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县)
这个故事,发生在大清乾隆年间。
具体是哪一年呢,不太清楚,因为史书没有记载。
清朝江苏府下,有一个叫做吴县的地方,这个地方在江苏东南,处在苏州和无锡之间,南边是奔流滚滚的吴江,西边则是一碧万里的太湖。
可以说,吴县是个风水宝地,交通便利,人口流动性大,更是各家商贾汇聚之地。
当地的吴县,有个姓沈的商人,名不详,表字不详,只知道自号栖云,所以为了方便书写,我们管他叫做沈栖云。
一般人做生意,那就是南北跑一跑,北方的拉着大米来南方卖,南方的拉着丝绸来北方吆喝,但是,沈栖云有别的路子,他从来不在国内做生意,而是专门走海运,走东南亚,和外国人打交道,用现在的话来说,人家做的是国际贸易。
有一次呢,沈栖云经商到了安南,也就是今天的越南,在当地做生意的时候呢,认识一个叫做林氏(名字也不详了)的姑娘,俩人是渐生情愫,情投意合,你侬我侬,那是越来越亲密,越来越相好,沈栖云干脆在当地办了婚宴,迎娶林氏做了自己的妻子。
这个林氏呢,她还不是越南人,而是华侨,是从小跟着祖籍中国福建的家人迁徙过来的。
我们要知道,古代和现在的交通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现在有飞机,有动车,有火车,还有磁悬浮列车,世界各地的距离在这些交通工具的面前开始无限缩短,但是在古代,无论是陆路还是海路,那可都不是很好走,尤其是像沈栖云这种要在国内和东南亚之间往返的,自然天气的恶劣就不说了,最主要的问题是,各州府衙门的关隘,那通行的手续就很不好办。
所以,沈栖云这一结婚,他干脆就在安南定居,一待就是十余年的时间。
(娶妻生子)
他不仅在异乡扎根落叶,还养育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次子和女儿名字不详,只知道他这个长子的名字,叫做沈仁业。
中国人固有思乡之情,在古往今来的典籍和史书中,随处可见那些羁旅海外的人对家乡的感怀和热爱。
中国人,是一个从来不会忘本的民族。
所以尽管沈栖云在安南生活了十来年,但是他一直都思念着家乡故土。
而且,他不仅思乡,他还思人,因为家乡吴县还有他已经年迈的老父亲独居,他十分惦念。
所以,长子沈仁业长到七岁的时候,沈栖云就带着这个儿子由安南返回了家乡。
所谓穷家富路,当时的沈栖云一是没有多少钱,二是能力也有限,只能暂时把妻子和次子以及女儿留在安南。
沈栖云千里迢迢回来奉养父亲,这一趟回来,他在吴县一待就是十年时间。
这十年时间里,沈栖云也许想过再去一趟安南,把妻子儿女接回来,但是出于各种原因,始终未能如愿。
这日月如骏马奔腾,时光如流水匆匆,十年时间,沈仁业可就长到了十七岁。
虽然很小就和母亲分开,但孩子思念母亲也是一种天性,又有不巧的是,这个时候的安南还发生了内乱。
(阮氏之乱)
安南当时的封建王朝,叫做阮朝,阮朝内乱,在国土内大兴兵戈,情况当时是非常混乱。
一听安南打仗,沈仁业可真叫是心若倒悬,这一打仗首先遭殃的就是老百姓,老母年迈,而弟弟和妹妹年幼,她们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真要是在战乱中遭了难可怎么办?
沈仁业想到这里,立刻就跑去找父亲,希望父亲赶紧动身启程,到安南把母亲给接回来。
沈栖云也不是不通情理,刻薄寡恩之人,他当然也思念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但问题是,沈栖云的父亲在这件事上一直投反对票。
老父亲被扔了十来年,好不容易儿子回来了,怎么能这么轻易又让他出去?
再者说,安南内乱,沈栖云不过是个流商,他这个时候去安南,别说不一定能把妻女带回来,搞不好自己都得搭进去。
所以,老爷子是坚决不让去。
这事儿一搁置,又是三年时间,这个时候的沈仁业,已经二十岁整了。
二十岁,沈仁业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在他看来,他已经长大,不需要再依靠父亲和家里人了,所以他干脆表明态度,你们不去拉倒,我要自己去安南找母亲。
沈栖云要去安南的时候,老爷子惦记儿子,所以不干,那么沈仁业要去安南,沈栖云当然也惦记他这个长子,所以也不允许他去。
但是没想到,沈仁业的态度非常坚决,父亲不让他去,他就整日嚎哭,白天哭,晚上哭,同时以绝食不吃饭相威胁,颇有你不让我去,我也不活了的架势。
沈仁业不能理解,母亲明明就在安南,母亲明明也是这个家里极为重要的一份子,为什么不把她接回来呢?她一个女人,自保尚且不足,还要照顾一儿一女,日子过得有多么的艰难,实在可以想象。
(思念母亲)
就在沈仁业和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安南那边传回消息,母亲和弟弟妹妹健在无事,沈仁业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罢了去安南的念头。
转眼过去,又是三年时光。
二十三岁,沈仁业也成婚了。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亲朋好友欢聚一堂,鞭炮声响的噼里啪啦,乐师们更是吹吹打打。
但是在这热闹的场景里,却少了一个人的身影。
这个人,就是沈仁业的母亲林氏。
母亲没能看到自己长大成人,母亲更没能看到自己娶妻结婚。
在这个人生中的重要节点,沈仁业终于打定主意,这一回自己谁的意见也不会听,自己一定要亲赴异乡,接回自己的老母,然后好生赡养。
但是,沈仁业不是愣头青,他知道自己如果就这么去了,那是无头苍蝇瞎转悠,如今是时过境迁,他和母亲阔别多年,住址更易,所以他去之前必须要弄清楚母亲现如今的住址。
这个事情,那就需要父亲来帮忙了。
于是,沈栖云开始频繁的给安南写信,又从来往的商船上打探消息,这么一整,又足足耗去四年时间,
四年过后,沈仁业终于得到了明确的信息,她母亲独居安南的会安,而弟弟妹妹则借住在安南的顺化。
(会安古城)
会安,在越南的中部,而顺化,则在越南的北部,这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母亲基本上是处于独居生活,平时更是难以得到弟弟妹妹的照顾。
一想到母亲这么多年来一个人生活,沈仁业就心如刀割,他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安南去寻找母亲,但问题是,这个时候,沈家突遭变故,沈仁业的妻子,父亲,爷爷先后病逝,沈仁业没有办法,他只能强忍悲痛,一个接一个的为这些至亲料理丧事。
可怜沈栖云,余生未能再见妻子一面。
亲人的丧事都处理完毕之后,沈仁业终于再无牵挂,他把空无一人的沈家全盘托付给了一位远方的叔父,毅然决然的踏上了异乡寻母的旅途。
临走之前,他更是发下誓言,此生务必要寻到母亲,若寻不到,终生不再回来。
他从江苏吴县出发,乘坐船只到了广东的广州,然后又从广州码头坐船到了海南的琼州,最后再从琼州乘商船漂游,折腾了好几个月才到安南。
这个时候,安南仍然处在战乱之中,各地混乱,军阀林立,刀兵四起,几无一块净土。
一打仗,那是房倒屋塌,妻离子散,老百姓们只好纷纷搬家避难,所以沈仁业之前得知的母亲的具体住址,早就已经不可考,也不准确了。
人在异乡,哪儿哪儿都不熟悉,这个时候最为无助,安南它再小也是个国家,你沈仁业一介布衣,无权无势无背景,想要在这乱世的境地下找个人,那实在是难比登天。
沈仁业呢,他不怕难,他只怕自己找不到。
没有了确切的地址,他就只能四处乱转,这一来二去,他这个外乡人可就被一伙想要谋财害命的土匪给盯上了。
(拦路打劫)
这帮土匪趁着沈仁业在僻静无人的乡间小道上走路时突然出手,拦路劫道,要不是沈仁业跑得快,差点就被这伙人给咔嚓了。
沈仁业算是个读书人,他没有反抗能力,只能是慌不择路的四处逃窜,到最后连鞋都跑丢了。
但是就算是这样,他仍然没有放弃找到母亲的念头。
他就这样光着脚,在荒山野地里转悠,白天,他要提防豺狼猛兽,小心匪徒贼盗,晚上,他还要时刻注意身边是否有毒虫蛇鼠,冷不丁的跑出来咬他一口。
他蓬头垢面,忍饥挨饿,衣衫逐渐褴褛,由于没有鞋子穿,双脚都被磨破,只能是强忍疼痛,边走边流血。
沈仁业诚孝之心足可感动天地,可这天也大来地也大,他要到何处去寻找自己的母亲呢?
但是您还别说,这万分之一的概率,还真就让沈仁业给碰上了。
他漫无目的的在安南流浪,竟然鬼使神差的走到了越南中部的会安附近,他在会安又逗留了几天之后,还真就在一个小村庄里,迎面碰上了自己的母亲。
临行之前,父亲留给自己的母亲画像他已经看了无数遍,尽管多年过去,音容笑貌有些改变,沈仁业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自己的母亲。
沈仁业虽然认得自己的母亲,但老母林氏却已经不认得自己的儿子了,要知道,沈仁业离开母亲时,可才只有七岁。
(千里寻母)
于是,沈仁业紧忙拿出这些年来的书信,这才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面对几乎是从天而降的儿子,林氏简直不敢相信。
当年嫁给沈栖云的时候,她是佳人,是妙女,身材匀称,玲珑有致,而这么多年饱经风霜之后,她压弯了腰,佝偻了身形,脸上也布满了皱纹,手上更全都是厚厚的老茧。
望着和自己已经二十一年未曾见面的儿子,林氏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是嚎啕大哭。
这一刻,老母亲林氏就好像是一个委屈的孩子。
母子得以团聚,沈仁业很快又联络上了弟弟妹妹,一家四口收拾行囊,终于踏上了归乡的旅途。
然而,来的时候还比较容易,回去的路,却并不是不好走。
这个时候,由于安南的战事吃紧,情况瞬息万变,安南朝廷已经把大部分的码头关闭,禁止国人随意进出。
沈仁业没有办法,他只能找到办事官员,好一顿央求,折腾了不少时日,这才准予他们出海返回。
天公不作美,航海回乡的路上,又遭遇到了风暴,船只差点被掀翻,沈仁业几乎舍身相救,差点把命给搭上,这才控制住了小船,一家人万分艰难,终于返回到了琼州。
(惊涛骇浪 归途受阻)
可到了琼州,问题又来了,琼州的衙门官员认为,这个林氏一干人等,她是安南人,不属于大清子民,不能随随便便就通过琼州到中国来。
沈仁业肯定得解释啊,他说老母并非外夷,本来祖居闽南,是小时候搬家到安南的,所以属于天朝子民,应该予以放行才对。
但是,朝廷官员认死理儿,愣是拦着林氏不让她进来。
没办法,沈仁业只好先把母亲和弟弟妹妹临时安置在琼州,而自己则赶奔广州去处理这个事情。
他到广州去申报,广州官员不愿意受理,又把皮球踢回琼州,琼州说广州那边不发话,我们这边给你办不了,于是沈仁业又到广州,广州官员说你得先回琼州拿凭证,沈仁业又返回琼州...如此循环往复半年时间,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趟,琼州官员才肯放行,一家人终于返回吴县。
老母亲林氏第一次来到了年轻时丈夫沈栖云口中的故乡,而这里,也将会成为她的故乡。
回吴县后,沈仁业好衣好穿好伺候,老太太舒舒服服过了十年的好日子,病逝。
母亲一死,沈仁业伤心过度,不到一年也死了,随母而去。
这个故事,基本上就是这样,它被记录在清朝的一些官方和非官方的史料中,十分不起眼,也很难被发现。
史书嘛,三皇五帝到如今,似乎只有四个字:争当皇帝。
史料里都是帝王将相,都是才子佳人,都是传奇故事,都是王朝兴衰。
大人物的历史固然恢弘,也必然可歌可泣,但小人物的历史,也同样精彩。
如沈仁业,沈栖云,林氏这样的人,他们真的就只是小人物,但他们同样是历史的一部分。
熟悉作者的朋友们大概知道,作者时常在文章的结尾搞点名句格言,掉一下书袋,但是这个故事,作者没什么好旁征博引的。
这是一个寻找母亲的故事,一个孝子的故事,也是一个伤感的爱情故事,更是一个有关时间的故事。
时间啊,这东西是真的是很强大,强大到无需通知就可以改变这世间的一切。
治乱兴衰,王朝起复,在时间的面见,不过沧海一粟,浪花一朵。
但是,时间也许能改变和消灭一切,但却永远不能泯灭,生而为人的勇气,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