸水歌,我们不唱谁来唱?

把家乡最早植入一个儿童记忆里面的,通常是方言。我在广州城长大,从小在三种方言之间流利交往:普通话、广州话、湖北话,但是我知道台山话是自己的“根”,每每听到“乡音”,就自然地会“共情”,以后到了北美,无论是在大埠(旧金山)还是二埠(维多利亚),是纽约,还是芝加哥,走进唐人街,听到台山话,就有“远在他乡有乡情”的感觉,外人可能看到唐人街的旧脏乱或者异国情调,我看到的是近两百年华人飘萍寄生的无奈与心酸。

1863年美国中太平洋铁路公司从加州的沙加缅度开始,修建跨美国大陆的从西向东路的太平洋路段,开始从广东的四邑(现今台山、开平、恩平、新会)招聘劳工,到铁路合拢的1869年,近十万讲台山方言的四邑劳工以“卖猪仔“的方式,漂洋过海来到了美国西北部,加入了建设铁路的队伍,为美国的西部开发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卖猪仔“这个词,留在了侨乡人的词汇里,因为每个劳工出发前都要跟来招工的经纪和任何运输公司和雇主签卖身契,一去生死不可追究,可见前途之莫测艰险,尽管如此,每家只要有超过一个男丁的四邑人,都踊跃前往。我父亲的祖母,开平司徒姓氏,就有两个兄弟卖了猪仔去金山,而我自己的曾祖父,因为是四代单传的唯一男丁,不可以冒远赴重洋之险,但也卖身香港,到洋人开建的船坞去当劳工。

1868年,华工在内华达州修建横贯大陆的铁路。来源:AP

三藩市被广东人称为金山,是因为铁路完工通车之后,华工随着东部涌来的淘金队伍,加入了淘金浪潮,他们之中的少数幸运者,淘得一点金沙,更多的是为淘金者提供洗衣饮食等服务,挣下了回乡光宗耀祖的资金,让家乡人产生出“美国遍地捡得到金子”的神话,使得更多因为土地贫瘠和太平天国战乱无法生存的四邑人,漂洋过海抵达大埠三藩市,金山之名由此而生。随着淘金队伍进入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简称BC省),省会维多利亚便成了淘金二埠,三藩市也变成了“旧金山”。这每一个中文名称,都是由无数封家书和十几万猪仔和他们的家人约定俗成,就像今天的硅谷人不再承认自己是三藩市的一部分,众人使用的称号,成为一段大时代历史变迁的印记,没有人再记得其中的艰辛开拓和牺牲。    

随着1882年排华法案的出台,美国华人的生活进入了长达大半个世纪的至暗时刻,华人要接家乡的妻子儿女出来团聚变得困难重重,回乡探亲而常冒无法再回到美国的风险。《故园飘梦》这部电影就是使用了这个历史的“梗“,讲述一家四代的悲情故事。这样的故事对于我们侨乡人来说,真的是家家有本同样的经。我曾祖母的两个兄弟,一去不回,连回乡娶妻生子的机会都没有,客死他乡。我的大学老师黄卓才,从出生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一辈子靠家书与父亲联系,直到父亲去世也没有见过一面。他属于为逃避排华法案离开美国南下加勒比南美洲的又一代华人故事,他们在新的国度重新开始打拼,以为可以因此自由回乡,没有想到又碰上时代的政治变换,个人命运依然被碾压在历史的车轮下,他写的《古巴家书》催人泪下,《故园飘梦》简直是把他的半个故事搬上了银幕。    

《哈珀周刊》1870年发表的漫画“推倒他们爬上来的梯子”表达了美国当时的反华人移民情绪。作者:Thomas Nast,来源:Encyclopædia Britannica, Inc.

我16岁高中毕业下乡插队珠江三角洲,生产队安排我住“女屋”,因为村人家宅逼窄,男孩长大后夜晚都到公屋集体就宿,女孩子到有空房的人家聚居。我住的那间女屋,青砖大瓦两层楼,八、九间房还带天井,是村中最好的房子之一,屋主就像《故园飘梦》里面的那个头上戴红花的老女人,从金山回来的男人盖了房,娶了她,从此一去不回,她为这大宅守了一辈子的活寡。她虽然没有像电影里面的金山婆那样疯掉,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布满皱纹脸上露出过一丝笑容。我问村上的会计,她有着这么大的房子,为什么不可以改嫁或者招婿再结婚?会计说你不懂我们农村的风俗,这房子不是她的,男家还有兄弟后代,哪怕没有兄弟后代,也有同姓的近亲族人,她住在里面可以,招婿是不可能的。改嫁就要过苦日子,留在房子里,只要她男人一天寄钱回来,她的日子比我们过得都要好。这种令人心紧发怵的故事,就是美国华人的真实历史——为逃脱一边的苦难,而陷入另一边的万劫不复。    

我们八十年代后留学和移民来美的华人,已经不再像老一辈华侨那样要遭受法律上的歧视和公开的迫害和排挤,成功融入主流社会遍布各个行业领域。今天的美国,像骆家辉那样成功进入政界的华裔后代越来越多,在这西雅图《故园飘梦》的放映会上,就有唐人街生长的华裔市议员出席和华裔副市长送来贺词,市长郡长虽然无法抽空出席,也不敢怠慢,发正式公告祝贺和派代表出席。在场的几百华裔当场为华裔老人中心捐款,出手过百上千上万。我问侨社组织者雷会长,为什么从前州长商务部长到郡和市的官员都如此重视这么一部电影的放映,他回答说,华人今天的势力越来越强大,政客在乎我们的投票权。

不过,我们也有不少华人移民,不知道美国华人今天的社会地位,其实是靠六十年代民权运动的拖带提升,是数代华人和其他有色族裔一起通过与种族歧视抗争而争取回来的,也是一张一张票投出来的。

一些新华裔移民坐享其成,却还看不起守在唐人街的华人和其他有色人种,一方面带着故国文化中的一些偏见和糟粕,另方面忙于生计而无暇关心历史,为图方便,把自己的价值观跟美国社会的一些表面价值观嫁接,以为能入住白人集中的社区和跟白人共事,就是进入了主流社会;常常连民主制度需要政教分离的基本常识都没有,人云亦云地跟随极端宗教保守组织唱倒退历史的反调;不知道美国的立国之本是人人生而平等,口口声声去攻击讲平等观念是“白左”和“政治正确”;不懂得美国体制里的三权分立(立法,行政,司法)和新闻监督是维护美国制度的必要结构和措施,跟着人家去冲国会,要把想摧毁这个制度的人推入白宫,还以为回到白人至上,可以随便以宗教和国家的名义来进行种族灭绝和压迫,这才叫做“让美国更伟大”。

一出《故园飘梦》,勾起我这如许多的联想和感慨,或许是因为还有两周时间,美国人又要到投票站去选出下届总统,压在我心中的美国华人百年梦魇也难免浮出,历史可以飘梦,也可以倒退重演,人们究竟可以从中吸取多少教训,远不是我们可以预测的。唯愿美国华人手握选票时,能回想华裔与其他少数族裔的百年历史。这一票,也许将会决定美国新的历史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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