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真是进退维谷，身不由己。
做自己，可能会辜负家人的期待，为了家人，又可能心为行役。
时过境迁，人们的追求不断变化发展，而古往今来，人们的困扰大抵都相似。
一千多年前的405年，陶渊明40岁。
是一个苦兮兮的中年人，一堆孩子等着养育，工作不稳定，又没有存款，怎么办呢？
此前，他已经有了几次仕途经验，对官场中的弯弯绕绕，尔虞我诈，实在是厌烦了。他决定，再也不出去了，就在家种种地，当一个“自由职业”者。
可是这一年，陶渊明的自由职业，实在是太艰难了，地里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家里揭不开锅了。
一群孩子都还小，一家老小还等着他养活，看着家人，陶渊明的心里开始纠结。
这个时候，还坚持自己的自由职业，家人怎么办？难道让他们跟自己一起挨饿受苦吗？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已经决定就算穷死，也绝不摧眉折腰事权贵。
可是孩子们呢？他们还小啊，他们有什么错呢？
陶渊明的心里，笼罩着一层阴影。而此时，身边的人也在有意无意地告诉陶渊明，你一个读书人，活成这样，简直是丢脸，你自己吃亏就算了，还让家人陪你一起吃苦。
最终，陶渊明决定妥协了，但他已经不想建功立业，只想养家糊口，顺便赚点酒钱。
百里之外的彭泽县，刚刚需要一个县令，在他人的推荐下，陶渊明去做了一个县令。
可是，他做了官，人家就想用权威和金钱压弯一个男人的脊梁骨，上面的人来检查，他本想随意接待，但别人告诉他，这可不行，必须穿戴整齐，态度恭敬，然后还要说些好话。
陶渊明不想这样，于是就离开了。
我的肉体卖给金钱，已经很憋屈了，你们竟然还要让我出卖灵魂，对不起，老子不干了。
陶渊明走了，一路上感觉心情畅快，写下了《归去来兮辞》。
多年之后，欧阳修说：
“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
今天的故事，就是陶渊明和他的《归去来兮辞》。
01我，陶渊明，世俗眼中的失败者，人到中年，我官没有当成，钱没有赚到，回到家里，种种地，写写文章，写写诗。
这就是我的生活。
回首魏晋，我陶家也是赫赫有名的家族。
我的祖上，有名震一方的将军。
我的外祖父，也是魏晋名士，饱学风流。
可是世道艰难，家业渐渐没落了，到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只有几亩薄田，聊以维持温饱。
父亲去世后，家里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
那时候，我就想好好学习，将来出人头地，匡扶国家，维护正义，所以我特别崇拜孔夫子，觉得他真是人间师表，大丈夫生当如此。
可是，我并不喜欢这些东西。
如果非要说一句很通俗的话，那就是我被这种传统强暴了，还无法反抗，于是一方面说服自己去相信，另一方面又没法真正相信。
比起求取功名富贵，我更喜欢诗酒田园。
然而，有些东西太强大了，有些观念太强大了，没办法，我不得不被逼着进入那些事情，进入世俗。
比较幸运的是，我家人都比较开明，没有逼我去做什么，因此，我大多数时候都很开心，写诗作文，弹琴喝酒，过着悠然自在的田园生活。
可是生活啊，有时候真的太难。
快三十岁的时候，田园生活再也无法维持了，种地再也种不出温饱，我就出去工作了，上司也器重我，不说前途无量，最起码温饱无忧。
可是，我这该死的良心，我这该死的本性，让我没法睁眼说瞎话，让我没法阿谀奉承，没法对别人讨好卖乖。
这职场啊，很多时候，会说的往往才是主角。
02职场艰难，他们要么贪图享乐，要么追名逐利，真正为百姓做事的，太少了。
这事儿，实在没法干了，我读那么多书，为的不是与这帮小人为伍，而是报效国家，为民请命的。
于是，我辞了工作，回了田园。
这一下，我心里舒坦了。
我在当时写了几篇文章，也算小有名气，再加上这个时代讲究门第关系，没多久，又有人聘我上班，可是我刚出狼穴，怎么可能又自己入虎口。
于是，我推辞了所有的聘请，只想安安稳稳过自己的生活。
可是这生活，往往总是事与愿违，我想好好种地，可是这地却很难种，幸好，我有一个好老婆，家里很多活儿，她都帮着做，下田干活，在家煮饭。
就这样，我过了一段时间的安稳生活。
可是这生活，总是不让人安心，还要降下许多苦难，我的妻子却意外去世。
那一阵，我感觉天塌了，地陷了，我借酒浇愁，无奈愁更愁。
母亲已经老了，还在为家里劳累。
我真是不孝啊。
孩子又还小，个个都嗷嗷待哺。
更让人无奈的是，我没钱了，家里没米了，该怎么办？
除了出去工作，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我再次谋得了一份工作。
我只想好好做事，赚点钱养家而已，可是我的领导，他就不是一个好人，他竟然想造反，我虽然没有建功立业，但也不想做乱臣贼子。
违背自己本心去做事，那不符合我的心志，不做也罢。
就这样，我又要离开了。
同事都劝我说，元亮啊，何苦呢？而今世道艰难，找份工作不容易啊。
我那时候还好，没有年龄焦虑，要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敢不敢离开，毕竟已经三十多岁了，老大不小了。
就这样，我又燃起了希望，以为只要种好家里那几亩田，吃饭总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老天爷很快就告诉我，我这想法，真是太天真了。
忙了一整年，连吃都吃不饱，我不怕吃苦，我什么也不怕，可是家里还有老母，我不能这样下去。
于是，我又反复出去了几次，母亲去世了。
三年守孝期满，我也年届四十了。
“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我觉得，一事无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个人有没有成就，过得快乐与否，并不一定取决于世俗的标准。
内心的声音，唯有自己听得清楚。
生活是自己的，别人看到的，只是一团烟火。
03人到中年，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无知少年。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满脸沧桑，可是我看这世界，始终年轻啊，它刮着年轻的风，下着年轻的雨，孕育着年轻的一代又一代。
我们这些人啊，子子孙孙，一代又一代，就在这个年轻的世界里，奔波劳碌。
我们会老去，但世界永远鲜活。因为生生不息，代代无穷己。
我时常在想，逼着人们这么忙忙碌碌的，究竟是什么呢？
大多数人都说，就是吃饭。
可是，吃饭又能吃多少呢？我这个年代，粮食产量比较低，但我拼尽全力去上班，还不是要不了多少就足够温饱了。
“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
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
然而，公元405年这一年，我又出去打工了。
没办法，被生活逼的。
该死的生活。
此时的我，有很多孩子，耕田种地，不足以维持生活了，我总不能让孩子饿死，我又没什么其他的本领。
亲人朋友们见我生活过得如此落魄，劝我出去做官。
正好，彭泽招聘一个县令。
为什么选择这里呢？因为世道太乱了，不愿去其他地方，彭泽离家近，公田收获的粮食，足够我酿酒喝了。
可是这件事情，本就是生活所迫。
违背本性去做事，我很痛苦。
这时候，上司还要来视察，你说视察就视察吧，我做我的事情，你视察你的，可是人家告诉我，要穿得衣冠楚楚的，态度恭敬去迎接。
想我堂堂男子汉，安能如此？
公田的庄稼还没熟，酒还没开始酿，但我不干了，回家的时候，我觉得真是开心。
一切顺心而行，我就写下了《归去来兮辞》，既说明我的开心，也说明我的志向。
04浮沉挣扎许多年，回去吧，回去吧，我的田园都要荒芜了。
曾经多年，为了生活，委屈了自己的心灵。
然而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要这样了。
我们的身体，应该是被我们的心灵所主宰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是顺心而行，还要悲愁失意？
过去很多年，我都将这个东西搞反了，为了身体需求，奴役了自己的心灵。
大概不止是我弄反了，世间很多人都弄反了。
你看他们，忙忙碌碌。
你要问他，喜欢现在的工作吗？他会摇头说不喜欢，然后说都是为了生活。
你又问他，那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他们依然摇头说不喜欢，然后说这就是生活。
其实这只是他们理解的生活，是他们认知里的生活。
而今，我已经明白了。
罢了，罢了，过去的已经难以追回，但未来还会继续到来啊。
从今往后，我将守着我的田园，过我喜欢的生活。
归去吧，归去吧。
从今往后，我将离开世俗，浮名浮利，非我所求。
然而，我也有些悲伤，因为已经行将老去，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算了吧，算了吧，想这么多也没用，不妨顺其自然地生死。
我一路开心，归回家里，我真想告诉田园，我来了，以后再也不走了。
我一生进进出出，都是为了生活。
从今往后，我要好好过我自己喜欢的生活了。
这篇《归去来兮辞》，我写了半生，最后终于写完了，如下：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后辈小儿，若有缘读之，还望鉴之，还望慎之，我们人生，最珍贵的，便是自己。
然而，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05回到田园后，很多事情，因为想清楚了，所以我就不在意了。
我的日子虽然穷，但我过得很舒心。
我种地，写诗，喝酒。
但我之所以过得如此开心，不是因为我衣食无忧，而是因为我始终追随自己的内心。
不怕你笑话，我最穷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不得不出去讨吃的，又不好意思开口。
幸好，人家知道我的来意，给我喝酒，给我吃饱。
这日子真穷，穷的邻居都看不下去了，有天早上，我这位可爱的邻居，拿着一壶酒来敲我的门。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他见我一个读书人，日子过得这么落魄，觉得我不通世道，与世道背道而驰，才把自己弄得这么穷困潦倒。
这位可怜的邻居啊，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像你这样的读书人，不应该生活这么落魄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们忙忙碌碌，追求名利，你为何不跟他们一样呢？
哎，其实我知道，这位可爱的邻居说的对，变得跟别人一样，我的物质生活可能会变得更好，不会这样落魄不堪。
我也知道，那些东西，当然也是可以学习的，可是我本性如此，不愿违逆。
当初违背初心出去做官，已经是鬼迷心窍了。
他本是好意，可惜我不能像他说的那样活，没关系，他不懂我，我不怪他。
其实很早我就知道，选择自己的这种生活，多半就要遭受贫穷和寒冷的痛苦。
可是这世间，哪有什么是容易的呢？
人人都想物质生活优越精神生活顺心，可是活成这样的人，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反正我没这个福气。
绝大多数人，不是委屈自己的内心，就难免要成为别人眼里的异类，甚至成为很多人眼里的失败者。
这世界最难的，其实是明心见性，真正看见自己内在的需求，不说违心之话，不做违心之事，不走违心之路。
06很多年之后，我大概连骨头都腐烂完了。
那个时代很好，物质丰富，可是人们精神贫瘠，有些人一想到我陶某人，就说我是一个胆小鬼，是逃避者。
因为在他们看来，生活很难，哪怕自己不喜欢，也要迎难而上，那才不是逃避。
恩，其实我特别理解他们说的，可是他们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人的本性，那就是人的灵魂。
他们误解我，我不怪他们，但他们中的一些，才是真正的可怜人，按照他们那个时代的一个词来说，他们是“空心人”。
罢了，罢了，不说了，这世间啊，就是这样。
随心而活是艰难的，不随心而活，也是艰难的。
但我还是想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
就这样吧。
07好看的皮囊俯拾即是，有趣的灵魂可遇不可求。
若是人人都去做官，去求取功名利禄，世间大概也会少了很多文人珍贵的诗篇，后人的精神世界，也少了许多“食粮”。
浮世万千，世人追求众多，马不停蹄，忙忙碌碌，有人活在自我营造的充实感中，却忘了适时停下脚步，等等灵魂跟上来。
有人看见时代的红利，不假思索蜂拥而上。
有人想抓住眼前的机遇，争先恐后锋芒毕露。
有人身处并不喜欢的环境，不知为何卷而卷，满身疲惫仍努力挣扎。
这世间，有人见繁华，有人见星辰，有人见尘埃。
人们步履匆匆，想跟上时代的脚步，却唯独忘记了，也该时时打扫自己灵魂的场域。
人人有自己的活法，人人有各自的追求。
生活日复一日，今天像是昨天的复刻，明天的轮廓里已有今天的影子。
但很少有人认真审视自己，勇敢发问——从来如此，便对么？
有时候，离繁华越近，心越迷茫，离人群越近，心越孤独。
远离喧嚣，反而看得更清楚，更明了自己内心真正想要什么。
一个敢于避开世俗，去追求内心真正向外的人，是特立独行的。
而特立独行，也需要极大的勇气。
陶渊明不惧权贵，不违本性，他活出了真正的自己。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一个人，做贴合自己本性的事，就不会后悔，走想走的路，就不会困顿。
陶渊明正是如此，他毕生所求，不过是真真切切的返璞归真罢了。
文|不有趣灵魂&素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