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已故祖母口述整理/文字:凯凯
我的祖母逝世二十多年,今年清明到了,想起用一篇旧文来纪念她老人家。告诉我的祖母:她添了玄孙。她一辈子爱了儿子、孙子、曾孙,如果能看到可爱的玄孙,那该多么高兴啦。愿祖母在天堂衣食无忧,快快乐乐!祖母保佑我们吧!
《路北旧事》当年由祖母讲述,本文以第一人称述事,记录了祖母二十多岁时的一些往事。地点和人名均有改动,读者莫对号入座。
路北镇老庢地已是他人住处。
·弃婴·
我出生于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年)农历二月二十七下午4点到5点左右,出生地在路北镇蚌家咀姚家。
我在姚家排行第二,前面有一个姐,姚家在当地虽不算富裕,但日子还算过得去。
母亲姓康,她希望生个儿子,谁知她连生两个丫头,失望可想而知,想用被子闭死刚生下的我,还想淹死我,夜里把我放在冰冷的湿地下不管不问。
老实的父亲害怕母亲,对我可怜,但没有办法。 母亲狠心吩咐父亲把只有九天的我丢掉或直接给人家。
寒冷的冬天,大风直吹。父亲用破絮把我裹住,用一个破篮子提到集市的老戏台上。
祖母刚出生就是被丢在这个戏台上被谭家抱回。
老实巴交的父亲在戏台边守了整整一天,有几个乡亲来看了看,但没有人想领走。
天渐渐黑了,街上一个好心的婆婆怕冻着我,劝父亲把我提回去,说万一没人要还可以送给别人家做童养媳。
父亲把我提回后的第二天就送到了镇上一个要童养媳的人家。
这就是谭家。
· 童养媳·
按乡下习俗,没满月的小孩不能从房屋正门进去。谭家想了个法子,就从土砖墙挖个洞从洞外塞进去。
我就是这样进了一个陌生的人家。
谭家十分贫穷,兄弟有三个,爹爹排行老二。我是给谭家老二做“童养媳”的。
谭家一大家人,生活糊口只能勉强过得去。
我长到五六岁时,就能帮谭家做点事了。
七、八岁的时候,谭家搬到县城去居住。
·捡麦女·
家里实在很穷,粮食不够吃,我经常带着比我小二岁的谭家老三到处讨饭,近到唐土墩,远到白潭河。
记得有一回讨饭到莲蓬湾,被人唤大狗追咬,年小的我和谭家老三骇得不要命地跑,我不小心摔一跤倒在水田里,浑身又是泥又是血。童年时,我经常和一些穷苦的小孩结伴四处捡谷捡麦,挖菜回家做饭吃。
在一群同样大的孩子中,我年龄虽然小些,但捡起麦穗我总是捡得又快又多。 有一个下雨天,我们几个同伙到十字路李家菜园偷摘扁豆,被主人发现追赶,我们跑到一堵齐胸高的土墙,纷纷爬墙翻过。我年小体弱,落在后面,慌忙爬墙跳下去把脚足伤了,坐在地下抱着脚痛哭。
好在园子主人有同情心,没有打我,还给一碗饭我吃。
为捡些过冬下饭的菜,我和幼时玩伴江东姐到建兴附近挖萝卜,大个的萝卜卖了换钱给家里,半个萝卜就带回做菜吃。
挖萝卜时,大家抢着挖,生怕萝卜被别人挖光了,又害怕人家发现追打我们。我的手鲜血直流,皮破肉烂,常常做一次这样的事,累得要死也骇得要死。
我是一个能够吃苦又能干的小孩,虽然是童养媳,出生低下,但婆婆爹爹总是夸我能干。
·丫环·
民国十八年,10岁的我跟婆婆、三爹到汉口四马路后湖,给人家洗衣服、补衣服、补鞋。
我和三爹穿着破衣破鞋,提蓝拿碗在大街小巷里四处讨饭,讨点饭捡些菜叶回来做烫饭吃。就这样做了一年又回到路北。
回来之前,在汉口曾有人劝婆婆把我卖人家,说既能让我过好点日子,又能减轻家里的负担。
我很害怕,哭着求婆婆不把我卖了,婆婆左右为难,最后没有把我给人。现在想想,如果当时婆婆把我卖了,谭家后来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十二岁那年,为了吃饭,家里送我到东门一个富人家当丫环,伺候叫华二小姐的,除了照看吃喝穿外,还要每天送她去上学堂,空闲还要做扫地、洗尿片、到马桶一些杂活。
华二小姐当时比我大二岁,送她上学要从东门到学堂。路远,遇上下雨,还要我背她。有回下大雨,我背着比我高比我重的二小姐,过流水沟,倒在沟里,我全身湿透了,二小姐在我背上,衣服一点没有打湿弄脏。回家后,华家二奶奶罚我跪在地下。
好在华家的人还算和善,只要你卖力肯做,饭还是让你吃饱。吃饭时我们下人是不能上桌吃的,只能在侧屋和下人们、大师傅一起用饭。
在华家做丫环二年里,华家只给我做了一套新衣服,即是一件白衬衫,荷花条子裤子。仅仅端阳节我穿了一天,后家里没有钱买米,把我那套衣服押在殷面头的当铺换三角二分钱。后来没有钱去赎回衣服,只好由当铺把衣服拿去了。
·面食铺·
从汉口到县城后,全家搬到流水沟江东姐婆家寄住。房窄人多,只有打地铺,没有灶,爹爹把旧军队开差留下的铁桶打了个灶,过起了十分简陋的日子。
当时谭家老大正在人家学裁缝,赚的钱很少拿回家用。他讲究穿,曾娶一个姓刘的女人过了四、五年,后来那女人偷偷跑了,没有留下后代。
谭老二在民国二十五年学完红白案满徒回来。 回来后,谭家又搬到青棚街一个姓苗的人家寄住。
谭家开了个油条铺。没有本开张,向人家贷伍元作开张周转。
谭老二的手艺好,能做白案、红案,特别是白案品种很多:有油条、锅块饼、狗脚、麻花、包子、卷子、馒头、酥油饼,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厨师手艺人。 花样多、料又足、很好吃,买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名声很快传开了,生意十分兴隆。
生意好,全家进行了分工。爹爹和我帮和面做饼,谭老二主做和面、油炸、收钱,一人有理有条,很能干。东西做好了,谭老大挑着担子到乡下洲上和县城郊区去卖,谭老三提着蓝子在城内叫卖。
谭家就这样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
·结婚·
民国二十五年的秋天,我结婚了。那天,我第一次穿了一件暖和的棉袄,还是大红色,很好看,下身是绿棉裤,脚上穿一双红绣花鞋。
衣服是谭老大做的,鞋子上的花是婆婆绣的。我穿的秋衫是用装面粉的白袋子做的。
用面粉袋改成内衣是谭家的发明,后来到了谭家第三代,还习惯用面粉袋做内衣。
谭老二结婚时穿着灰色长袍,头戴礼帽,过去结婚的人都这身打扮。我们没有象现在的电影里身上披着大红花,但俩人胸前都佩戴着圆形的小铜镜,说是能照“四眼人”,避邪。
结婚用的家具只有两口旧柜子,其余的桌子、凳子都是借陈家用用,装装门面,用完还要给人家。
我和谭老二的感情谈不上非常好。我从小就抱到他家,小时候一起玩一起长大,应该说是青梅竹马,但是我们不是这样的。谭老二跟他师傅学徒时,与师傅的大女儿产生了感情,往来得很密切。
那是个老姑娘,三十岁死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后来爹爹不要我,要跟那女人,遭到了我婆婆的反对。谭老二还是听他母亲的,后来他与那女人断了往来,这才跟我结了婚,那年我17岁。
·姚家找到了我·
自我九个月从姚家抱给谭家做童养媳,就一直与姚家断了往来,直至我们搬到县城后,姚家只知道我也到进城,但不知道我究竟住在哪里。
结婚那年我们住在青棚街开面食铺,面铺正对着马路,当时经常看见路过的许多兵、人力车和商人,青棚街路虽然不充,但很热闹。
曾在一段时间里,我们面食铺门前常常有一个穿长袍的男人向里边张望。他只是在远处张望却不上来说话,后来他问我的公公姓氏以及祖籍,这才知道遇上了亲家。
原来,那穿长袍的男人是我的生父,十七年不见,我们父女俩相互不认识,父亲是凭我象我姐的原因才注意到我的。
原来我父亲是从乡下来县城打官司的,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姚家兄弟,长了大肚子病,看上了一家女子,那女子家嫌他有怪病不答应这门亲事,无奈兄弟带人上门抢亲,那女子逃到乡下亲戚家。
逃亲的女人家里人烧着了大草堆,说是兄弟干的,告到了县城,这才有了我与父亲相见。
父亲说回去后叫我弟姚有田抬轿接我回娘家住一段时间,不久后果然来了轿子。那场官司据说是姚家赢了,因为那女子家人没有道理。
我的父亲对我还是不错的,母亲康氏很不喜欢我,我长那么大,她没养过我,没给我买任何东西。
不是因为姚家穷,那时姚家有很多田地,还请了长工,算是富农出身。
我的姐出嫁时光衣服就有108件,可以看出当时的排场和富有。姐夫年青时在新四军里当会计,是个革命人。
同是姐妹,两种不同的命运,两种不同的待遇,使我对姚家没有什么感情。
·日本兵来了·
在民国二十七年日本兵来了。
当时炮打到大码头,日本人的飞机只要到了汉口和附近,城里就有警钟响。飞机丢炸弹炸停在大码头国民党的军舰,还炸了城里的监狱,死了很多犯人。
城里的人都跑到乡下去躲,丢下很多东西来不及带走。
当时,我的大女儿半岁了,那天日本人来时,我们一家正吃中饭,吃到一半响了警钟,碗也来不及捡,全家跑到路口乡下。我们跑的时候只挑了一担东西,开面铺用的都丢下了。
一个月后,爹爹想进城里看面食铺里的情况,到了东门城门口,有日本兵站岗检查。爹爹跪了半天,还挨了耳光,进城后才发现家里什么也没有,家俱都被烧光了。
大年初一,日本兵也到了路北街上,我们和乡里人都跑到远处树里躲。日本兵不敢再到远点地方去搜,因为他们怕新四军游击队,说他们是“匪”。
日本兵到外杀人放火,抢东西,抓到年青人就送到城里县衙,当时是他们的“红部”(音)。用刑拷打,要犯人家属用钱来换人,拿不出钱的,就当“匪”杀了头。
日本兵经常来,有天中午,放哨的松了警惕,等喊日本人来了,几十个兵已经到了门口。端着雪亮的刺刀,他们到处提鸡捉鸭,抢东西吃,遇到年老的就打,遇到年青的就抓。
有二个日本兵提着枪闯进我们家里,婆婆骇得要死,颤抖地坐在装钱的桶上,我躲在她身边不敢作声。爹爹跑不及爬到床底下,前面用木桶木箱杂物挡住,大气不出。
日本兵先打开一个柜,看见里面有两个老鼠,就用刺刀去戳,老鼠跑下去溜到床底下,正好是爹爹藏身的地方,日本人员叽哩呱拉用刺刀瞎戳几下,见没有动静转身来到院子里。
日本兵没有为难我和婆婆。把只有二岁的大女儿抱在身上逗她,用鸡蛋放在火钳上烧熟,然后剥给她吃。
抱女儿的日本兵嘴里不知说些什么,奇怪的是他还哭了,流了一脸的眼泪。
后来我们猜想,这个兵可能是思念日本家里的小孩。
一场惊虚,终于平安过去,那会儿我真担心日本兵把女儿抱走了。
·生子·
日本兵总是突然地来,搅得四周很不安宁,老百姓简直搞怕了。
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初五晚,正是大热天,月亮雪亮亮的。老
爹爹和谭老二在院子里乘凉,我和婆婆在屋里,我正在发生。
没有请医生也没有请接生婆,大女儿也是这样生下来的。子时,我生下了一个男孩,脐带绕着脖子,我用手把脐带解下来,婆婆把孩子放在水盆里洗了干净。
这时,老婆婆到门口细语唤爹爹,告诉他生了儿子(这时用细声是怕月母子鬼来了)。想不到稻场上乘凉的人听到后以为又是日本兵来了,一下跑得精光,湾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人。
第二天,有人来打听情况,才知是生了儿,一时当成玩笑,来吃油条时他们说:“以为是日本人来了,原来是你家里的小人出来了”。生了儿子全家欢天喜地,谭老二也自然高兴。
日本人打不过国民党和新四军联合的部队,在民国三十四年投降了。
又过了几年,我们家买了几斗田给湾里人种,没给工钱,收的谷子留三分之一下来。
解放后田都收去归了公,后又分给每户人家,我家也有一份,可是谭老二说不需要,说有手艺不怕没饭吃。
·解放·
日本人投降后也确实受了很多罪。他们缴枪后四处打工帮人家做事,为混口饭吃,死了很多人。后来日本人都走了,听说是送回他们自己的家。
记得在儿子谭小祖六、七岁时的一天晚上,路北街上来了很多兵,他们叩每家的门叫起来点灯烧开水,说他们是解放军,是好人的兵,不打人不抢东西。尽管我们都害怕,但还是照他们说的做,果然,那些兵没有对我们怎么样。
解放军的人很多,过了整整一晚上,天亮开进城里,国民党的部队都跑到山里去了。
解放后,我们家还是做油条面食,当时路北街上有十几家油条铺,但谭老二手艺好,炸的东西又香又酥,所以每天我们最先买完,人家的油条等我们卖光后才卖得动。
我一边养儿子,一边在家做饭干家务事。
谭老大的裁缝铺也开起来。
谭三爹在日本人来之前(民国27年)被抓了去当了壮丁。当时每家都要一个去国民党部队当兵的,谈家有三兄弟又正是壮年,肯定要去一个。最先要谭老二去,保长说不去就得交三百块钱,尽管做好菜好酒他吃也不行。
那时我们还住在城里青棚街的一户姓方家里,正好方家姑娘给国民党部队的一个连长做小老婆,由她引荐去做了连长的勤务兵,这样谭老三就顶替谭老二当了壮丁,一去几十年。
我的大女儿五岁时得天花死了,我非常痛苦,甚至得了病,总想自己抱个人家的姑娘养着(自生了儿子后我再没有生产过)。
这时正好姚家远房亲戚孙氏生了一个女儿,见我有此心,也有意把女儿给我们。就这样,不满两岁孙家的小女儿来到了谈家,她就是谭小兰。
·儿子进学堂·
儿子谭小姐七、八岁的时候,进了公家办的小学堂。当时教书的很有水平相,过去解放初期教师是人人敬佩的职业。
小学堂在古戏台的对面庙里,不论是富人的孩子和穷人的孩子都能进去念书。
小祖小时很聪明,性情虽然乖僻文静,但有时还是很顽皮的。当初小祖他爹谭老二和我们送他上学,并没有指望他能出人头地,只希望他将来能进城找个称心的工作就顺了我们的意。
学堂里经常传出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大概有四、五十个学生,很整齐。
老百姓这时候也认识到读书是孩子的出路,因为历代的读书人只要用心读书一定能有好报应的。 小学毕业时考县里中学,全路北只有四个学生考取了重点中学,这四个学生的家长的脸上很光彩,人们都夸他们的孩子有出息,因为他们的孩子不象落选的孩子那样要留在农村,甚至会一辈子种田。小祖很争气,因为他是这四个学生里的一个,谭家似乎有了希望。
我们又是喜又是怨,喜自然不说;怨的是小祖那时才12岁,自己很难照料自已,在家里什么事都不让他做,也轮不上帮忙,突然自己到那么远的地方,担心他能过不惯。
谭老二和我都不情愿小祖离开家。学校的老师来做工作,劝我们为孩子的前途着想,几次劝说后,我们只好让他进县城读书。
来县城读书要钱买衣买被。家里钱不够,只好把唯一的一头拉磨的驴子卖了五、六十元钱,连床帐被子、一口箱子和报名费,还做了一套兰卡叽学生装。
上县城,谭老二挑着担送小但到城北中学。小祖和同学住集体宿舍,晚上解小手以为还在家里,竟然叫娘。
谭老二带去吃的东西,他都分给同学吃,人缘肯定是好的。 读了一年书,由于小祖年小经常想家想我,偷着哭要回来,无法子,只好打了休学证,回家跟他大伯谭老大学裁缝。
小祖聪明,学什么会什么,他白天在大伯那里帮工缝衣,不要一分工钱,很卖力又很勤快。
同年,谭老大娶了个女人,我叫她嫂子。嫂子对小应不怎么亲,象是当帮工的人,帮这做那。小祖冬天手冻得象个包子也不心疼一下侄儿。
每逢到了星期六的下午,放学的同学三三两两从门口经过,小祖怕丑就躲在缝纫车下面。当时他从县中学回来时我们就劝过他,叫他以后不要后悔,并说同学个个骑钢子车(自行车)、戴手表、有好工作,会让他欠的,但他没有想到做了一年学徒后悔了。
谭老二又把他送到了县中学。为这,谭老大还很不高兴,责怪我们不把孩子留在身边。其实,小祖走了,他就少了一个得力的帮手,自然有想法。
小祖去县中学后,女儿小兰也跟谭老大学了一段时间的裁缝,后来小兰也到县城的农具厂工作去了,这又引起谭老大和嫂子的不高兴。
假如当初小祖留在谭老大身边继续做裁缝,路北街上就会多了一个做衣服的,也就不会有现在小应和他取得的成就。
我的童年和祖母一起度过。
凯凯1993年记于八卦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