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这是站在个人政治生涯起点的苏轼无意中生发的感慨,却也揭开了生活的真相及其残酷性。
张岱画像
飞鸿留下的印迹或被另一场雪覆盖,或直接消融,就如同曾经生活着的人们那般,古人如此,今人如此,后人亦不可避免。但前人留下的痕迹就真的完全消失了吗?也许不然。
苏轼的那一声轻叹虽当即化作云烟,但文字有情,使得后人还能回味“雪泥鸿爪”背后的心境。
完成大作业的过程,其实也是通过捕捉选定文人在历史长河中被遗忘的“雪泥鸿爪”,辅以现有研究资料,去接近甚至还原他一生的过程。毫无疑问,这是项大工程——除了需要细心、耐心和恒心,我想,还需要点情怀的支撑(这可能也是苗怀明老师要求研究家乡文人的原因罢)。
当研究对象被限定在家乡时,这种有点虚无的情怀就被具像化为空间因素。不同时间下的同一空间,原来的青石板路变成如今的柏油沥青,从前的车马慢也被当下的车水马龙替代……变化很多,但它依旧是它,绍兴人的绍兴。
作者设计张岱讲座海报
张岱和我,之所以能够在大作业上“重逢”,首先是因为我们共同的家乡绍兴。张岱出生于浙江省山阴县(今浙江省绍兴市)县城的状元坊内,年八十九卒于郊区的项王里。在这近九十年光阴中,张岱应该在绍兴留下了不少痕迹。
但可惜的是,如果抛开其文学作品中的个别篇什,在现今的绍兴城内,我们几乎找不到这些痕迹,甚至找不到所谓的“张岱故居”。
张岱家世不凡,其曾祖张元忭隆庆五年状元及第,故其府邸称为状元坊,坐落于绍兴城内原车马坊。至建国初年,唯一保存下来的张元忭状元坊只剩下一处台门,而这处遗迹也于上世纪90年代被拆除,后人只能从陈桥驿先生的回忆之中窥见几分当年山阴张氏的光耀:
全本全注全译本《陶庵梦忆》
正厅大客堂约70平方米,磨砖墙壁,客堂前部铺有凝灰岩石板,窗棂精致,壁饰精美;后门外有约300平方米的大花园,花园后仅靠河港,可停泊六明瓦大船等等。
明亡后张岱也曾颠沛流离,至嵊县隐居,后又返回城内,寓居快园二十余年,期间完成多部重要论著。快园原为明初韩御史别墅,后因韩氏快婿诸公旦在此读书而得名。
然据张岱《快园记》记载,张岱僦居快园期间,经历陵谷之变后的快园,不过败屋残垣,仅存其意。如今的快园,早已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摇身变为“绍兴饭店”。饭店内凌霄阁依旧挺立,曲径回廊深处,小桥流水潺潺,一切都好,只是故人无处寻。
绍兴饭店
张岱,或者说曾经的山阴张氏在绍兴这座城市里留下的空间印记,正在被时间逐渐抹平,直至完全消失。然张岱和绍兴的联系又从未被斩断,它通过文字记录得以保存。
我们在阅读他传世的作品时,还能依稀看见那个在寿芝楼里读书朗朗的小少年,那个在龙山脚下肆意张扬以斗鸡为乐的青年,那个僦居快园奋笔著史的中年,那个小巷里佝偻着背、挑着担子渐渐远去的晚年。
两年前,我第一次真正离开我的家乡,来到南京求学。在完成大作业的过程中,我惊喜地发现,张岱也曾数次前往南京。
张岱南京行踪
明崇祯二年(1629年)张岱第一次来到留都金陵,在热闹的秦淮河畔观龙舟竞渡。九年后,他再次来到南京,经桃叶渡上岸,上岸之后便直奔拜访闵汶水。又一个四年之后,张岱谒明孝陵观看朱家祭祀。
古桃叶渡
作为明朝遗民的张岱,对南京自是感情深厚;作为在南京求学的学生,我也被南京的古朴厚重所吸引。循着张岱在南京的足迹走一走,我和张岱的缘分便从绍兴延续到了南京。站在桃叶渡,看着曾经的渡口和来往的游船,春风拂面,恍惚间,几百年的时光也不过一瞬。
无论是在城市里寻找张岱的痕迹,抑或是凭借想象填补其人生的空白,捕捉张岱留下的雪泥鸿爪已经成为完成大作业过程中的执念。
回顾大作业的完成过程,从选题到资料检索再到整合完善,没有遇到困难是不可能的,偶尔崩溃也是正常的。正因如此,我们需要一些能让自己坚持下去的东西,我愿意把它称之为情怀。
作者设计大作业封面
可能这种说法不乏矫情,甚至有点自我感动,但毕竟这种情怀让大作业不再是一项匆匆应付的任务——从冰冷的文字中还原出一个鲜活的生命,这是情怀赋予这项作业独特的使命和魅力。
和张岱的初遇是初二语文课堂上的《湖心亭看雪》,我想告别也应该在湖心亭,在西湖。前几日得空又去了趟西湖,如张岱《西湖七月半》中所说,“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西湖梦寻》全注全译本,苗怀明译注,中华书局2021年12月版。
也许应该等冬天再来一次,等一场鹅毛大雪,等一痴人拥毳衣炉火而来,又尽兴而去,再好好说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