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3月，我们连队结束南疆自卫反击战撤回国内开展战后总结评功，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论功行赏。在28天的出国浴血奋战中，我们连共进行大小战斗6次，被推荐为军区集体二等功。

我是第二年兵，这六场战斗我全程参加，我回忆着自己的战绩（被班排认可），毙伤敌人最少１０个以上，打死敌少校军官一名，用火箭筒炸毁敌坦克一辆，舍生忘死，炸毁大小碉堡三个，为部队扫清进攻障碍，火线入党。一等功咱就不奢望（大都给壮烈牺牲的烈士），立个二等功应该绰绰有余，排里也向连部申请我为二等功。

就在我喜滋滋梦想着军功章装挂在胸前的得意表情时，指导员来找我谈话，问起我近期的思想状况。

我如实的报告了自己的思想状况，汇报了自己的光荣战绩及立功愿望。

指导员点点头表示认可。接着介绍了连队的情况，连队在近一个月的出国战斗中，伤亡１／２，远远超过其他连队的战比１／３，其中牺牲人数接近１／３，而上级给连队的立功指标是不突破２５％。就是说有大多数战士无缘立功授奖。为此，部队开展了机关让基层，干部让战士，党员让群众“三让”活动，鼓励党员干部发扬风格，无私奉献，把军功让给牺牲负伤的战友。

接着指导员介绍了连队牺牲负伤战友的情况，某某战友是独子，三代单传，现在他壮烈了，他们家的香火谁来继承？某某战友才１８岁，现在失去了一条腿，你让他以后怎么生活？怎样找对象？还有8班长，才度完蜜月，就以身殉国了，你让他的新媳妇，他的父母怎么办？说的声泪俱下，感动的我陪着掉眼泪。

一句话，许多战友都为国家牺牲受伤了，我们作为战斗幸存者，发扬风格，让出点自己的个人利益（功名）有什么舍不得，有什么不应该？

接着说，你火线入党了，功就不要了，让给其他同志吧，让不让功，主动不主动，是觉悟高不高的具体体现，在党就是要牺牲个人利益，现在是考验你的时候，你的表现关乎你的转正云云。

指导员恩施并重说，你毫发未损回来了，应该感到庆幸，满足，想想那些缺胳膊少腿，躺在异国他乡地下的战友，就不要过多计较功啊、名啊、利呀，你的付出和牺牲，组织上是看在眼里的。

最后绕了一大圈又说，当然，让不让功？全凭个人觉悟，个人行为，组织上不干涉，把我绕得云里雾里。

说实话，把功让出来给牺牲负伤的战友，我能理解。但指导员的一句话，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反感。好像我没负伤是一种罪过。那些见了打枪，都不知道就地找掩体躲藏，见了炮击都不知道分散隐蔽，被敌人活活当靶子打死的新兵蛋子，他们倒成了骄傲的英雄了？我没负伤，保存了实力，消灭了敌人，反而错了？让我很不服气。

　我当时就是一个19岁的毫无主见的大男孩，凡事都听父母的，当兵是父母主张，到了部队上上进心也不是很强。一年都没写入党申请书，只是战斗前夕见大家都写了，想万一自己光荣了，事后追授个什么，也让父母光彩，就顺大游写了申请书。我不喜欢主动接近领导，我怀疑不是这档事连首长都叫不出我的名字？

　　听指导员这么一说，我感到六神无主，想征询一下家里父母的意见，就答应考虑考虑。

指导员很满意，让我考虑好了再答复，并说相信我会做出一个让组织满意的决定。

回到宿舍，几个战友都在等我，看情形他们都被干部找过谈话，他们在战斗中表现都很出色，看样子都妥协让步，同意让功了。见我还在犹豫不决，他们就劝我，想开点，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就不是你的，既然组织找你谈话了，说明组织不想让你立这个功，让你主动退出，早晚都是退，不如主动退，还能落下觉悟高、见格高的名声。

最典型的就是陈二愣，我和他是同公社，不同大队的农村娃，平时傻了吧唧，不巴结领导，打起仗来不要命，他消灭的敌人，炸毁的碉堡，和我不分上下。连长找他谈话，他让出了二等功。指导员又找他谈话，他让出了三等功。

他说这次上战场，他就没打算回来，没想到活蹦乱跳回来了，已知足了，还是听指导员的，把功让给牺牲负伤的战友，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安息，咱们又没损失什么。不能说没立功，咱们就没上战场杀过敌人，咱们就作战不勇敢，功劳摆在那，谁也抹杀不了。

我给父亲发了加急电报，征询他们的主意。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听也懵了，没了主意，赶快去找大队支书讨法子。大队支书和我们家是族亲，平常很照顾我家，是抗美援朝下来的老兵，见过世面，对官场上的事门清。

他一锤定音说，战功可遇不可求，让娃不能妥协，一定要立战功回来！立功不立功回来待遇是不同的，在单位受重视的程度也不同，我深有所感。什么发扬风格，主动让功，那都是老子当年玩剩下的。他不给你转正，回来我给娃转正。一个立过战功的人都不能转正，部队是自己打自己脸。还“三让”，炸坦克碉堡的时候，他们怎么不“三上”，让机关干部先上！

接到老家的电报后，我把我的决定告诉指导员，说的很委婉，我自己是想让功的，主要是父母大人不同意，我是个孝子，一切听家里老人家的。

指导员叹了口气，显得很无奈，没有批评指责我，而是说让不让功不是组织硬性决定，是个人意愿，个人行为，觉悟高低的体现，组织只是建议，无权干涉，当然尊重个人的最终意愿选择。

最终，连里把我立二等功的申请报了上去，上级批准我荣立二等功。同时我们连开展的让功让奖活动受到上级表扬，在报纸上进行了广泛宣传。另外，我的入党转正也顺利通过，指导员是个好人，没因这件事卡我。

我立了功，却高兴不起来，我成了灰不溜，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说我是觉悟低，落后分子。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特别糟，明明是自己该得的，现在反而觉得“偷拿”别人的，做贼心虚。背了个思想觉悟低的名声，在部队也不好混，三年服役期满后，我就退伍复员。

那年我家乡地方政府出台了安置参战立功军人优惠政策，凡是立三等功（战时三等功提级为二等功安排）以上的参战军人（包括农村户口）都安排到国营单位工作。我因是战时二等功被组织安排照顾到福利待遇超好的地区电力公司上班。

可苦了哪些让功的战友，他们可傻眼了，尤其是农村兵战友，陈二愣激动地找安置办的人说理，我是炸了碉堡，炸了坦克，作战勇敢，杀敌无数的参战军人，你们应该给我安排工作。

安置办的人说，你作战那么勇敢，怎么没有立功？立个三等功也行呀，照样安排工作。

我是响应号召，发扬风格，把战功让给了其他人，陈二愣解释。

“还兴让功的第一次听说，你傻呀，二百五，自己冒着生命危险立下的战功凭什么转让给别人？谁信呀。”

“我，我，我上当了，我一时冲动，我他妈就是傻冒，就是二百五！”陈二愣嚎啕大哭。

陈二愣回乡务农，娶了个村姑为妻。

我分到国营电力公司后，由于荣立过参战二等功，加上自己勤奋努力，领导特别重视，一直当骨干培养，也娶了个漂亮的女职工当媳妇。

不过，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个结未解开，像个沉重的包袱一直压着我，我没把功让给死去负伤的战友，是不是太狭隘自私了？良心一直过不去，有一种负罪感，感觉对不起战友。

孩子劝我说，你没错，实至名归，当之无愧！指导员那是道德绑架。

多年后，我们都白发苍苍。

战友聚会，谈起当年立功、让功那档事，各个情绪激动，诉说自己亏大了，声讨指导员忽悠人。

“我们单位当年分最后一批福利房，那地段好啊，街中心，我就是因为一分之差没分上，当年我要是没让出战功，加分，准能分上，那批福利房现在可增值二三百万，你们说我是不是亏大了？”

“立了战功的，和没立战功的，抚恤金、慰问金的标准次数都不一样，这几十年下来，损失了多少。”

“前几年立过战功退休的还能加一级工资。”

“你们好赖还有个争的，还有个单位做靠山，我们农村兵呢？谁管我们呀！还不如当年壮烈了，”陈二愣和几个满目沧桑的农村兵发着牢骚。

昔日的指导员尴尬入场，战友们唰唰的把目光刺向他，杀他的心都有。

昔日的连长（退休前是师长）打圆场，介绍指导员的情况，这些年过得也很苦，指导员在那场战争中是有功之臣，他带领三排做预备队时，前方攻击受阻，他亲自带领三排迂回包抄，为部队解围。战后支部提名给他立三等功，被指导员拒绝，让给了牺牲的同志。战后上级提拔在战斗中表现突出，立功授奖的基层指挥员，他因不没有战功错失提职。

接着就是转业，他一个没有立过战功的连级干部能有什么好的去处，分配到镇里的粮油加工厂，之后就是加工厂整体协解买断。后来就是自主创业，到建筑工地打小工、登三轮、外卖什么活都干过。这次战友聚会的５００块钱都拿不出来，还是我帮他付的。

“我们当时都太年轻，太老实，只会机械执行命令，不会变通，对不起战友们了，让你们在之后的日子吃亏受苦了，”指导员向大家赔不是。

指导员的状况让大家吹嘘不已，没想到昔日的连首长混的这么惨，他也是一个“受害者”，准备群起攻击声讨的人都闭了嘴巴。

在酒桌上大家都称赞我长了后眼，当初的选择是明智的，说我是人生赢家，什么亏都没吃，什么便宜都赚了。

我现在才知道当初老家长辈们让我拒绝指导员主动让功，是平生最正确的选择，他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改变了我的生活。

（根据广场藤亭一个退休老兵的自述整理，像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