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每天踏着夕阳回家时,我总喜欢到小菜场转一圈,那些蔬菜瓜果的鲜亮颜色,简直就是造物主赐予世界的礼物,人世间被它们赋予了色彩。油亮的紫茄子,绿汪汪的辣椒,绿白相间的白菜,青头萝卜,金黄南瓜,紫甘蓝,白口蘑,西红柿的鲜艳欲滴更胜一筹……转转小菜场,总是眼福口福一起得到巨大满足,就算不吃,也觉得赏心悦目。
每天挤公交,堵车,呼吸着被污染的空气,在职场里翻转折腾时,“有朝一日要在乡下有个菜园”,这个想法常常抚慰着我们疲惫的心。我们想象那里新鲜的蔬菜,雨后的彩虹,硕大的果实与蔬菜在富饶的大地之上散发着新鲜的气息。春天种苋菜、小白菜、豇豆、丝瓜、黄瓜;夏季种西红柿、菜瓜、空心菜、瓠子、南瓜、冬瓜;秋季种青萝卜、紫茄子、小白菜、花菜、卷心菜;冬季种包菜、卷心菜、土豆、红白萝卜、蒜、葱、韭菜。四季有蔬菜,每天吃不够。一个个村庄被伸向遥远大地的道路连接起来,牛儿在草地上歇息,羊群在鱼塘边匆匆走过,姑娘们背着背篓去菜畦里采摘最新鲜的蔬菜,一条小河蜿蜒奔流将人们的思绪带向远方……
其实,我知道,这只是一种想象中的生活。菜园里盘旋的黑压压的蚊子又大又凶,给菜地浇水这件事要占据一整天的时间,种菜不仅需要手勤、腿勤,还要不怕臭味、不怕虫子、不怕菜药味,而且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菜,通常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大棚里种的反季节蔬菜往往价格更高,尤其在腊月和正月间,但这也意味着一年来头根本就没有停歇的时候。——这才是生活的真相。
我们距离真实的蔬菜已经愈来愈远,虽然我们依然在起劲儿亲近每一类蔬菜,可那些蔬菜已经温暖不了我们的肠胃,由我们的肠胃直达我们的心灵。当我们在超市、在菜场,挑选那些洗得白白净净的时鲜蔬菜时,根本不知道风里雨里泥里棚里的菜农们的生活到底如何。我们在空调房里手上正在写一份报告,或者在酒桌饭局上应酬交际,繁华炫目的今天,我们走丢了最为普通的天然,我们早已失去了对一株普通蔬菜的虔诚和尊重,我们无法感知遍地真实的葱绿和勃勃的生机。在离我们非常遥远的地方,我们赖以生存的蔬菜,菜园里的菜,大棚里的菜,一天一天的绿得可爱,辛劳其中的人,一天一天挥汗如雨,那个世界似与我们无关。
即使近来蔬菜价格大涨30%了,隐隐约约有某地洪水的消息,在朋友圈短暂闪现又莫名删贴了,我们离那个供养我们餐桌的菜园依然无比遥远。山肴野蔌瓜果飘香,往昔的司空见惯,倒成了我们这代人永远回不去的田园。我们每天消费大量的粮食、水、蔬菜,我们天天讲吃这营养、吃那保健,但大部分人,尤其你我这样盘踞在城市、靠大脑为生的人,更包括那些公务员、法官、警察、明星、地产商和互联网从业者——我们竟然从来只是整个生物链条的终端消费者!以前,哪怕20年前,我们多少还在家门口撒点种子,养只鸡什么的,如今连这个也没了。我们成了纯粹的彻底的消费者,我们最大的生命特征就是消费,不停地消费,天天如此,心安理得,丝毫不觉异常。我们住在群居规模日益扩大、叫做城市的这个地方,其中的一些超级城市,像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城市,正在成为一个没有边界的地方,人们把粮食、蔬菜、水果、大地上的一切美好出产之物,都极其主动地输送给了城市;人们把子女、父母、自由的可能,也都输送给了城市。我们和散发着泥土味的生存根源,越来越脱节和隔膜。
所以,被称之为中国菜篮子的寿光,洪水都肆虐那么多天了,大部人的国人都不得而知,或者隐约有所知,也不太被触动。就算超市的香菜大涨到50元一斤,对我们的生活品质也影响不太大,尤其北方面食地区,蔬菜不是千百年来的必不可少的餐桌习惯,和“一餐不食青,一天不正经”的广东人相比,对餐桌上的那一点绿油油,没有那么执念。往昔,曾有一个沿着铁轨一去不返的诗人,高声吟唱“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当代的都市白领们撇撇嘴,觉得那实在矫情。从出生到现在,几乎没沾过象样的农活,你都不知道如何去关心粮食和蔬菜,世上有那么多的职业和岗位,那么多的物资需求、文化需求、精神需求,忙都忙不过来,只有诗人才会痛苦地提醒自己,在这荒诞的世界,借这虚无的时光,要做几件心甘的事情,才对得起吃下去的粮食和蔬菜。
我们看电视上,满园子的各种菜蔬长得正好,葳蕤翠绿,一丛一丛的,一茬一茬的,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和被定价。我们并不知道,那其实是我们自己。在这个社会中,大部分人都是泥土上生长的蔬菜一般朴实的平凡人,被化肥农药催迫着要有更高的产量,可能被一场无情的洪水瞬间就卷走了,也有一些蔬菜被城里的方便面工厂捉住了,被滑稽的脱去了水,分解成一堆堆小碎片,装进了小袋子,摆放到了琳琅满目的都市货架上。
不知道所来的路,不知道所去的路,不知道生产粮食和蔬菜的人过的日子,不知道粮食和蔬菜上沾满的,是疑似还是确实的农药,谁来告诉我们,什么叫做在真实、真理或真相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