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女子声音清冷中透露出骄矜,话音落下,原本不疾不徐行驶在长街上的马车稳稳地停在了路边。
车上坐着的是户部郎官苏承宗的两个女儿,苏承宗刚刚携家带口入京就职,恰逢萧国公七十大寿在府中设宴,大娘子萧氏携两个姑娘过门赴宴,眼下宴席结束,萧氏留在国公府与长辈有事商谈,命两位姑娘先行回府。
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急雨,苏宅的马车正冒着雨前行,随着车内女子一声令下,车夫赵叔披着蓑衣扯紧缰绳,抹了一把脸上溅的雨水,回头欲问主家有何吩咐。
他尚未开口,一个弱柳般纤瘦娇小的少女被人从车中推了出来,猝不及防被急雨浇透。长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姑娘家凝脂一般光洁的面颊上,只见她柳叶细眉一沉、眉心微微皱起,好似痛苦的模样。
车夫下意识地想要搭把手扶她一下,又顾及男女大防不敢真的触碰到她。
苏云乔似乎习以为常了,跌出马车的瞬间闷哼一声,并未惊呼也不曾大声分辩什么,痛苦过后按了按微微扭伤的脚踝,自己觉着并无大碍,便要扶着马车车身下地。她正要动身时,一只绯色荷包落在了她的手边。
“我要吃一口斋的莲蓉酥,若是遇上刚出炉的烤栗子,一并买来。”苏云华使唤婢女似的冲苏云乔发号施令。
一口斋是京中赫赫有名的糕点铺子,今日宴席间一位郡主娘娘提了一嘴,苏云华便将这名字记住了。
苏云乔闻言低头捡起荷包,丝毫没有反抗的打算,提起裙摆下了车便冒雨朝着不远处的巷子跑去。
如今已是孟夏时节,车夫望了一眼她的背影,单薄的衣料被雨水浇透,狰狞着贴在姑娘身上。放眼整个京城,寻常官宦人家的婢女都不至于如此狼狈啊。
苏云华隔着纱帘从车窗望向那狼狈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笑意,朗声道:“赵叔,回府。”
马车夫也就是赵叔微微迟疑,问:“姑娘,咱们不等她回来?”
苏云华倨傲地说:“一口斋离咱们苏宅才多远?她走着也就回去了,等她做什么。”
赵叔:“可是这雨下得这么大……”
“她不就喜欢做一副惹人垂怜的模样勾引贵人?没准这一路叫她钓着个金龟婿,她还得谢我呢。”苏云华摆正马车座上的软枕,倚在上面慵懒地说。
她只要想起这小贱人方才在国公府做的丑事,便气得恨不得将吃进的饭菜全吐出来。苏云乔是什么低贱的东西,竟敢勾引母亲给她挑选的佳婿?今日让那么多贵女看了她的笑话,她定要让这贱人吃点苦头。
雨天里路上少有行人,往日生意兴隆的一口斋前也门可罗雀,苏云乔浑身湿漉漉的跑到店铺跟前,店家见状都有些意外。
“我要莲蓉酥,还有烤栗子。”苏云乔说着从荷包里取出铜钱递过去。
店家很快用油纸包好莲蓉酥,一手递上糕点,一手捡起半数铜钱,“今日没烤栗子,赶明儿天晴朗您再来吧。”
苏云乔只得收好剩下的铜钱。她进门时便有预料,一口斋的栗子是现烤现卖的,且一炉不可能只烤一份,今日这雨从晌午便开始下了,店里没几个客人,店家恐怕不会准备烤栗子,她那长姐就是想找由头折磨她罢了。
她提着糕点往外走,到屋檐下便停下了脚步。
巷口街边早已不见苏宅马车的影子。
苏云乔轻咬朱唇,为难地看着屋檐下珠帘一般的雨幕。这样跑回府去,只怕糕点要被雨水浇透了,苏云华还不知道要如何折磨她。想想就能猜到,方才在国公府发生的事情又将那位蛮横的大姑娘惹恼了。
在她为难之际,一架素朴的马车从巷道中穿过,经过一口斋与舒善堂时,车帘从内挑开,车窗中露出一俊美男子的侧影。
男子望向舒善堂紧闭的大门,以及门缝上交叉张贴的封条,面色渐渐凝重。
“停,去看看封条上的日期。”
马车停稳,随从直奔舒善堂。
男子正欲收回目光放下纱帘,不经意地扫见一个容貌清秀出尘、身姿娇小纤瘦的狼狈身影。女子身上衣饰素朴,面上也未施脂粉,正因天然去雕饰,才能看出她的天生丽质。
许是淋雨着了凉,她气色稍显苍白、眼尾发红,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有些面善,似乎不久前刚见过。
回想国公府上形形色色的女人,再看她这狼狈模样,或许是哪家带去的奴婢。
随从很快就回来了,侧身站在车窗前说:“主子,昨儿刚封的。”
男子神色淡然,目光不投向舒善堂,反倒在一口斋门前徘徊。须臾,他从车座下取出一把雨伞递出去,眼神示意随从送去给一口斋前的女子。
苏云乔未料萍水相逢的路人会起恻隐之心,蓦地看见一把雨伞递到自己面前,愣愣地抬起头望向那架马车。
“我家主人心慈,不忍看你困于雨中,姑娘拿了伞赶快回主人家复命去吧。”
苏云乔反应了过来,显然她是被当做贵人家的婢女了。她不欲解释,只问道:“敢问公子姓名?”
随从回头望向自家主子。
“举手之劳,何须留名。”
苏云乔打量这男子,他所乘车驾素朴无化,冠发亦不饰金玉,但这身上的衣着布料……想来当是高门子弟。
这是怕她顺杆攀附吧。
“公子不愿留名,我如何将伞归还与公子呢?”
男子不答,松手落了车帘。
随从会意,转而告之:“姑娘,这伞赠与你了,不必归还。”
苏云乔只得盈盈一拜,诚恳道谢:“多谢公子大恩。”
…
苏云乔回到苏宅的时候,连萧氏都从国公府回来了,苏云华在厅堂上与母亲说笑。
苏云乔撇下雨伞,驻足廊下先将衣袖上的雨水拧了拧,这才垂眸作乖顺谦卑姿态进门,对着嫡母萧氏行礼问安:“母亲、长姐。”
萧氏见她浑身湿透小脸惨白的模样不免愣了愣,随即就向女儿投去疑惑的眼神。
苏云华并不惭愧,还盛气凌人地问:“我要的东西呢?”
苏云乔仔细地将莲蓉酥与荷包一一放在苏云华手边方几上。她身上已经湿透了,便不在乎再淋些雨,这一路上撑着伞都是在保护糕点,所幸它完好无损。
苏云华方才明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目光在完好的油纸包装上打了个转,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外头雨下得这么大,糕点竟然没被浇透?这让她如何借故发作?
一计不成,她立刻换了个由头发难,冷声责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苏云乔怯声道:“雨实在太大,我怕跑得太急雨水会打湿糕点,让长姐久等了,是云乔之罪过。”
苏云华一看她娇滴滴讨人怜的样子怒火更盛,看向她进门前放在外面滴答淌水的伞,质问道:“雨伞哪来的?”
苏云乔脑海中回想起那名男子,张口却说:“问店家借的,改日天晴了我再还回去。”
苏云华的目光回到糕点上,还想继续挑刺,便被母亲以眼神制止了。
萧氏平日对这贱人生的庶女没什么好脸色,但也不能这么明着欺凌她,苛待庶出子女的名声若是传出去,总归有损家族颜面。
“回去换下这身衣服,别让人觉着我虐待了你。”
“是,云乔告退。”
待人离开堂前,苏云华愤然啃咬一口莲蓉酥,张口讥讽道:“瞧她那狐媚样子,浑身湿透了还不忘卖弄风情,想必当年她那贱人小娘就是这样勾引了父亲。”
“当年你尚在襁褓之中,能有什么记忆?一个小丫头片子,竟也值得你生气。”萧氏瞧她手中的糕点,说道:“吃些莲蓉也好,降降你的火气。”
“母亲!”苏云华娇嗔道:“母亲您是知道的,这小贱人明知您有意撮合我与昌明侯世子,还在世子跟前卖弄风骚,这下好了勾得世子在席间与她私会,国公府上下那么多人就等着看我的笑话!”
萧氏眉心微蹙,抬起手按着额头道:“世子不会娶她,就算她有千般本领将世子的魂都勾去,她过不了寿阳公主那一关。”
“就算世子不娶她,心里也有她一席之地了,母亲若真说合了我与世子,难道我要忍着丈夫心中惦念那贱人吗?”苏云华眼眶微红,委屈地说:“要我说,今日就不该让她跟去!”
“带她赴宴是你父亲的意思,原想着给她个机会为自己搏个好前程,她既不识好歹惦记你的姻缘,往后我也无需再替她考量。”萧氏冷笑,“寻个显贵高门,一顶轿子抬进去便罢。”
听得母亲这番话,苏云华心里总算平和了些,“母亲说的是,她这样的身世合该去做妾。”
这时外头婢女的声音传来:“少爷回来了!”婢女的话音未落,少年郎便大步上前,作揖见礼:“母亲!”
萧氏闻声放下了茶盏,眉宇间添了慈祥笑意,抬头望向进门的俊朗少年:“三郎回来了,今日读书累了吧?厨房备了你最爱吃的红米肠,等你父亲回来就传膳,你先坐下喝口茶吧。”
瞧见来人,苏云华神色一暗。她与弟弟苏琅同是母亲的亲生骨肉,但母亲对苏琅总是格外亲切。
她挑动指尖拨弄油纸上的莲蓉酥,再看母亲神采洋溢的样子,忽然没了胃口。
苏琅听萧氏的话落座于左侧,抬头与长姐打了个照面:“姐,你猜我今日在官学见着谁了?”
苏云华兴致缺缺,随口搭话:“谁?”
苏琅故作玄虚地用手掩嘴,朝门口探看两眼,才压低声音说:“我见到了姨父——就是当今三皇子景王殿下!”
苏云华心不在焉,脱口便说:“那有什么稀奇的。”
倒是萧氏听见‘姨父’二字心下一惊,那景王妃是她亲姐姐不假,然而皇族不比寻常人家,最忌讳外戚仗势招摇,若是让御史听见苏琅喊景王姨父,恐怕次日苏承宗要被弹劾的奏折淹没了。
萧氏难得对儿子厉声呵斥:“京城不比文陵,景王如今风头正盛,岂是你我能随意攀附的?往后不可把姨父姨母挂在嘴边,当心祸从口出!”
苏琅被训了也不觉惶恐,笑道:“我就是在家里说说,母亲放心,我嘴最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