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读到一则记载,曾国藩身在职场,总会遇到一堆烦心事,令他夜晚不得安寝。于是他自己琢磨着,创造出一套方法:每天闭眼之前,想象自己有一口箱子,把所有的烦恼都装进去封住,这样便能够安心地酣睡一场啦!
箱子,方形有底盖可贮藏物件的器具。我猜想曾国藩想象中的这个箱子,体积不会太小,像他这样心机重重、日理万机的人,需要的肯定是个外出的行李箱那么大的箱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外出的行李箱就像日记一样私人,因为它覆盖了一个人去往一个陌生地方,所依赖的各种生存需求和精神需求——谁心里没有一些隐秘的角落,是不想告诉任何人、只能自己默默消化的呢?行李箱就像一个可移动、随身携带的家,满载着熟悉的物品和气味,随时抚慰一个人在旅途中的焦躁不安。人生的旅途上,我们也需要这么一个想象中的行李箱。
想起小时候祖母的箱子了。独居多年的祖母住在老屋一楼,那种旧式的带阁楼的岭南民居。室内光线昏暗,在光线昏暗之处,沿墙摆放着祖母许多大大小小的箱子。有的箱子装着她一叠叠的旧衣,有的箱子装着许多信件、手稿,都是些很久以前的信,已经变黄,墨迹也四下里洇开。还有的箱子盛着一些颇有年月的杂物,有的箱子里面带屉,或是箱中有盒,盒中有匣,带有小小的锁,也不知道放着些什么。祖母把箱子堆放在房间的角落里,箱子放得整整齐齐的,大的和大的,小的和小的,有条有理沿墙角放好。祖母那张古旧的雕花大床的床头,另堆着一叠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个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旧式的铜锁已经锈成了青绿色,配着那大红底子,鲜艳夺目。在这个磨损了的、空空的小箱子里,只有一些针线布片纽扣,还有一个老银顶针。打开这些箱子,鼻息中满是木头的味道,那种年深日久的复杂味道,还有祖母常年搽在太阳穴的清凉油的味道。这是祖母的味道。
后来,有了新居,我家从旧居搬走了。搬家公司把整个房间的杂物装进巨大的车厢拉走。祖母的房子和那些箱子也就消失了。不知道那些外表斑驳的箱子,最后都去了哪儿?只深深记住了小时候打开祖母的箱子,好奇地往里面翻弄,所嗅到的那种包裹久远的气味。那种气味之中带着风的味道,尘的味道,岁月的味道,透过这些味道,我能实实在在地闻到木头本身的气味。这些箱子中,有些是檀木和樟木做成的,闻起来味道微辣,一丝丝甘、涩、清凉的香味,是倚着祖母在她身上闻到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记得这股持续而悠长的味道——忧伤的,沉郁的,还有思念和依靠的意味,丝丝缕缕,绵绵若存。我的某段记忆好像不是用大脑来储存,而是被放入了箱子,盖上了盖子。
许多箱子诞生的契机只在一瞬间,但它们可供使用的年限 ,却往往比其主人的生命长久。这些行走过不同地方、经历过各种大起大落的箱子,承载着过往岁月掠过时所留下的深深浅浅的痕迹,是一个个人生故事最好的倾听者和记载者。其实,每个人也都是装满了秘密的箱子。当我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自以为说出了很多。其实不过万分之一——自己的隐秘和心事,只有自己知道。
想想看,我们每天生活其中的六面墙组成的房子,其实也是一个大箱子。往窗外看,楼群林立、屋舍重叠的城市,一个个叠放的箱子,纵横延伸,远近交汇,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装满了秘密的大箱子。最后,我们都会被一个箱子所永久收留。生命是跳动的活火,随时可能熄灭,因为风的缘故。或者有两个,一个装着一生的残痕,一个装着躯壳的余烬。一个存放到黑暗的一隅,以供后人们偶尔记起,一个融入到黑暗的泥土中,静静地回到大地的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