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伯走路总是低着头,腰微微驼着,整个人像一只辛勤的老黄牛。从我记事起,就没见他直起过腰板。
我妈说,二伯年轻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开着自己的货运车队,走南闯北,人高马大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可是这些年,我看着二伯的背越驼越厉害,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他和二婶租住在城中村一间破旧的地下室里,房间只有十来平米大,天花板上的水管经常漏水,墙角都发了霉。
“建国啊,你说你也是,那么大岁数了还在外面租房子。”奶奶坐在大伯家的真皮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说,“你那120万养老钱要是不给你大哥打理,现在哪至于这样啊?”
二伯低着头,不说话。二婶在旁边抹眼泪,她最近病得更厉害了,医生说需要做手术,可是钱都在大伯那里,要不回来。
“妈,您就别说了。”大伯李建军摆摆手,“老二那点钱早就在生意里打了水漂,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大伯家住在城里最好的小区,据说光是装修就花了上百万。他儿子开着保时捷上下班,女儿在国外读书。可就是死活不肯把二伯的养老钱还回来。
“你大哥也不容易,”奶奶王淑芳叹了口气,“要养家糊口,还要照顾我这个老太婆。你倒好,自己过自己的,连个电话都不打回来。”
二伯还是不说话,他总是这样,被人说了不好的话也不反驳。二婶经常在深夜里偷偷抹眼泪,我有次经过他们租住的地下室,听见她在跟二伯说话。
“老李啊,咱们真的不能再这么过了,我这病再不治就真的来不及了。”
“再坚持坚持,我这不是在送外卖吗?再攒攒就够钱了。”
我听见二伯安慰二婶的声音,沙哑中带着无奈。除了跑外卖,他白天还在建筑工地搬砖,晚上在餐馆洗碗。三份工作轮着干,就是为了给二婶凑医药费。
大伯知道后,在饭局上笑着跟人说:“我弟弟命好着呢,这把年纪了还能打三份工。”
奶奶也跟着笑:“是啊,我这个小儿子从小就能吃苦。”
那天的饭局上,大伯家的保时捷就停在饭店门口。我看见二伯骑着电动车从旁边经过,车筐里装着外卖箱,被夜色淹没在车水马龙中。
二婶的病越来越重,她开始吃一些即将过期的药物,因为便宜。我去看他们的时候,发现地下室里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只有一张破旧的床和几个塑料凳子。
“二伯,您真的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忍不住说。
二伯抬起头,眼神浑浊:“算了吧,都是一家人。”
就在那个时候,老同学老张给二伯介绍了份物流公司的工作。 起初二伯还有些犹豫,但老张说:“建国,你在运输这一行干了大半辈子,经验比谁都足。别窝着了,出来干吧。”
二伯就这样去了物流公司。他踏实肯干,又懂行,很快就在公司站稳了脚跟。我那时常去看他,发现他腰板渐渐硬朗起来,脸上也有了光彩。
“小丽啊,”二伯有天给我打电话,声音里带着欣喜,“叔今天升经理了。”
二伯终于不用再打三份工,他全身心扑在物流公司。白天跑客户,晚上研究行业动态。那股子劲头,让我想起妈说的年轻时候的二伯。
两年后,二伯靠着过硬的能力,成了公司的副总。又过了一年,他带着几个得力干将自立门户,成立了自己的物流公司。
“老李,你这些年是憋着一口气啊。”老张感叹道。
二伯摇摇头:“不是憋气,是不甘心。”
五年时间,二伯的公司发展成了行业前三。他给二婶找了最好的医生,住进了高档小区。日子像是终于回到了正轨。
这时候,大伯家的生意却出了问题。他那些年投资的项目一个接一个垮掉,欠下了一屁股债。
奶奶坐不住了,来找二伯:“建国啊,你大哥现在困难,你得帮帮他啊。”
二伯没说话,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发黄的纸。那是当年大伯挪用他养老金的转账记录和借条。
“妈,您还记得当年二婶病重,我去找大哥要钱的事吗?”
奶奶脸色变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是啊,都过去了。”二伯的声音很平静,“可是二婶吃过的苦,我受过的气,就这么算了?”
大伯一家人都跪在二伯家客厅里,求他伸出援手。二伯擦了擦眼镜,说:“大哥,这些年你过得好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
那天之后,大伯一家再也没来找过二伯。邻居们私下里都说,这是报应。
二伯现在身体硬朗了,腰板也直了,脸上有了笑容。但我知道,有些伤痕是永远也抹不去的。
前几天,二伯请我吃饭,喝了点酒后说:“小丽啊,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摇摇头。
“就是不认命。”二伯端起酒杯,“人这一辈子,光靠亲情是不够的。”
那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想起这些年的种种,不禁要问:血浓于水的亲情,抵得过良心的谴责吗?
时间真的能抚平所有伤痕吗?
或者说,有些伤害,我们是否值得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