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汉武帝刘彻下了一道很牛的诏书,称:“南越、东瓯,咸伏其辜;西蛮、北夷,颇未辑睦;朕将巡边垂,躬秉武节,置十二部将军,亲帅师焉。”
漠北之战后,汉武帝花了大量时间精力消化对匈作战的胜利成果,并采取了一系列经济措施成功解决了财政危机。至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爱折腾的刘彻又开始搞事情,于是先后派扬仆、路博德等将军征服了南越、东瓯、西南夷等南方少数民族,再加上匈奴已远遁漠北,塞外两千里胡人罕至(注1),汉武帝现在是威名远播,牛气冲天,自觉英明神武,空前绝后,而且前几年宝鼎出土(注2),瑞兆呈现,所以他决定搞一次朝野上下的大动员大游行大练兵大庆祝,即依照古礼,先振兵释旅,然后封禅。
正因如此,汉武帝便下了以上这道诏书,于是年十月亲自统帅十二路将军,共十八万骑兵,队伍旌旗长达1000余里,经上郡、西河、五原出长城,横临边朔,饮马北河,耀兵扬武,向匈奴示威。
当年漠北一战,汉军十万骑兵出塞击胡,损失马匹不少,以至不能再度远征漠北,痛打落水狗,如今经过八年时间疯狂养马,汉武帝又重整骑兵十八万,真可谓军威鼎盛,睥睨天下。
汉武帝派了个叫郭吉的使臣去给匈奴乌维单于下战书,给了他两个选择:
第一:今南越王的头颅已悬于汉宫北阙,单于若能战,天子自将待边。
第二:不能,即南面而臣于汉,何苦逃沙漠。
乌维接到这封战书后,《汉书》中用了两个字来形容他的的表情:詟焉。
所谓詟(zhe,音折),本意为哭泣过度,以至失声而不能言语。不过这里乌维应该是心惊胆落,害怕到说不出话来,哭倒是未必,毕竟人家也不是小孩子。
总之,以现在匈奴的实力,只有疯了才会去跟汉武帝十八万骑兵硬拼,所以乌维最终两个选择都没选,而是“亡匿于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曾给以汉帝国巨大震动的匈奴铁骑,如今终于尝到了恐惧是什么滋味。
刘彻觉得匈奴人真没意思,不但不敢应战,就连音信也是全无(匈奴扣留了汉使郭吉),很是无趣,遂振兵释旅,解散军队,然后还祭黄帝冢于桥山,又东巡海上,登泰山封禅,向上天报告自己的丰功伟业,以受天命(注3)。然而回程途中霍嬗(霍去病之子)的少年早夭又让刘彻感到几分伤感与空虚。好在,他身边还有几位他寄予厚望的年轻侍从,好好培养,前途无量。
这帮年轻人一共有五位,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他们出身类似,才干非凡,既是同乡,又是同侪,更兼志同道合,所以互相之间友谊深厚,或许算不上生死之交,但也可说是知己好友。我们不妨称他们为“汉武五小龙”。
卫霍之后,大汉名将凋零,帝国的希望就在这五位生气勃勃的青年才俊身上了,他们后来也果真扛起大汉的江山,联手开创了“昭宣中兴”之宏大局面。(李陵除外)
这五个人就是:
苏建之子苏武,字子卿,杜陵人(今陕西西安市东南),时任栘中厩监(汉室栘园中有马厩,名栘中厩,栘音移),秩六百石。苏武与霍去病是同龄人,这年刚好三十。
霍去病之弟霍光,字子孟,河东平阳人,时任奉车都尉;秩比两千石。
上官桀,字少叔,陇西上邽人(今甘肃天水),时任未央厩令,负责御马饲养,秩六百石。
赵充国,字翁孙,陇西上邽人,始为骑士,后以六郡良家子(注4)善骑射补羽林。羽林骑就是禁中护卫骑兵,取驰骑如羽之疾,如林之多;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初置,曰建章营骑,后更名羽林骑,又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养羽林,号曰羽林孤儿。如此,汉武帝便拥有了期门、羽林、郎卫这三支直属皇帝且绝对忠诚的核心军事力量,从而基本杜绝了别人通过控制禁军而发动政变夺取皇位的可能性(所以后来卫太子刘据政变必败)。
虽然补入羽林就成了皇帝身边人,前途无量,但羽林本身的品秩却不高。在西汉中期,羽林“官比郎从官”,地位相当于郎的从官,郎都只有比三百到比六百石,羽林作为其从官应该低于比二百石。
李陵,字少卿,乃李广长子李当户之遗腹子,故一直由爷爷李广抚养长大,十年前李广自杀身亡,其叔父李敢便将他带到宫中培养,历经十年磨练,此时已任侍中建章监(卫青也担任过此职),掌建章骑营之羽林护卫,正是赵充国的顶头上司。
此五人中,论家世与职位,霍光起点最高,李陵次之,苏武上官紧随其后,赵充国最低,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出身于北方军人家族,身上都承载了各自家族的声名与希望,他们都有美好的前途与未来,然而由于命运的捉弄,他们最终竟各自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有的成了名将,有的成了权臣,有的成了汉奸,有的成了阴谋家,还有的成了民族英雄。人情多变、世事无常,当真令人唏嘘。
唉,时代很大,友情很小。没有办法。
这五人当中,属李陵的身世最为坎坷,还没出生父亲就去世了,没多久家中的顶梁柱祖父李广与叔父李敢又相继死于非命,李陵从小与寡母相依为命,可谓正宗的天涯孤子,如此便养成了李陵这样的性格:
貌似坚强到骨头里,其实内心敏感无比;貌似自信非凡,却总想证明自己,但每每适得其反;关键是李陵身为陇西李氏家族的优秀继承人,又是飞将军李广的嫡长孙,他的身上承载了父辈几代人渴望达成的功业,以及朝野军民太多人的目光。李广、李蔡、李当户、李椒、李敢,李家这一门先辈,不是早死就是冤死,而平辈之中除他之外皆无过人之才,顶级将门,一路渐衰,惹来无数闲杂之声。这些声音与目光,虽然无影无形,可是沉重无比,它们就像岳飞母亲刺在岳飞身上的四个字那样,深深烙印在李陵的每片肌肤、内脏与血管里,如蛆跗骨,如影随形,分分秒秒提醒着他,鞭笞着他,让他一刻不得放松,一刻不敢懈怠。盛名之下,往往都是巨大的阴影。
所以我们在史书中看到李陵的青年时代是这样的:“善骑射,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爱人,谦让,有国士之风,能得人之死力。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简直跟李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是李广的2.0升级版。
显然,李陵是在刻意模仿其祖父李广之风,所以也因此,李陵年纪轻轻就被武帝提拔为侍中建章监,对其非常之看重。侍中建章监,这正是当年卫青起步时的职位。这个职位可是日夜跟在皇帝身边的,最受亲信。
如此,李陵身上又多了一层压力与责任,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加渴望功名。“丈夫必有所为,若生以不成名,死亦有憾也!”这是他那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常言道压力就是动力。然而如果压力太大,会将一个人压弯扭曲的,这样悲剧往往就注定了。如果是项羽是被仇恨扭曲的,那么李陵就是被期望扭曲的;如果说项羽是个复仇者与颠覆者,那么李陵就是个贪功者与好名者。而以上这些都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若不加控制,颠覆者必遭自覆,好名者必身败名裂。
而对于李陵的性格与心思,“五小龙”中的苏武最能了解。因为苏武的父亲苏建正是因为战败时没有殉死,逃回来后身败名裂,后虽被重新起用为代郡守,但仍不免为世人所耻笑。所以苏武从小也是生活在阴影之中,虽然这个阴影与李陵的阴影有所不同,但两个年轻人却因此而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经常在一起切磋兵法诗文唱和,期待着大丈夫建功立业重振家声的那一天。
这一天,率先降临在了李陵的身上。
汉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北方战事再起。西域楼兰(今新疆罗布泊西北)与车师(今新疆吐鲁番西北)二国在匈奴的指使下,屡屡拦截汉使,劫掠汉商队财物,严重破坏丝绸之路的安定与和谐。楼兰与车师是西域东面的门户,汉武帝本就志在必得,闻此自是大怒,乃遣匈河将军赵破奴远征二国。破奴不愧为霍去病麾下第一猛将,他竟独自率领轻骑七百,西出阳关一千六百余里,神兵天降,大破楼兰,生擒其王,继而横扫车师。一时间,西域南道诸国大震,纷纷遣使向汉朝谢罪。
所谓西域,也就是今天新疆一带,其主要地形为“三山夹两盆”,三大山脉由北向南是阿尔泰山脉、天山山脉、昆仑山脉,两盆则是塔里木盆地和准格尔盆地。北边的准格尔盆地与伊犁河流域遍布草原与融雪绿洲,生活着乌孙、大宛等游牧、半游牧民族;南边的塔里木盆地则是一片点缀有自由贸易绿洲城邦的沙漠,民众多从事农耕与商贸,是世界历史上沟通欧亚文明与文化的伟大“自由贸易港”。而车师与楼兰正是其中两个典型的沙漠绿洲小国,人口着实有限,车师不过六千,楼兰也不过一万四千,加起来不过两万人口,不及汉朝一大县,如此胜利,虽然华丽,但对于久经沙场的赵破奴而言,其实真的只算是小仗。
但是,仗虽小,意义却大,此二国皆西域交通枢纽,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汉武帝非常开心,乃封赵破奴为浞野侯(因酎金风波,赵破奴的原从骠侯爵位已被免),同时在酒泉、玉门一带,修筑了许多的边塞据点,继而在这些据点的后方修筑长城亭障(亭即瞭望台、障即守卫城堡),稳扎脚跟,步步推进,由点成线,形成一根拉长了手柄的锅铲,拍死匈奴!这就是汉朝经营西域的基本战略。
总之,汉帝国的势力,已正式楔入西域,汉匈双方对这块肥肉,遂开始了旷日持久的争夺。
随后,帝国在东北的战事也取得了光辉胜利,楼船将军杨仆与左将军荀彘联手击灭朝鲜,置乐浪、临屯、玄菟、真番四郡。至此,汉朝又断匈奴之左臂,从东西两个方向完成了匈奴的合围,取得全面性的战略优势,积弱的匈奴貌似已再无回天之力了。事实上,自漠北一战左贤王部几乎全军覆没后,匈奴已开始逐渐向西迁徙,到这时更是完全放弃了东北半壁江山。使得汉朝自定襄郡以东,从此无复烽警,对匈防线亦缩短近一半。
汉元封四年(公元前107年),匈奴使者在长安不幸病逝,汉武帝特意派了路充国佩带两千石官员的印绶出使匈奴,护送安葬匈奴使者,并赠送优厚的葬礼值数千金。单于却一口认定汉朝杀了匈奴使者,于是扣留路充国不让归汉,并数使奇兵侵犯汉边,和平了十年的边塞烽烟再起。汉武帝震怒,乃遣拔胡将军郭昌与浞野侯赵破奴屯兵于朔方以东,抵御匈奴入侵。
看来汉匈之间迟早又有一场大战的,为了更好的迎接这一天到来,刘彻决定派李陵去塞外溜达一圈,探听一下匈奴的虚实。
李陵领命,心里乐开了花。
我们这位年少气盛的小伙子,对什么西域、朝鲜通通没兴趣,他一生的目标,就是实现其祖父李广生前未尽之遗志——身居前锋,先死单于!
就这样,李陵只带了八百骑兵,出居延泽,深入匈奴两千余里,沿途绘画地形,细致考察,同时认真研究日后远征匈奴的路径与战术。
一个优秀的战术大师,一般都是地形专家。因为只有对地形了然于胸,才能从容排兵布阵,发挥出军队最大的战斗力。很显然,李陵是个中高手。
高山戈壁,草原大漠,长河落日,明月高悬,塞外的风光让李陵沉醉。这是一次侦查,也是一次探险,更是一位赫赫名将的成长之旅。
然而在这次旅途中,汉军竟连一个匈奴人也没碰到,八百汉骑就这么大大咧咧的逛了一圈半根毛也没少的回来了。当李陵把满满一车的地形图与考察报告交给汉武帝的时候,整个朝廷都不由对这个年轻小伙子刮目相看。
李陵此举,实在很难不让人想起战国时孤胆入秦的赵主父,以及十多年前曾率八百骠骑突入匈奴一战封侯的霍去病。
一颗闪耀的将星,已初露锋芒。
汉武帝决定重点培养李陵,帝国现在太缺敢深入死战又有非凡战术素养的年轻人了,这个李陵,天生就是要去打匈奴的,给我上!
于是,李陵被提拔为骑都尉,秩比两千石,募荆楚丹杨勇敢士五千人,驻扎在酒泉、张掖一带进行魔鬼式骑射训练,以稳固河西,并进一步隔绝匈奴与西羌的联系(注5)。另外,关键时刻,他们还将成为汉帝国的一把利刃,插入匈奴的心脏,再搅三搅。
募兵与征兵的区别在于,征兵为法律规定之服役,士兵组成一般为自耕农或小地主,服役期为一到两年;募兵则是发榜招募,有意者参加,所以其组成一般为无业游民或流亡豪侠,且服役期更长,初具职业兵之性质。而所谓勇敢士则一般出自选募,即募兵之后,再加遴选,其中勇猛无敌,不畏死者,称勇敢士。由此可见李陵这五千人可不是一般的菜鸟,那是群江湖好汉、武林高手。
另外,熟读三国的人都知道,江苏丹杨兵那是出了名的精兵,陶谦、孙吴都是靠他们起家的,曹操也说过:“丹杨山险,民多果劲,好武习战,高尚气力,精兵之地。”诸葛恪更表示此地百姓“升山赴险,抵突丛棘,若鱼之走渊,猿狖之腾木也”,足见其一个个都是武林高手。汉武帝这次用李陵来训练这五千丹杨兵,那可真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不淬神兵不罢休了。事实也证明,将李氏之如神射技、李陵的谦恭下士爱兵如子之风,以及丹杨楚兵之超人勇悍完美结合,帝国战斗力最强的一支部队就这么诞生了。
从后面这支部队的优秀作战表现来看,如此赞誉并不过分,就连李陵也忍不住自夸说他们乃“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虎,射命中”。汉朝还有哪知部队的战斗力能超过它吗?我想不出,至少在步兵领域它绝对排名第一,霍去病那八百骠骑最多是骑兵第一。
孙子曰:“兵无选锋,曰北。”吴起也说:“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百人学战,教成千人;千人学战,教成万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军事训练能力显然也是衡量名将水平的一大标准,战神吴起自是个中高手,而李陵的水平看来也不差。
注1: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汉派公孙贺率15000骑出九原两千里至浮沮井(今内蒙百灵庙北),赵破奴出令居(今甘肃永登西北)数千里至匈河水(即匈奴河,今蒙古拜达里格河)。两路均不见匈奴一人而还。
注2:据《史记 封禅书》“秦灭周,周之九鼎入秦。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没于泗水彭城下。”故秦始皇、汉文帝、汉武帝都多次寻找周鼎,因为它可以证明自己统治的合法性。当然,此事可疑之处甚多,九鼎由周都运抵秦都的路线也不经过泗水,怎么会沦没其中?这个故事或许是汉初之人编造出来的,因为汉高祖刘邦曾是泗水亭长,那么周鼎失踪在他辖下,岂不天命所归?但汉家没有周鼎终究是遗憾,故几任皇帝多次寻找,而武帝得鼎最多,公元前116年“得鼎汾水上”,前113年,“得宝鼎后土祠旁”;前112年,“冀州雎壤乃显文鼎,获荐于庙”。这些宝鼎经校验确为上古之物,而非文帝时找到的冒牌货。汉武帝很高兴,于是在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将这五年来的年号追称为“元鼎”,并依据此前各种祥兆依次追定了汉武帝即位以来的所有年号,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批被命名的年号,并作为政治传统一直延续了下去。
注3:诚如顾颉刚先生所言:“那时人看皇帝是上帝的官吏,符应是上帝给予他们的除书,封禅是他上任时的奏书,五德和三统的改制是上任后的一套排场。”(《五德始终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封禅乃整个帝国政治界与文化界的一大盛事,是塑造全体国民认同感的一大典礼,不可以迷信愚昧视之。
注4:六郡指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此六郡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民风彪悍而多出名将。如李广、李蔡、赵充国、甘延寿、冯奉世等都是“六郡良家子”出身。
注5:前几年,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在匈奴单于乌维遣使鼓动下,诸西羌部落解仇结盟,合兵10余万,进攻河西南缘一带。警讯传来,武帝立遣将军李息、郎中令徐自为领兵十万前往平乱,历时五六载,这才刚刚将其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