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并不惶惑的老年|意长意短

信息周末 2024-09-01 14:55:02

D在退休之后开启了新人生,没有一点暮气,一直在探索新的技艺。视觉中国|图

我去意大利托斯卡纳小镇看一位作家,顺便逛逛。先是在一家旅馆里安顿了下来,那儿周围是被8月的烈日晒得有些泛黄的葡萄树、橄榄树,绵延的山丘一直向远处延伸。旅馆还有一个小小的游泳池,池边是浓密的榉树,微风阵阵,游完泳从水池子里出来,在树荫下躺着,到处都充斥着蝉声,还有午后山野粗粝的气息,我顿时就明白了为什么有条件的意大利人夏天都要离开城市,尽量在乡村、海滨或山中给自己购置房产。其实在中世纪城邦国时期就是这样,佛罗伦萨的大户人家通常都在郊外有多处别墅,而且非常宜居,《十日谈》里有很多对那些别墅周围自然环境的描述,虽然没有泳池,但通常有喷泉,也有活水流经花园。我有时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去意大利,只看新闻会觉得人们过得水深火热,但一去那里,又疑心他们只是在别墅里哭穷、抱怨人生。

我住的地方叫皮耶韦,在翁布里亚和托斯卡纳的交界处,那地方一点也不简单。意大利有一部电视连续剧叫《宪兵》,是个侦探片,以皮耶韦城为背景,谋杀什么的都很小儿科,这部剧里还有俄罗斯间谍,制造核武器需要的材料、军火贩卖等犯罪行为,经常血溅五步。其实实地去看,皮耶韦城包括附近的居民,也只有不到八千人,要那么折腾,岂不是要十室九空。实际上城里一片祥和,房子都是用浅红色砖头修建的,砖头大多裸露在外,在蔚蓝的天空下,四周是连绵的丘陵,城市矗立在小山丘的顶部,看起来很古朴。因为是夏天,很多人家门户紧闭,偶尔会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扫胡同里的落叶,见不到什么阴谋阳谋。城市是中世纪的古城建筑,很有韵致,在罗马帝国一统半岛之前,伊特鲁里亚人居住在那里,只是早期发掘的一些古老的石棺和殉葬品,都高价卖给了英国国家博物馆。还好他们的文明并不是消失了,而是融入了罗马文明。

拉斐尔的老师佩鲁吉诺就出生在皮耶韦,只因为附近的佩鲁贾城更有名些,他就得名“佩鲁吉诺”(佩鲁贾人)。皮耶韦城的教堂里还有他绘制的圣母像。这座教堂从外面看着破破烂烂的,红色的砖头受到岁月的侵蚀,有些斑驳,但推门进去却让人觉得金碧辉煌,佩鲁吉诺的壁画“在圣热尔瓦修和普罗塔修斯之间,怀抱耶稣的圣母”就在教堂里面,气氛肃穆,让人心生虔敬。圣热尔瓦修和普罗塔修斯是米兰人,他们两兄弟在四世纪殉教,皮耶韦的这座主教堂就是以他们为名。城市别处的祈祷堂还有佩鲁吉诺的《三博士朝圣》。

城市很小,没有走几步就看到街道上的旗帜变了。这里和其他中世纪城市一样,小小的城市分成三个城区(Terzieri),三个帮派(城堡、内城、卡萨力诺),各有各的旗帜和马匹。在夏天会举行赛马,没有马鞍,人摔了下来,马自己跑到终点也算赢家,整个过程比较狂野、刺激。我越走,越觉得这城市太像我早年读博士的小城了,只是那里连赛马节也没有,更加死气沉沉。

我晚上抱了一盆花,带着一瓶香槟探望作家D,巧的是,他的英文译者L也在那里,一眼望去L有一种深邃、立体的美,她马上向我解释说,她不是意大利人。D的太太A问我在哪里买的花,大过节的——当时是圣母升天日,到处都关门了。我说在高速路的出口有一家不错的苗圃。她说,哦,知道是哪家了。

我一进门就问他们怎么不去海边,找了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住着。D说海边的房子被孩子占了,孙子很多,特别吵。另外,他几十年都在这一带的乡下度暑假。罗马游客太多,太嘈杂,又很热。他先是在本地的一个男爵夫人那里租了房子,说来说去我才知道,那个男爵夫人的儿子也写作,我竟然也翻译了他的作品。D前些年才买了这座地处乡村的房子,带一小片地,种着橄榄树,每次从罗马坐火车过来,离得很近。他在罗马住的地方距离火车站也很近,都是步行去的,只要需要运书过来的时候,才会开车,而且是太太A开车,D早些年就已经不再开车了,太太年轻几岁,虽然不乐意,也没有办法。

我问D他小说里那个可怕的四岁男孩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那个小孩把大家都搞得恐育了。D说当然是了,都是看孙子看出来的体验,他有五个孙子,最小的才两岁。A说,那故事里小男孩的原型是第三个孙子。大家都感叹小孩太累人了,但D义不容辞,在必要时会带孙子,他作品中的世俗气息,也能说明这一点。

D给我看了他房子的布局,其实每层面积都很小,外面有橄榄林和一个游泳池。我们沿着一个小山坡上去看院子里的游泳池。我们走在草叶间并不规整的几级台阶上,A说,她和D在这里像俩修士一样生活。我说这里确实很安静。泳池周围是橄榄树,边上零散地放着几把椅子,游泳池的材质让水看起来并不清亮,倒很像一个普通的水池。我说游泳池很难打理吧,D说每十天都会有专业人士来测水质。

晚饭是A准备的,在外面的凉棚下吃饭,菜全部端上来,像中餐一样每个人自取。D不喝酒,我说我很爱喝,只是得了荨麻疹,需要戒几天。D笑着说,L也爱喝,她才是真作家,他年轻时去编辑家吃饭,不喝酒,编辑还说不喝酒算什么作家。然后D又自豪地说,他不仅不喝酒,也不抽烟!这时忽然有两只紧紧贴在一起、热恋中的蛾子落在了他鼻子上,他伸手去赶,结果眼镜掉在了地上。D开玩笑说,这两只蛾子也太忘我了吧。户外开了灯,虫子很多,我的杯子里也落了两只,我只能把水倒在旁边的草丛里。一会儿又有马蜂飞过来,A也有些着急了,用网罩把所有菜都盖住了,像精明的意大利家庭主妇。饭也是她事先做好的,用鼠尾草做的肉丸,鼠尾草是在院子里摘的,今年特别干旱,橄榄树都没有结果,鼠尾草很耐旱,倒是长得不错。主食是鸡蛋烤面条,就是把吃剩的面条调味后,加蛋液放在烤箱里烤了,又经济又好吃。我说,有虫子没关系,我们也常在外面的阳台吃饭,总是有很多虫子和马蜂飞来飞去。我是乡下人,对各种动物习以为常。A说,她一直在城里住,真是难以习惯这么多虫子。饭后水果是西瓜,并没有很熟,里面的瓤有些发白,但还是有些西瓜味,吃起来也很清凉,我有些口渴,吃瓜热情很高。D这时问,说实在的,这瓜不怎么好吃吧?

之后话题又转回那不勒斯,我问他们是不是都不怎么回那不勒斯了,A说她也只是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其实也没有什么感情。D说,他在那里生活到二十五岁,就不怎么回去了,有活动邀请他,他才会去,又说了之前去那不勒斯给L颁奖,L穿了件皮草,照出来的照片很好看。L说见了威尼斯女人的皮草,自己恨不得马上长到七十岁,做个头发穿上皮草。A说起了从她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几件皮草,还有完整的狐狸皮围脖,在衣柜里吃灰。我笑着说在中国东北,皮草很受欢迎,还提到小说里的骗局,骗子送给老头一件臭烘烘的皮草,让他被妻子骂了一通。

A自然是出身优渥,她一头如雪的头发,秀美洁白的脸颊,还有温柔、谦卑、内敛的软语,和市井中的女人截然不同,看得出是没有经历过太多生活的磨难,只是一个常年从事文化工作的女人,有一种素净和文气。她说她之前是一家图书馆的管理人员,一直工作到退休,也做些德语文学的翻译,因为早年家里说德语,她耳濡目染,加上后来专门学了,德语不错,翻译的作品也是自己喜欢的作家写的。

D说起了年轻时的经历,自然也是成为作家的漫长经历,写第一本小说时已经四十好几了。他大学毕业在中学教书,就是文史哲全包的那种,早上上课,五点起来去坐火车到偏远的学校教书,下午在一家杂志社工作,一直到晚上九点,然后和太太汇合,和朋友一起吃饭,聊天聊到半夜,周而复始。他到后来写了个剧本,拍成电影挺火的,让他赚了一大笔钱,才发现之前的工作又费事,又不赚钱。因为爱教书,教书的工作还是一直做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同时也做了两三份工作,基本是到了退休的年纪才离职专门写作,他从那时到现在写了无数剧本和小说,还写了十几年的专栏,后来获得了意大利“斯特雷加”奖,跟国内的鲁奖差不多。真的是疯狂工作的一生,一直到现在还笔耕不辍,最近还有新作出版。

一般写作的人对其他作家的工作方式、工作时间有一种病态的好奇。我便问他什么时候工作,在哪里工作。他说:“我随时都在工作。”这一点我是信的。他给我看了他日常工作的地方,在一个封闭阳台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小沙发,旁边的小桌子上放了一摞书。我说我以为他会在一张桌子前工作,他说上了年纪就知道了,只有那样坐着才会舒服些,电脑放在腿上,有时也会站着写。A说她早上起得很早,早上工作脑子清醒些。

我一进门四处望了望客厅,真是有些家徒四壁的感觉,书倒是很多。这度假的乡村居所很像一座图书馆,书房里更是四面都是书,中间摆了张大桌子,特别像阅览室,那是A工作的地方。D跟我说,有些人以为,毕业了就不用看书了,其实书已经是工作工具了,出版社的新书也像潮水一样涌来,自己也很乐意看,就搞得居所都是书,不得不买了新房子来放书。我也说了图书带来的问题,不得不买了一套房子当作书房。

饭后我们聊起了老年,还有意大利文坛的动向,也有聊到把老年作为文学主题的作家。我说大家对老年的描述都不一样,马格里斯真是暮气很重,好像生而年老。他的新作《克雷姆斯的弯曲时间》里有五个短篇,主人公都是垂暮的男人,无论是进城发展、财富万贯后功成身退以老狗自诩的乡村小子;以教授钢琴为生的犹太音乐家;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故事被改编成电影的垂暮老人;给别人颁奖的年老作家;还是年老时扳回一局,和当时的校花聊上天的成功文人,都有一种自洽、平静、满足,可以随时离开的情绪在里面。斯塔尔诺内也在写老年,他的《鞋带》《玩笑》《坦白》里都有一个惶惑的、不死心的老头,《鞋带》里的阿尔多,他家里被翻了个底儿朝天,但最操心的却是年轻时情人的照片有没有被抖出来,他在警察局里去报案,却不失时机地炫耀了当年上电视的辉煌事迹,而年轻的警察根本就没看过;《玩笑》里的画家拉马里科,七十多岁回到老家之后,逐渐发现一切都是靠信念支撑着,他的存在其实风雨飘摇;《坦白》里的主人公更是在年老时发现,他身份的构建,行为举止的参照是基于一个阴暗的秘密。而D进入老年,却一直都在琢磨怎么优化写作的技艺,人生对他来说是一个漫长的“实习”。他说他什么书、什么电影都看,就是为了搞清楚背后的创作策略,因此阅读、观影的趣味都没有了。我说译者也差不多,翻完一本书差不多要和书结仇了。

我晚上十一点和D告别,从房子里出来,心想,其实他基本是在退休之后开启了新人生,过上了一种新生活。虽然已经年过八旬,但依然没有停步的意思,市面新出的书,他也都有关注,一点暮气也没有,尤其是没有大作家的傲慢,而是一直在探索新的技艺。我想着在他家露台上看到的漫天夕阳,在日落之后,在地平线上依然留下火红的云彩。我心里默念了一句:愿生命里有足够的云彩,来装点一个美丽的黄昏。

陈英

责编 邢人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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