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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卜亚琴

整理：水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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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亲83岁去世，我几乎从头哭到尾，眼睛哭得像烂桃子，嗓子已经哭得疼到不行。

亲友们都劝：小琴啊，你可再不能哭了，再哭，身子要垮了。

儿子过来搀扶我，恨不得跪下来求我：

妈啊，你才做过手术不久，可不能悲伤过度，我想外公在世，他也舍不得你这个样子。

其实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哭想哭，眼泪根本不听我使唤。

究其原因，我欠老父亲太多了，我伤他太深，看来今生今世我再也无法弥补，只有等来世了。

01

1972年我出生在南京六合一个农村家庭里，我上面有三个哥哥，一看我是女孩，父母乐得合不拢嘴。

从小到大，我受尽了家里的宠爱，父母与三个哥哥简直把我当成了眼珠子。

尤其是父亲，他是当兵出身，复员后在公社里做干部。

他性格倔强脾气暴躁表情严肃，在家一言九鼎，只有我能让他笑能让他口气柔软。

母亲常说：能治我家倔老头的，只有我那幺女。

我也的确讨人喜欢，不但人长得甜美可爱，而且小嘴巴也甜，天天把父亲逗得眉开眼笑。

我长到20岁，成了村里的美人儿，父亲乐呵呵道：

我要替我的闺女挑一个最好的人家，保证她一辈子不吃苦受罪。

有一天他回来宣布，已经找到一个配得上我的好青年。

说对方在县粮管所上班，还是一个小干部呢，人长得也帅，家庭条件也好，安排我三天后见面。

我平时很听父亲话，可在婚姻大事上，我绝不能听他的。

因为我心中已经有了意中人，他就是我的高中同学刘玉龙。

刘玉龙人长得帅，还会吟诗作画，还会吹笛子拉二胡，在学校是个风云人物，好多女孩子爱慕他。

他父亲是下放知识青年，与他母亲结婚后就再也没回城。

在他十岁那年，他父亲郁郁不得志去世，他母亲辛苦拉扯他长大。

我与他在初中就好上了，上了高中，更是心心相印，私定终身。

当我告诉父亲，我已经有了意中人，是邻村的刘玉龙时，他气坏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吼道：

刘家那小子我认识，他就跟他爸一样，什么重活都不会干，就只会写写画画吹吹唱唱，你嫁给这种人，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父亲说的也是实情，在我们当时的农村，像刘玉龙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男人最让人瞧不起，就是村里所谓的二流子，很多姑娘都不愿意嫁。

况且刘玉龙家太穷了，到今天还住在两间土坯房里，他老母亲还有病。

母亲流着泪劝我：闺女啊，你父亲都是为你好啊，你可要听他的话，不能做糊涂事。

哥哥嫂子们也轮流做我思想工作，可我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刘玉龙不嫁。

父亲一生气，把我锁在了家里，安排哥嫂天天看着我，直到我同意为止。

三天后，我跳窗跟刘玉龙私奔了。

02

我与刘玉龙去了他山西的一个表姨家，等到我怀孕了才回来。

生米已经做成熟饭，我想父母应该会同意我的婚事，婆婆遂找人上门提亲。

媒人与刘玉龙母子还没进我家门，父亲一铁锨咣当砸了过来，他大吼：

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你们都给我滚！

吓得三人扭头就走。

也不怪父亲生气，我与刘玉龙私奔，在我们当地成了爆炸性新闻，让我一家出出进进被人耻笑。

那时候的农村人最忌讳这个，我父亲又是极爱面子的一个人，他怎么能承受得了这侮辱？

儿子一周岁时，我们夫妻抱着孩子又回去了一趟。

父亲指着我骂：你赶紧给我走，你不再是我的女儿，永远不许登我的门！

眼看父亲左一次右一次不给我面子，我也开始犯倔，心里嘀咕：

不来就不来，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嫌弃我嫁给一个穷小子么，这么势利的父亲，我也不稀罕。

回到家后，望着刘玉龙家的破房子破家什，我流泪了。

我在娘家长到20岁，什么重活都没干过，连做饭都不会。

可到了刘玉龙家，我被逼着一样一样学，跟别的女人一样，早晨5点起床扫地喂猪做饭洗衣，伺候一家老小吃过喝过，我再下地干活。

婆婆一身病，一年到头要吃药。

刘玉龙每天在家看书写诗吹笛子，让他干活，戳一下动一下，一点不主动，每次把我气的要死。

后来我也想通了，与其费很大力气喊他，还不如自己一人做了反而不生气。

03

为了争一口气，我咬着牙坚持着，手上脚上布满了刀伤烫伤，曾经雪白粉嫩的我，已经被生活折磨成了一个憔悴的少妇。

母亲舍不得我，有时候会偷偷过来看我，看到我这个样子，她哭了一次又一次，她说：

闺女啊，你这是何苦呢？干嘛不听你爸的话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咬着牙不吱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给她流下来。

母亲一声叹息：唉，这脾气啊，跟你爸一样倔，死活不肯投降。

母亲每次走，都会偷偷塞一卷钱在我口袋，我不要，她就哭：

闺女啊，拿着吧，大人受苦，可不能苦了孩子，你拿这些钱买点好吃的给小迪补补。

小迪，是我儿子的名。

日子虽然辛苦，我还能将就应付，我最怵的是农忙。

别人家都有人帮忙，我家就我一个人在地里忙乎。

刘玉龙四肢不勤，不务正业，我根本指望不上他。

一场农忙过后，我就会瘦一大圈，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

这年的农忙，更是磨人，小麦好容易收割入仓，久久不见天下雨，地里干得开裂。

突然有一天，老天开恩，足足下了一夜大雨，把田地浇透。

天刚蒙蒙亮，家家户户拖着犁扛着耙赶着牛，或开着拖拉机准备种玉米或豆子。

我急了，我家既没有牛也没有拖拉机，拿什么去种？

我突然想起来我娘家什么都有。

我家在农村比较富裕，我父亲种地出生，虽然现在是乡干部，他也经常回来干农活。

我三个哥哥更是种地的好把式，家里大小农具一应俱全，要不，厚着脸皮去借看看吧。

我是不敢去的，让刘玉龙去， 他也不敢，他说：你爸好吓人，我要是去了，他肯定把我腿打断。

这时候病殃殃的婆婆过来道：唉，还是我舍下老脸跑一趟吧，种庄稼，季节不等人啊。

我心下一宽，也是，说不定婆婆出面，我父亲会买她个面子。

谁知，还没半个小时婆婆就回来了，她气呼呼说：

小琴啊，你的那个爸就像阎王爷，我一说明来意，他立刻脸一冷把我撵了出来，唉，我这张老脸丢尽了。

一边说一边抹着泪进了屋子。

我一听，气得双眼发黑嗓子发苦，真想大哭一场。

一哭自己老公不争气，二哭自己父亲太绝情，三哭自己不懂事，如今后悔晚矣。

我心一横，出去借！

我就不信我借不到牛与拖拉机，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千万不能让父亲给看扁了。

想到这儿，我脚一跺出了门。

可我转到黄昏，也没借来一样农具，我急得嘴巴起了一圈燎泡。

我深深知道，如果不趁地里有潮气把玉米豆子种下去，等地干了，即使种下去也不出芽。

04

今天一天白忙乎，我灰溜溜回到家，到门口一看，我呆立原地半天没动。

三个哥哥与三个嫂子一个不差正站在门口与刘玉龙说话呢，一辆拖拉机头停在树荫下。

刘玉龙看到我问：你跑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找不到，哥哥嫂子已经替我家把庄稼全部种好了，这不，我留他们吃晚饭，他们死活要走。

我没搭他话，问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大哥说：你这丫头啊，脾气也太倔了，有困难为什么不找我们？

你婆婆前脚走，咱爸后脚就让我们来你家了，他发话，让我们把自家地里活扔下，今天一定要替你家先把事情干完。

二哥说：其实咱爸还是最疼你，他只是抹不开脸，你说几句软乎话，他会原谅你的。

三哥说：咱爸也来了，不过没来你家，事情做完他直接回家了。

我听完之后，眼泪刷地流下，再也听不清其他人说啥，转身跑出了屋子。

我跑回娘家找父亲，却没找到，母亲问我：闺女啊，你一个劲转转什么啊？

我问：爸呢？怎么不见他人？

母亲说：没见他回来啊，他不是跟你哥嫂去你家了么？

我立刻转身朝我家责任田跑去，远远的我看到一抹苍老的身影正弓着腰在地里盖土。

我走近，轻轻喊了一声：爸！

父亲抬头，平静地嗯了一声说：我怕你哥嫂们做事马虎，过来检查一遍，看看种子是不是都盖好了。

我又喊了一声爸，低声说：爸，我错了。

父亲直起腰长叹一声说：错了就错了吧，孩子都这么大了，错了就努力改正，努力把日子过好。

也怪当初我脾气太急躁了，把你逼着走上了这条路，如果我能耐下心来劝你，或许你就不会受这么多苦。

你看你一个好好的女孩子，现在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听到这句话，万般委屈突然涌上心头，我的眼泪如水般涌出，瞬间泪流满面。

老父亲看了，扔掉小铲子过来帮我擦泪：

闺女啊，你也不要怨我，哪家父母不希望儿女能幸福呢？看到你受苦，我心都碎成了两半。

这几年我也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或许你命里就该有这劫难，我挡也挡不住。

以后都往家里走走吧，我与你妈都老了，穷点就穷点吧，只是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我泣不成声道：爸，我懂了，我错了，如果能回头，我一定不会伤你的心，一定会听你的话。

父亲听完，拍拍我的肩：闺女别怕，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过的。

那天，我与父亲坐在地头一直聊到露水打湿了衣裳。

那时那刻，父亲对我的宠爱与关怀，又重新温暖了我贫瘠的心田。

一年后，父亲与三个哥哥出资，帮我盖了一栋小楼。

父亲又托关系把刘玉龙弄进了乡文化站上班，这也叫专业对口了吧。

有了父亲的帮助，我家日子越来越好过。

老天总是愚弄人，我48岁得了乳腺癌，老父亲听到这一消息，一着急，脑溢血发作倒在地上。

等我做好手术，他也永远闭上了眼睛，临走，他还不放心我，伊伊呜呜指着我家的方向看着三个哥哥。

他的意思很明了，是让三个哥哥以后多多照顾我。

我出了院，才知道这噩耗，当时就昏倒在地。

今天是老父亲去世的三周年，想起来往事的点点滴滴，我仍然禁不住泪流满面。

就因为我的不懂事，我的一次任性，让我的老父亲这辈子操碎了心，躺在病床上还牵挂着我，我是多么的不孝啊。

如果有来世，我再也不会干这种蠢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