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诊癌晚后。
病房里,某日天气好。
我难得化了一个妆。
拍了一张大头照。
「今天的我,好看吗?」
很多陌生人,替我点赞。
陆时修的妹妹跳出来。
「丑死了,还以为哥哥会回心转意?你不配。」
隔了一会儿,我还是回复了。
「不需要他回心转意。」
主治医生重重叹了一口气。
「你的家人呢?」
我摇头。
「我没有家人。」
「没有?这怎么可能。」
「他们很忙,没时间管我的,医生,我回病房了。」
在主治医生重重的叹气声中。
我回了病房。
隔壁床的大姐,好心我关心我,「怎么样啊,姑娘,有好转了不?」
我摇头。
「越来越糟糕了呢。」
却并不是太难过。
大姐和靠窗一床的家属,怔了怔。
我从他们眼里,看到了可惜。
马上要开饭了。
我今天突然不想吃食堂了。
大姐照顾的大哥,也觉得食堂的菜不好吃。
我掏出皮夹里的两百块。
「大姐,你等会儿回家做饭,可以多买点排骨吗?我也想吃点排骨。」
她愣了一瞬。
「好,我今天做一大锅排骨,那大姐啊,你今天也别去食堂买饭了,我做来,大家一起吃。」
大姐回去做饭了。
午间。
我们这间病房,飘着萝卜排骨的清香味。
排骨炖得很软烂。
我吃着,眼泪哒的落下来。
索性抬高了碗,挡住脸。
「慢点,还有呢,我把电饭锅都搬来了。」
直到眼睛干干的了。
我才放下碗。
终究,我没吃第二碗。
记忆里。
小时候,我不吃饭,妈妈就给我炖排骨汤。
妈妈挑的萝卜,总是特别的香甜。
自妈妈过世后。
我再也没吃过,那种味道。
今天大姐做的,却让我吃到了,久违的味道。
那两百块,大姐不肯收。
我便在软件上,买了许多水果,放在病房里,大家一起吃。
我们这个病房。
被称之为,死亡病房。
三个都是,确诊的骨癌晚期。
正在给大哥按摩的大姐,突然叹了口气。
「姑娘,你申请调个病房吧。」
我不解。
「你那床,不吉利,上一个……」
我大概明白了。
上一个住这个病床的人,没走出医院。
据说,还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强人。
我摇摇头,「我不信这些的。」
其实,这里还有贵宾病房,医生也向我推荐过。
不过,我去看了一下。
里面什么都好,可单人套房,太冷清了。
我觉得,这种三人间。
住着,一天还可以听听大家唠嗑。
更有市井气息。
空守了三年的别墅。
我实在是厌烦了孤独吧。
我更向往烟火气。
陆时修打来电话时。
我正在睡觉。
「你不在家?」
睁开眼,我鼻音很重。
淡声。
「嗯。」
「我把南栀接来了,你别找她麻烦。」
我没说什么,只道,「好。」
「这次,你倒这么干脆?」
「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挂?」
「哼,沈之清,你再给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次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难得再听。
挂了电话。
盯着默声的电视屏幕。
南栀,陆时修出轨,在外养的人。
酒局上,对方准备的,其实,以前这样的酒局,也不是没有过。
但那之前,陆时修从未沾染。
偏偏,具有江南韵味的南栀成功了。
据说她在酒宴上,跳了一支唐宫仕女。
成功博取了在场每位的心。
她也成功爬了陆时修的床。
我搞不懂。
为什么?
那天,陆时修也没喝酒。
两人怎么就在一起了。
从小,身边的人,都说我反应慢半拍。
那之前,我也从没怀疑过,陆时修对我的感情。
我们青梅竹马。
一起长大。
还很小时,他就说,要娶我的。
等我发现,他已经养了南栀一段时间后。
我是颤抖的。
不可置信的。
也感觉世界崩塌了。
我闹过,吵过。
可越闹,是他越不耐烦的眼神。
后来,他把所有的温柔,也给了南栀。
我以为,我老了。
可是,我也才二十六啊。
陆时修不允许我见南栀。
更不允许,身边的人提起她。
可后来,我还是见到了。
并且那一面后。
南栀小产了。
据说是个男婴。
陆时修最先给我一耳光,随后是陆夫人,啪啪的十耳光。
即使我说,不是我做的。
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信。
如果在古代。
我这叫被打入了冷宫吧。
从那之后,陆家的家宴,从没再叫过我。
我就独守着一栋空别墅。
陆时修也不回来。
在那些孤冷的日子里。
我偶尔做梦。
梦到逝去的爸爸妈妈。
梦到,我和陆时年幼时,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一个阳光的下午。
他说,「沈之清,你的名字,真好听。」
醒来,泪糊了一脸。
缓缓拉开窗帘,继续蹉跎每一日。
起初的我。
是受不了的。
要离婚。
要去国外,重新开辟一方生活。
可面对沈家庞大的财产,沈家不敢应我的离婚。
他们不理我的离婚协议。
生生耗着我。
反正一栋别墅,一笔生活费,以极小的代价,把我束住。
这时。
走廊突然一阵轰动。
我探了探头,「怎么了?」
大姐匆匆进来,摇了摇头。
「别看。」
随之,一阵哭声响起,蒙着白布的床,被人团团围着拖走。
我愣住。
整个人,也越发的沉默了。
这里,好像隔不到几天,就有人走了。
有时候,还一天拉走两个。
昨天,整层楼,就还很平淡的幸福着。
大姐熬的排骨汤,好多人来盛。
走廊上是有笑声的。
一边收拾的大姐,叹了口气。
「马上就是中秋了,那家人,就想熬到中秋,上天太无情了。」
思及此。
大姐又看看病床上的大哥,转过身,抹了一下眼眶。
转过身来。
她又笑了。
「中秋,大家想吃什么馅的月饼,我回去做。」
隔壁照顾的大姐,更老一些,「你一天够累的了,别忙活了。」
「忙什么,我高兴,吃了我的月饼,每个人都得给我长命百岁。」
病房再次安静。
大家都低下了头。
还是大哥握住了大姐的手,「傻婆子。」
转眼到了中秋。
我被大姐塞了两个月饼。
是很传统的那种。
我撕开外包纸,这会儿,病房里,我们都在吃。
只是,大家都是小口小口的咬着。
一是,没胃口。
二是没力气。
只是为了节日应景。
最终,我终究,忍不住落下泪来。
「妈妈,不要给我发月饼啦,我不喜欢吃的。」
「月饼,象征着一家团团圆圆,不喜欢啊,也要吃一个。」
记忆里,妈妈轻轻捏了一下我的鼻梁。
那时的我,是那么小。
随之,我大口大口咬下月饼。
猫了一嘴,慢慢嚼碎,咽下去。
可我又突然哽住。
电视上,播放的正是陆家的家宴。
巨大的圆桌上,正正宗宗的一百八十道满汉全席。
我咬唇。
画面中央是陆先生,陆夫人。
旁边的是陆时修。
他旁边的旗袍女生,没有露面,只拍到了白嫩的手腕。
左方画面,只到这。
反倒是右方的画面,叔伯亲侄,都露面了。
我偏头,猫着一嘴东西,看向了窗外。
往年。
陆家的排场也大,重视宗族规矩。
但没想到,这次接受了媒体的采集。
旁边,那女生是南栀。
她是江南女子,喜欢旗袍。
后来。
我又看到了,很多次,陆时修和南栀被拍。
不过,都没拍到南栀的正脸。
要么一个侧影。
要么一个背影。
网上掀起了一阵讨论。
「陆先生旁边的女生是谁啊?」
「在外养人了?」
「别乱说,又没看到正脸,说不定是陆太太呢。」
「如果是陆太太,不会露正脸?而且看身形,不像陆太太,这女生有点小丰腴。」
「男生,就喜欢这一款。」
「小道消息,这女子真不是陆太太,不过陆时修,已经带她回家,见过家长了。」
「见家长,那陆太太呢?」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话说回来,好几年,没见过陆太太在媒体现身了吧。」
我放下手机。
抬手看了看,瘦得都见骨头的手臂。
医生说,必须要剃头了。
我沉默的抿了一下唇。
联系了律师。
又让医生,准我回家一趟。
在出租车上,我就拨通了陆时修的电话?
半年没见了。
他更加的冷淡。
「有事儿?」
「回家一趟,我们谈谈。」
他顿了一下,「你回家了?」
「嗯,马上到。」
「我还有会,走不开。」
「我等你。」
说完,我挂了电话。
这一等,就是四个小时。
好在。
外面的空气,实在清新。
我留恋的一会儿坐在台阶上,一会儿在洒满银杏叶的台阶下,走几步。
入秋了。
一切,都变得更加萧条了。
我回首看了一下,偌大的别墅。
这里,连它也萧条了。
陆时修的车,开进来。
卷起一些银杏叶。
他下车来。
看向台阶坐着的我,皱了皱眉。
「你坐这干什么?不进屋?」
我摇头。
「忘带钥匙了。」
「忘带了?我看你是玩得弄丢了吧。」
他折身,回车上拿了钥匙,开门。
门打开。
里面是一股扑鼻的霉味。
他呛了一下。
「咳。」
俊美的一张脸,顿时要发怒。
我叫住他。
「时修,不进去了,我们就在这聊吧。」
曾经,我们闹到了最狠的一步,可现在,好像真的没必要。
他回身。
面上是我不解的阴沉。
「聊什么?」
我拉开鼓鼓的衣链,拿出了文件。
「你娶南小姐吧,我们离婚。」
他怔愣,不可置信。
可随即又要发火。
「这次,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净身出户。」
他燃起的怒火。
再次变得不可置信。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当初,真的什么都不要的。
我为了和他斗。
熬上了我的命。
我把自己,陷于这里,只为了争口气,要百分之五的股份。
为自己青春的不甘。
可最后。
我拿到了什么啊?
他捏紧了拳头。
「沈之清,你又在发什么疯?」
沉默了一会儿。
他没接。
我上前,拉过了他的手,把协议放在了他手上。
抬头。
一片银杏叶落下。
我转身,下了台阶。
定了一瞬。
「我走了,这里你随意处置。」
说完。
我不再逗留,伴着银杏叶离去。
「沈之清……」
似有人喊我。
但我不想应。
马上要剃头了。
我实在舍不得,我的头发。
次日。
师傅突然家中有事,没赶来。
我来得及,再一次好好记录一下自己。
我架了小桌子,倒出了包里的瓶瓶罐罐。
「你这是要化妆?」小护士皱眉。
另外一名护士,把她拉出去了。
那天,我在病房里化妆,引来了很多病友及家属围观。
不是怪异的眼神。
而是鼓励的眼神。
他们说,真好看,没见过这样的美女。
我笑了笑。
「信不信,我以前是班花呢?」
他们竟然笃定的点头。
最后,我画不下去了。
匆匆夹了睫毛。
拍了一张照片。
有很多病友,过来合照,我一一合拍。
最后,我挑了一张单人照。
发到了社交账号上。
今天的我,好看吗?
突然,好多人给我点赞。
原来是有病友也玩社交账号,联合其他病友给我点了赞。
「漂亮,简直仙女。」
「多漂亮啊,尤其是这眼睛,又大又圆。」
「我说啊,这鼻子,才是好看,挺翘的。」
「光一处好看吗?是这张脸,都好看吧,哎哟喂,我愿称之为,最美女孩。」
「……」
我抿住了唇。
他们的善意,令我感动。
突然,一条带黄标的评论,跳了出来。
「丑死了,你以为化个妆,哥哥就会回心转意啊?」
「你不配。」
一个戴着粉红色卫衣帽子,露侧脸的账号。
是陆语。
她从不喜我。
有病友让她嘴下积德。
她还击。
沉默后,我还是拿起了手机。
回复了陆语。
「不需要他回心转意。」
同时,也删掉了那条动态。
可那条动态,还是引起了网络上的讨论。
陆语被扒了出来。
说陆家千金,出言不善。
而至于我。
好多人一开始因为我太瘦,根本没认出来,我是陆太太。
但最后,我还是被扒了出来。
网上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说,我和陆时修离婚了?
有人说,我怎么瘦得认不出来了?
我沉默的咬唇。
那晚上,我浑浑噩噩的睡了一晚。
我病房里什么都没拍到,只有一张上半张脸,以及身后白色的一片墙。
可,还是被网友断定,我这是在医院。
甚至,有人都笃定,我这是得了很严重很严重的病。
只有那样的病,才能如此摧毁一个人。
我咬唇。
我并不希望,陆家的人,朋友,得知我在医院。
更不希望,身边的人,可怜我的状态。
陆语甚至发来了信息。
「你病了?」
「喂?」
我不回,关机。
次日。
我和师傅,一起来到了理发室。
白色的罩布围上。
一缕长发,就这么剪下。
我闭眼。
一滴泪落下。
我要变成光头了。
脚步声进来。
「你找谁?」
我睁眼,闻声看向那张脸,呼吸顿住了。
陆时修。
我张了张唇。
下意识反抗。
「我,我不剪了,先不剪了。」
年少时,相识于美好,这一刻,我也不想在他面前,露出最丑的样子。
陆时修看过来,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嘲讽。
如果我没看错。
那是沉重的痛楚。
深色系的亚麻色西装,衬得他,更加的沉痛。
他身后,院长进来。
我咬唇。
剃头的师傅很愣。
「院长?」
院长看了我们一眼。
「陆夫人不想剪了,就不剪了吧。」
师傅点头,又解下了我的罩布。
我起身。
不解的看着,进来的二人。
「陆总,关于夫人的病情,我们到会议室谈吧。」
陆时修伸手过来,作势要牵我。
我不解的看着他。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安抚道,「走,我们去制定治疗方案。」
我却把手,藏到了身后。
院长看着这一幕。
摇了摇头。
最后,我也没牵那只手。
但还是按照主治医生的意思,跟他们去了会议室。
「夫人,你怎么一开始不说明你的身份,我们可以更好的照顾你的。」
我摇头。
陆时修出声,「我看一下病历。」
院长把病历递过来。
主治医取下了镜框,双手交叉,低下了头。
陆时修看完,合上。
捏了一下眉心。
随后侧头。
「你先回病房,好吗?」
我没说什么,起身离开。
房门关上的一瞬。
我看到陆时修掏出了打火机。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有的是钱,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治疗手段,我要她长命百岁。」
「陆总,这是不可能的。」
「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儿。」
接下是院长的声音。
「陆总,别激动,我们理解您的心情,放心,我们已经邀请了海外的专家团队,来为夫人会诊,说不定有突破。」
我走远。
空荡的走廊里。
安静沉默。
两个小时后。
陆时修来了我的病房。
他的出现,令旁边床的人,愣了一下。
他冲诧异的眼光,点点头。
径直走到我的床头。
「清清,我给你办好了,单人套间,我们去那里住。」
我抬眸看他。
并不说话。
他在床边坐下,垂下了头。
很久。
他抬起头来。
「清清。」
手伸来试图摸我的脸。
我侧开。
「不要碰我。」
空气僵住了。
旁边的大姐,看了一瞬后,低头做事了。
我轻声启唇,「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他没回应。
只是,坐那一动不动。
像是岿然不动的山,挺着傲然的背脊。
「陆时修,我得休息了。」
「你睡。」
我不解的看着他。
眼神里,闪过一丝厌烦。
他低首,起身。
「我去外面走走。」
他离开后。
旁边的大姐,似乎想问我什么。
只是最后,她也没问出来。
我躺下,拉上被子,蒙住了自己。
被单下。
我的身子,控制不住的颤抖。
最后。
我这狼狈的一幕,还是被陆时修看到了。
半夜。
我醒来时。
病房安静极了。
我喉咙干哑。
拿了杯子轻轻出来。
就看到了,坐在门口排椅上阖目的陆时修。
我怔住。
他没回去?
他握拳搁在膝盖上。
拳心握着一枚绿油油的东西,我再看了一眼,才发现他摩挲的是他的玉佛。
他睁眸,侧身就看到了我。
在看清我那一瞬后,他面色的凝重,顿时收了一些,「醒了?」
我只默声的看了他两秒。
就慢慢往开水房去。
如果给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人,排个序。
第一个,一定是陆时修。
只是我病了。
连路都走不快了。
安静的水房里。
我盯着升高的水杯。
水房的走廊外。
是一道修长的影子。
「已经看完了,可以走了吧。」
那道影子,走过来。
「清清,我会治好你的。」
「是吗?」
「如果我说,就算是能治好,我也不想活了呢?」
他顿时哑言。
随之,却是不顾一切,把我搂紧在怀里。
「别这样说,你一定会好好的。」
「你永远,都是我的陆太太。」
「不是的,我已经不是陆太太了,我也早就不想当陆太太了。」
「傻瓜。」
我只淡淡道,「请放开我,好吗?」
初识,我觉得他身上清淡的味道,很好闻。
可现在。
我只觉得,好难好难闻。
仿若那股淡香,在我的意识里,浓稠了几倍。
他的身子,似乎在抖。
抱紧时,更加用力。
我急道,「陆时修,我很疼,我的骨头很疼。」
他顿时松开。
我端了水杯就离开。
进了病房,又把房门关好。
熄了灯。
躺下一会儿,我感觉脖子上套了一个冰冰凉凉东西。
我抬手摸。
愣了一瞬。
开了小灯。
是陆时修的那枚,串着红线的救命佛。
陆时修早年,生过一场大病。
这佛是陆夫人去寺里,吃斋念经,足足跪坐四十九天,给他求的。
只求保平安。
这二十七年,陆时修也一直放在身上。
是在茶水房,我不注意。
他给我套上的。
我取下。
搁在了枕柜上。
外面,树影摇曳。
又像是夜鬼在嘶吼。
次日。
我被安排了很多项检查。
一项查完,又是另一项。
我说不用了。
主治医生却叹口气,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
「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去年,她出车祸了,我想怎么救,都没能救回她,姑娘,别犟了,好不好?」
他浑浊的眼神,让我胸口一怵。
最后,抬眸看了一眼跟在一起,不远处的陆时修。
我低了头。
没再反抗。
我想告诉老医生,再怎么检查,也没有用的。
可是。
他就是主治医生,他又怎么不知道呢?
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
等着奇迹出现。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奇迹啊。
从核磁室出来。
我脸色一定差极了,手脚都在发抖。
我有幽闭症,我最害怕在一个密闭,喘不过气的空间。
我都想好了。
死后,我直接火化,撒在海里。
我才不要,葬在土里,喘不过气来。
「没事吧,陆夫人?」
一件外套披上来,我攥紧的手,又被握上来的手,轻轻握住。
「她有幽闭恐惧症,今天先检查到这吧。」
我看着握过来的手。
看清那张脸,抽回了手。
身子一动,外套也落在了地上。
我只走向刚才询问的医生,轻声道,「请不要叫我陆夫人,我姓沈,可以叫我小沈,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沈之清。」
众人一愣。
都是尴尬的看向陆时修。
他点点头。
众人也应声。
「好,沈小姐,我们记住了。」
我点头。
往病房走。
最后。
我还是搬离了三人间病房。
进了室。
中外团队,每天轮流进来会诊。
病房里脚步声不绝。
旁边的大叔和婆婆,也不好休息。
我主动提出,去室吧。
临走时。
大姐握住了我的手。
「姑娘,好好治,你年轻,有办法的。」
「别放弃。」
我看了看,床上一双眼神,已然浑浊的大叔。
眼眶发酸。
「嗯嗯,都会好起来的。」
「都不准放弃。」
「好,好……」
大姐抹了一下眼眶,收了手。
我住的室,比我之前看过的还大。
大得像家里一样。
很安静,很安静。
可是我却觉得,更累,更累了。
也更爱昏睡了。
有一次,我做梦。
就梦到,黑白无常来了。
开了很多药。
可太苦了,除了加在液里面,输到体内的。
我很多都悄悄扔掉了。
好大好大的药丸,碾碎了,我也吞不下去。
除非,疼得实在太厉害了。
我才会捏着鼻子喝。
可喝后,疼没止住。
还全身发苦。
又疼又苦。
陆时修却好像变成了一个闲人,每天都在这守着我。
他不用陪南栀,也不用去公司了?
我疑惑过。
可赶不走他。
我也索性,把他当空气。
坐在沙发那的他,突然出声。
「清清。」
我正捏着,窗外飘进来的一片柳絮,发呆。
也不看他。
「我转了陆氏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给你,拿着后,不要再偷偷把药倒掉了,好吗?」
自从得知我生病后。
他好像把所有的暴脾气,都收敛了。
不过,好像也不是在所有人面前,只是对我没那么大的火了。
医生经常被他,用无能骂得狗血淋头。
护士进来。
看到他在,都打寒颤。
转而,他把协议都送了过来。
我看过他已经签过字的地方。
不解的看向他。
「你什么意思?」
只是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三年前,你不是要这些吗?抱歉,我当时没给你。」
「我当年,也只要了百分之五。」
「我希望你拿着更多的股份,好好接受治疗,清清,不要放弃治疗,当我求你了,好吗?」
「求我?」
「我真的希望你好好活着。」
他突然在旁边坐下,抱住了头。
「抱歉,我不知道你病了,我还以为……」
「小语说在机场看到你了,她说你出去玩了,我以为你一直在外面玩,我真的不知道,你生病了。」
「对不起,我太忙了,是我没关注到你。」
我哽住。
他到底……要表达什么呢。
我把协议,放到了边上。
从另一边下了床。
「不要了,陆时修,我拿着这些,只怕是命太长了。」
我不解。
他为什么如今,要把这么多股份给我。
就像不解当年。
为什么沈夫人,看我像看着十恶不赦一样,不容我辩解一句。
就是十个耳光落下。
明明幼时,两家还是世家之交,她说,以后陆时修把我娶回来,一定像汉武帝珍藏阿娇一样。
给我修个宝殿。
整个陆家,都会宝贝儿我的。
试想想,所谓的豪门贵胄,都是靠地位维系着的。
自沈家落难后。
陆夫人看我的眼神,就变了。
不耐烦,嫌弃。
后来,索性连装都懒得装了。
在陆家的眼里,我就是一个赔钱货。
走出了病房。
我想去花园,看看花。
下了楼。
我仰头,看向天。
闭眼,风拂过。
其实,比起那十耳光,我更不理解的是,陆时修当年的那一耳光。
明明是年少的欢喜。
最后,化作的是恶狠狠的一耳光。
即使是下辈子,再相见,我也无法原谅吧。
住进楼上的病房。
我的话更少。
更沉默了。
陆时修勾了勾我的发丝,「清清,在楼下,你还和那些大婶,大姐,说上两句呢。」
我只闭眼。
连听都不想听。
陆时修陪了我三日后。
最后又下决定,把我抱到了楼下。
那时,我刚做了一个小手术。
大手术不敢做。
这个小手术后,我却一直昏迷着。
唤都唤不醒。
陆时修什么法子,都试了。
最后,竟然把我抱到楼下,吵吵闹闹的环境里来了。
不过,不再是原来楼下的那个床位。
是对面的病房。
奇怪的是。
下楼后,只一天,我就醒过来了。
我醒来,陆时修就激动的用额头,抵住我。
「清清,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他握着我的手。
我抽了一下,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后来。
身上有了点力气。
我只看着,旁边的两个空位。
「你包了这个病房?是吗?」
他颔首。
我冷笑,「人家的命,就不是命了?陆时修,你不知道,这里的床位,很紧缺吗?你这是在剥夺别人的生命。」
他放下正在削的苹果。
轻轻碰了一下我瘦得不成样的脸蛋。
「笨蛋,我把病房,加了一张床,让他们去楼上住了。」
「他们,很乐意的。」
我愣了一下。
他笑了笑。
把我轻轻抱起来,放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清儿,你看,这天上的彩霞多好看。」
「等清儿好了,我们去大草原,去高山,去极地,去最美的地方,好不好?」
那日看彩霞。
我虽昏沉。
却没睡意。
他却靠在我的椅子上,昏睡了过去。
后来,那只脑袋,甚至轻轻枕过来,蹭到了我的肩膀。
我收回视线来时。
看到了他发青的胡茬,以及眼角浸出的湿意。
臂膀的布料下。
他胳膊上,似有有很多红色的道印。
我盯着看了一下。
是十一道划痕?
他在胳膊上划了十一刀。
从卷起的袖口,露出的一点旧红色看。
那并不是现在的痕迹。
我轻轻皱了一下眉。
医院走廊上。
越发的沉寂。
我以前还能下楼,去花园里走走。
现在的我。
已经不行了。
最大的活动能力,也只限于在病房里,门口的走廊转转。
可其实,就是走两步,也很累很累。
还是躺在床上吧。
直到一月后。
对面的病房,传来哭声。
我的手,下意识攥紧。
那天的雨很大,很沉。
我站在病房门口。
就这么看着,推床的人,上来。
推走了大哥。
大姐哭得晕厥。
却还是踉跄着跟上。
其实啊。
在这医院,没有人说,大姐不坚强。
做什么都风风火火的。
一个人,没有人替班,还要回家做饭,可她全都做得妥帖。
可即使是这样一个坚强的人。
最后,也发出了暴鸣般的哭声。
那典型的能干妇女,手大膀粗的身子。
也抖得不像话。
哭成了一个无助的孩子。
陆时修拿了药赶回来。
抬手,轻轻拭去我脸上的冰凉。
我就像个木雕一样。
在门口那定住了。
眼泪,却止不住。
他手上的药,掉落。
把我拥入了怀里。
「没事的,我们不会的。」
他的外套包住了我,再次微微瑟抖的重复着,「不会的。」
后来的我。
好像是,真的被吓到了。
卧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眼睛也怎么睁都睁不开。
连上洗手间,我都要别人帮了。
我推不开陆时修。
好在,把我放到洗手间后。
他会自动退出来。
再后来。
好多人,来医院看我了。
陆夫人,陆先生。
他们来医院坐了一整天。
最后,都走出病房了。
陆夫人还跑回来,向我道歉。
她拉着我的手,哽咽了,「清儿,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对你,不该打你的,等你好起来了,阿姨一定补偿你,好吗?」
可我睡着,连眼睛都没睁开。
一滴冰凉,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眯开一点儿眼。
看到陆夫人惶然的摇头。
陆父上前,抱住了颤抖的陆夫人。
「完了,完了,我做的孽,淑因临终前,把清儿拜托给我,我却把她弄成这样,淑因不会原谅我的。」
「怎么办,宏声,你说我前几年,是不是鬼迷了心窍,觉得清儿配不上时修了,总是刁难她,我怎么这么恶毒。」
陆父叹了口气,「我们先回去吧,让清儿好好休息。」
「清儿,阿姨求你了,来日方长,一定要好起来,跟修儿好好过日子。」
陆父强制拉走了陆夫人。
临走前,不忘嘱咐。
「修儿,用最好的药,都用最好的,让医院竭尽全力,保住清儿。」
我双眼迷糊,看到陆时修沉默的坐在那,低垂着头,没说话。
病房门轻轻拉上。
病房归于沉寂。
再后来。
出国的陆语,也发来道歉信了。
很长,很长一段。
可我懒得看。
只知道,字里行间。
她陈述了种种,对我不友好的行为,发了很多个对不起。
不像敷衍的。
唯有的一点疑问是,陆语怎么去了国外?
我记得她说,不喜欢在全是老外的地方。
因为视觉神经,遭受癌细胞的压迫。
我的视觉变得很差,很差。
我模糊的看着,不远处沙发上的那个垂头的轮廓。
是他,让这些人,来做的这些?
可他好像变成了一座石雕。
动不动,就沉默的坐在那。
后来的后来。
我的身上,插了好多管子。
就连病房都变得好阴沉,好阴沉。
陆时修抱着我。
他的泪。
滴在我的眼皮上,打得好疼,好疼。
我抬手,扯他的袖子。
「陆时修,不要治了,好吗?」
「我好疼啊。」
他更加躬身,抱紧了我。
良久,他点了点头。
他是个骗子。
说了不治了。
他还是没替我撤掉那些管子。
后来。
我看到他狼狈的胡茬,以及黑重的黑眼圈。
他不修边幅得好像要碎了。
我问他。
「要靠着我睡一会儿吗?」
他为我擦拭的动作一顿。
我浓了浓嗓子,「睡一会儿吧,你太累了。」
他点头。
「好。」
我的床,很大。
他就这么,上半身上来,窝在我的肩头,睡了过去。
我动了动枯瘦的身子,看向他。
他好像睡得很沉,很沉。
越沉越好呢。
最后。
我很努力的抬手,扯掉了氧气的管子。
呼吸,就在这一瞬,变得好难,好难。
可是,我却感到快乐。
我要走了。
再见了,这个其实,很美好,很美好的世界。
我的呼吸越发的急促。
直到停止。
番外——陆时修视角。
清儿没有葬在陆家的墓园。
葬礼后。
我站在塔上,把她的骨灰,扬入了大海里。
顺着蜿蜒的海流离去。
她似乎,还是回头,给我做了告别。
她说,「陆时修,再见了。」
葬礼,我都没崩溃。
我知道,她注定是要走了。
带着,我们所有人,对她的伤害走了。
可这一瞬,我抱着空瓶子,蹲下了,双肩止不住的颤抖。
我哭了。
我从未哭得那么大声。
那么无助。
其实,我有好多话,好多话,都没有跟她说。
不会有人觉得,我还需要她。
很好。
很好的。
这个世界,剩下我一人。
让我孤老终生。
如果可以,我希望活到一百岁以后。
那样,说不定,就可以去清儿的第三世。
哈哈。
第二世,她不想再见到我的。
她很恨,很恨我的。
深夜。
办公室里。
苏文进来。
我正坐在沙发里,袖子卷到了手臂上。
外面是瓢泼大雨。
苏文站过来,像要汇报什么,却沉默住了。
「苏文,下个月,你休婚假吧。」
「陆总,我可以晚点休的。」
我自嘲的笑了,「晚?要像我这样,晚到没法挽救了?」
「假条,在我桌上,自己去拿。」
他怔了一瞬。
最后朝我鞠了一躬。
「谢谢陆总。」
「陆总,你手上的伤,我替你包一下吧。」
「包什么?几年前的老疤了,包什么呢?」
外面的雨幕越来越大。
从落地窗上滑下。
「这划的十一刀,是因为少夫人挨的十一个耳光吗?」
我没回应。
只是,我想啊,这雨这么大。
清儿这会儿是不是很难。
她在大海里,会不会颠颠簸得,找不到避风处。
我飞速冲下了楼。
冲入了雨幕里。
秘书拿了伞,追出来。
「陆总,你在找什么?」
我找什么?
是啊,我找什么。
我推开伞。
在一处花坛坐下。
雨水,从我头上冲下,又从裤腿脚下泄去。
「陆总……」
秘书最终还是退了下去。
我说过,我要活到一百岁。
我自然不能倒下。
尤其是今日。
我特意,整理了一下自己,让自己意气风发。
车子停在枫鹿酒店大门口。
苏文过来汇报,「陆总,人在601。」
「上去,把门撞开。」
「这……会不会,动静太大了?」
在我沉冷的眼神下。
苏文立即吩咐保镖行事儿。
「先生,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侧头。
「陆,陆总?」
跟上来的大堂经理,哑巴住了。
我抬了抬下巴,「把门打开。」
「这,陆总,客人的房间,我们不能私自打开的。」
我看了一眼苏文,「踹。」
苏文立即退后一步,发力的一脚,踢了上去。
不愧是练过的,最好的实木门,两下也就开了。
紧接着,抗摄像机的人,便冲了进去。
里面是尖叫声。
呵斥声。
你们是谁?滚出去。
直到我现身,两人还赤裸着身子,缩在床上。
「陆时修,你闯我房间?你知道,你犯法了吗?」
我看着床上,根本不敢露头的南栀,扯唇笑了。
我伸手。
相机递上来,我看着,已经拍到的二人正脸,满意的笑了。
还不忘扬一下,给这大腹便便的京都首富刘总,看一下。
他肥胖的脸抖了抖,「你,你赶紧删了。」
我示意身后的人,把门关上。
「删?拍得这么生动,删了做什么?」
随之。
我示意苏文,把他拖下来,拖到茶几前。
这人真跟肥猪一样,那身上的膘,都要化成油,流出来了。
「你,干什么,你们。」
苏文把文件,按他跟前。
「刘总,你手上的两块地皮,陆总买了。」
「两个亿,你要买走我,价值二十亿的地?陆时修,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手下提了椅子过来。
不过,我嫌脏,并未坐。
而是玩转着刚才拍到的照片。
「那要不,我把这照片,发给你老婆看看?」
「你,你敢?」
我只给了手下一个眼神,他立即开始操作。
刘传龙顿时软了,祈求道,「别,别发,我卖给你。」
拿到了协议,我转身就要走。
而床上的女人,就跌了下来。
「陆,陆总,我错了。」
我连头都懒得回。
这个女人,跟我也从来没有关系。
当年的小产?
她怀的大概是,这肥头大耳的种吧。
我并未碰她。
她不过是刘传龙的一颗棋子,试图以美人计攻陷我。
当时沈家也陷入了危机。
我将计就计,演了一场戏。
可是。
不论这场旷日持久的商战结局是什么。
我注定是输了。
我的老婆,没了。
我抬步,走出了酒店。
开门就是一刀劈来。
我闪过。
手下上前挡开。
「别让他们走了,把协议和相机夺下。」
从酒店出来。
我吩咐受伤的几人,赶紧去医院。
「陆总,这照片?」
「放网上。」
「他已经给了地,还要放网上吗?」
我按了一下打火机,「让她老婆,和他斗。」
我点了烟,「地拿到了,赶紧开工。」
「是,陆总。」
「这刘传龙一定没想到,他可是京都最霸道的,今天有人比他更霸道了。」
「想想当年,他逼垮的那些企业,风水轮流转,他也该倒霉了。」
我把座椅,往后调了调,叼着烟躺下,「闭嘴,烦。」
沈氏曾经丢掉的地皮。
再次开动了。
苏文说,沈家人,在泉下有知,一定会高兴的。
高兴?
苏文顿时闭嘴。
没人明白,我究竟失去了什么。
这里,按照老沈总,曾经规划的蓝图,依旧建造一座文化城。
及教育,科技,文化的新型城市中心。
刘传龙的人,三天两头来闹事。
他还是太闲了。
直到,他股票一天崩一次,三天后崩盘。
他才傻眼了。
可最致命的是,他还洗钱了。
手上更是有人命。
过去的二十年。
没人不怕他。
只要他看重的,他两道上,都有人。
要么低价转给他。
要么等着死于非命。
这几年,社会太平了。
他明面上文明一些了。
养了一批高智商美女,按照他的命令,走近各个家族身边。
窃取信息。
苏文过来。
我降下了车窗。
「陆总,警方已经带走了刘传龙。」
我颔首。
「多亏我们即时递交的证据,不然这家伙,已经打算跑路了。」
「警方当时正焦头烂额。」
我抿唇。
目光看向,已经建了一半的大楼。
「苏文,如果哪天,我没在公司了,你协助好周副总,打理好公司。」
「文化城,按照规划图建即可。」
「陆总,你?」
「陆总,警方找上来,我会去顶的,这公司离不开你。」
我摇头。
笑了一下。
「每年清明节,代我在海边,点柱香。」
就在此时。
我已经听到了,车后的警笛声。
我笑了。
想要扳倒巨鳄,谈何容易?
太文明的手段,是不起作用的。
不过没关系。
里面更安静。
更适合思念,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