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之“三·三”连环命案(二)

龙帝破海剑 2024-05-09 13:05:09

四、书生的复仇

川东涪陵早年有一个金盆洗手的惯匪,名叫刁绍云,湖北孝感人氏。此人做了二十多年独行匪盗营生,年近五十时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宣布退出江湖,去巴东那边的一座古刹出家做了和尚。三年后,悄然还俗,在涪陵定居,用积下的不义之财开了一家茶叶店。这个超级老江湖很会处理人际关系,因此生意做得还不错。一年后娶妻,又一年后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分别起名叫刁文道、刁武道,故一干亲友都称这哥儿俩“文武双道”。那还是民国早年的事儿。

“文武双道”生长在既是茶商,又有惯匪积蓄的老爸刁绍云身边,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刁绍云给双胞胎儿子起的名字非常贴切,小哥儿俩六七岁时就已显出符合各自名字的特征:哥哥刁文道对读书写字非常有兴趣;弟弟刁武道则喜欢看人家舞枪弄棒,如果家门口来了个打拳卖药的江湖汉,这小子啥都不顾了。

已经被人们张口闭口叫惯了“刁老板”的刁绍云看在眼里,心里有了主意:既然各有各的爱好,那就顺其自然吧。于是,给正在上小学二年级的老大刁文道加小灶,请了一个老秀才做家教。至于老二刁武道,在惯匪老爸看来,得自己上场了。

刁家祖上当过清朝武将,最高做到四品游击,比照民国时的官场职级,相当于旅级军官或者下辖数个县的专区老大。那时打仗是要凭武功的,没有点儿本领的,不能也不敢出任武职。一般来说,武职家庭是要把武功传给子孙的,不管子孙长大后是否担任朝廷武职,都有责任把功夫代代相传,这叫做“薪火不熄”。到刁绍云这一代,他的武功练得不错,只不过家道败落,武职是做不成了。他倒也想得开,朝廷不要他做官,自己这一身武功也不能白学。其时他的父母都已去世,弟兄分家另立门户,他因为沉溺赌博,经常债台高筑,就把脑筋动到黑道上去了。

金盆洗手之后,刁绍云改做良民了。他生怕被人识破真面目,就不再练功,人也胖了一圈。此刻为了小儿子,决定亲自出马。其时刁绍云金盆洗手已有十年,他自认为应该已经没有大盗身份泄露之虞了。哪知,这竟是一招败笔!像刁绍云这种行走江湖杀人越货的大盗,注重的是“独行”,说白了就是为了保密,有时即便不抢劫也要杀人,也就是灭口。如此,江湖上肯定是有仇家的,不幸的是,其中一个仇家就住在涪陵。

此公名叫上官培石,其出身若以建国后评定家庭成份的标准,应该算是城市平民。上官培石的老爸是“福盛川地土特产批发行”的一名采购员,业余喜欢健身,会一些拳脚功夫。上官培石十八岁那年,其父奉批发行老板之命前往武汉跟客户结账收款。旧时生意场上少有“三角债”,生意人受行业公会以及商会的管束,经商活动中比较注重信用。因此,老上官这趟差出得颇为顺利,在武汉跟客户结算账款后,因款项数额较大,为安全计,花些汇费也是值得的,遂电报请示老板获准,通过银行将款项汇回涪陵。老上官身边只留了些许旅费,带上客户赠送以及自己采购的一些礼品,踏上了回程。

当时从武汉到涪陵,只有走水路。老上官搭乘长江客轮,随同全船数百旅客一起逆流而上。有数百人同行,而且还有船上的水手机匠和轮船公司专雇的护航武装水警,他这个普通城市平民的生命安全应该有保障了吧?哪知就是这么巧,客轮途经巴东码头时上来一位旅客,就是独行大盗刁绍云。

老上官买的是四等舱船票,按说入不了独行大盗的贼眼,原本他是可以逃过一劫的。可世事难料,老上官在轮船上遇到了多年不见的私塾同窗发小任鸿顺。

任鸿顺在私塾读了三年,随其父举家去了上海。其父在洋行觅得一份差使,任鸿顺得以在沪上租界的教会学校上完中学,又考上了由教会资助的赴美国学贸易的留学生。毕业后返回上海,被外资银行聘为职员。几年后,他离开银行,自己做起了类似“私募”的业务。在被称为“冒险家乐园”的上海滩,这相当于踏上了实现阶层跨越的快速通道。任氏其时不过四十来岁,却已是业内有些名气的成功人士。

这次,任鸿顺携新娶的姨太太回涪陵老家探亲。以其财力,自然坐头等舱,两人一间的包房。不料此举却使这对新婚夫妇遭了厄运,不但随身财物被劫,连性命也一并被刁绍云给弄没了,还捎带上了老上官。

那天晚上,老上官是被老同学请去头等舱喝酒用晚餐的,酒后,任鸿顺让姨太太沏了一壶好茶,两人喝着聊天,姨太太小鸟依人般在任鸿顺身旁听着他们叙旧。一会儿,关闭着的舱门被叩响。姨太太过去应门,是船上的茶役送开水来了。

这个茶役就是独行大盗刁绍云。他早在巴东上船伊始,就已经在物色作案目标了。以其长期作案练就的那副眼力,很快就盯上了任鸿顺夫妇,而且弄清楚两人是去涪陵的。根据客轮沿途停靠码头的时间推算,船抵万州时大概是深夜11时许,正适宜下手。客轮要在万州码头停靠两个小时,按照惯例,轮船上的茶役是在开船后才查票并向头等、二等客舱送开水的。也就是说,他作的案子得在船抵万州至少两小时后方才会被人发现。这时候,只怕连福尔摩斯也没法追踪到他了。

刁绍云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目标在旅行途中邂逅少年同窗这一节,而且还把发小请到包舱饮酒品茗。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必须连同老上官一并灭了!更让他意外的是,老上官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一个生意人,却也是练家子,而正主儿任鸿顺在沪上也玩过西洋拳击。两人遂奋起反抗自救。不过,他们即使联手对抗,也不是独行大盗的对手,况且刁绍云还有凶器,所以三个大活人就变成了三具尸体。

尽管这番搏斗对刁绍云来说是小儿科,但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担心暴露,遂匆忙搜刮财物离开,没再检查两个男人是否死透,也没有补刀之类的操作。老上官当时并未断气,两个多小时后被查房的茶役发现时,还有心跳呼吸,甚至还能挣扎着说话。弥留之际,老上官留下了线索,告知茶役那个凶手是个螳螂拳好手。老上官遇害后,批发行李老板念其系出差身亡,给予遗属优厚抚恤,并将其子上官培石收为义子,后又尊其心愿,安排他到涪陵警察局当刑警。

上官培石之所以要当刑警,就是为了报仇。入警后,他少说话多干事,刑警业务逮着什么就学什么。业务之外,则四处走访螳螂拳师,不是学拳,而是对这种创始于明末清初的传统拳法进行研究。时间一长,在理论层面上,上官培石对螳螂拳的历史、发展、现状以及攻防特点、习练技法了如指掌,用如今的说法,已经达到了中华武术理论研究学者专家的水平。

根据自己的研究,上官培石将螳螂拳分成“太极螳螂”、“梅花螳螂”、 “七星螳螂”、“六合 螳螂”、“少林螳螂”、“小架螳螂”等几大派别,对照其父及一同死于独行大盗之手的任鸿顺身上的伤痕,最后得出结论:独行大盗习练的螳螂拳应属于内外兼修的“太极螳螂”一类,但又跟当时社会上常见的“太极螳螂”有所不同,估计是独行大盗或者其师父对老派“太极螳螂”进行了改造,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改造未能进行彻底,独行大盗练的就是这种“半吊子”拳术。

领悟到这一点,上官培石意识到,要寻觅独行大盗刁绍云的踪迹,先得找到还在习练这种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实用性极强的“半吊子”螳螂拳的人。独行大盗既然长期活动于川东地区,那就先从川东着手进行访查吧。

上官培石有着刑警身份,又有扎实的武术理论根底,经济上得到了义父的资助,这种访查得以维持数年。涪陵警察局刑队长官知道这小伙子为父报仇的执念,又有批发行李老板的面子,有意成全,但凡有去川东出差的机会,总是安排给上官培石。可是,前后耗去了七八年时间,上官培石却什么也没访查到。

他是一介书生式的身体素质,刑警职业本就辛劳,加上为父复仇常年奔波,他在当刑警的第十个年头亦即二十八岁那年患上了肺结核。好在有其义父的面子和财力,警局批了病假,义父提供营养品(当时能够对付肺结核的青霉素尚在研发阶段,并未投入市场),让他好好休养。

三个月病假快要结束时,一天下午,上官培石散步经过某小学门口。正逢学生放学,几个男孩子一边往外走,一边用书包当流星锤互相打闹。其中一个男孩儿的穿着显然有些鹤立鸡群,书包也是在涪陵这种小城难得一见的舶来品双肩背,这就不能作为流星锤来玩耍了。几个小伙伴发现这是一个可以作为集体攻击目标的主儿,于是分站前后左右,四个书包从四个方位往他身上招呼。

令上官培石惊奇的一幕出现了,只见那男孩儿一边往前走,一边闪身躲避,双手不慌不忙地推挡“流星锤”的攻击。如此前行了一段距离,四个“流星锤”竟然一个也没砸到他。那四个攻击者已经气喘吁吁了,小男孩儿却是气定神闲,笑道:“你们是砸不到我的!”

上官培石顿时一个激灵,这不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半吊子”螳螂拳吗?

前面说过,上官培石对螳螂拳只是进行理论研究,并没有实际去练过任何招式,但他对螳螂拳的诸多技法了如指掌。旧时习练螳螂拳者,不但讲究一招一式的标准,更注重实战价值,在进行日常训练时,有两种基本功是不可或缺的。

第一种是“抓沙袋”。以帆布缝制一个边长大约九寸的袋子,里面灌入五至七斤重的沙子,一手将沙袋朝上方抛甩,另一手在沙袋掉落到一定高度时迅速抓住,随即抛甩出去,再用另一只手抓住,如此左右双手轮番抛甩,要求“目随物视”,这同时又是在训练“眼捷”的本领了,每天至少得练百来遍。“抓沙袋”的功夫练熟了,往下接着练第二种功夫——甩石担。

上官培石发现,眼前这个小学生的身法,应该是熟练“抓沙袋”的。当下,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独行大盗销声匿迹十年有余,江湖上传说已被仇家暗杀了,看来这厮没死,就藏匿于涪陵城里呢!天道轮回,该让这厮尝尝我复仇的滋味了!

那往下该怎么办?自然是先盯住这孩子再说。待那几个学童打闹累了各自散去,上官培石隔着马路在对面人行道上暗暗尾随。

上官培石做了十年刑警,又是在涪陵地面上,有了这条线索,来个顺藤摸瓜还不是易如反掌?

也就不过两天时间,上官培石已经吃准这个茶叶行老板就是当年闻名鄂西川东的独行大盗了。往下该如何操作?上官培石根本不考虑报官,旧警局的花头大着哩,警匪勾结之说适合于国民党政权治下所有警局。于是,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做出了一个决定:直接将其击毙了事!

1928年3月29日清晨,刁绍云像往常一样,清晨6时出门,去了距住所一箭之地的“来福茶楼”。他是该茶楼的茶叶供应商,又有饮茶嗜好,茶楼老板给他在楼上临街窗口留了一副座头。他每天早上准时进茶楼,在老位置上落座。这个超级老江湖深知祸从口出的危害性,很少跟其他茶客搭腔,偶尔茶楼钟老板有空时,坐过来跟他聊上片刻。若是钟老板没空,刁绍云则拿出随身带着的报纸或一本线装书籍,一边喝茶一边翻看。一小时后,茶楼伙计帮他去对面的面馆端一碗浇头面过来。

这天早上,茶楼伙计照例端了一碗熏鱼大肉双浇面放在刁绍云面前,道声“刁先生慢用”,就忙活自己的事去了。刁绍云吃完面,拿过一旁的礼帽戴上,刚要站起离开,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刁老板留步!有笔账要跟你算一下!”

刁绍云扭脸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隔着过道的那副座头边,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双手各持一支手枪,枪口正对着他,眼见得就要扣扳机了!

刁绍云毕竟是见多了风浪,片刻的失态后,迅速恢复镇定:“这位小哥,你我素不相识,我刁某没得罪过你啊?”

“那就让你死个明白!十年前,你在万州江面的客轮上,为谋财劫杀两男一女,其中那个用少林拳术跟你交手的就是家父!”

话音甫落,枪声已响。上官培石报仇心切,双枪齐射,刁绍云根本来不及作任何反应,就已中弹跌倒。事后验尸,这个独行大盗身中十枪,待最后一颗子弹击碎他的脑袋时,其实他已经断气了。

上官培石击毙独行大盗后,先去向义父李老板说明情由,由李老板陪同着去警察局投案自首,被收监的当天,就由义父担保离开了看守所。此事在当地乃至全川影响甚大。一年后,上官培石因肺病不治而殁。

刁绍云毙命后,其家产被官府抄没,其妻靠做小生意维持生计,养活自己和一对儿子。双胞胎儿子中的老大是一块读书的料,但家道败落,无法继续上学,进船厂做了学徒;老二刁武道继续练武。没了老爸的约束,他活得虽然贫苦,倒也自由自在,而母亲是管束不了他的。没过两年,他留下一纸条子,说是投奔少林寺学武去了。之后五年没有任何消息,第六年,涪陵发生一起大案,已故上官培石的大姐一家四口悉数被杀,凶器是一把小攮子,凶手在墙上留字曰:杀人者,独行大盗刁武道是也!

涪陵警方未能侦破该案。据刑警收集到的情报称,刁武道原本还要杀老上官的小女儿上官婉儿全家的,那天上官婉儿一家去乡下走亲戚,侥幸避过。得知情况后,上官婉儿连姐姐一家的丧事都没敢露面,与丈夫计议再三,不久全家离开涪陵远走他乡。

刁武道作下灭门血案,似是对川东“印象良好”,从此就流窜于川东各地作案,有时官府追缉得紧,就逃往湖北避风头。

以上内容,就是“黑道掮客”赛神仙回忆起来的独行大盗刁绍云的儿子刁武道的情况。

汪良相、凌友亮、楚元超三刑警随即返回驻地向领导汇报,几个人正商量着是否要派员分赴涪陵和河南少林寺访查刁武道的情况时,另一路前往各区看守所的刑警突然提前回来了,他们意外获得了可以说是第一手的关于独行大盗的线索!

五、文道和武道

按照分工,侦查二组副组长澹台岩与金晖、张鑫端等侦查员前往市内诸分局看守所,向在押人犯进行调查。澹台岩是中共地下党,潜伏国民党成都市警察局多年,担任刑警队的一名组长,对成都市各区的看守所都非常熟悉。成都解放后,不少旧警看守员被留用,大半与其相识。

三人首先走访了第三公安分局看守所,提审了两个在成都解放前夕被旧警局抓捕的职业抢劫犯,也算得上是成都黑道上的成名角色了。澹台岩以前办案时曾跟两人打过交道,当下就像熟人见面似的聊了一阵,两个家伙都表示没听说过动不动就用小攮子捅苦主的大盗。

正要离开时,看守所长成为松来提审室了。成所长和澹台岩是旧相识,先前澹台岩三人到达看守所时,成所长去分局开会了,刚刚回到所里,得知澹台岩来本所公干,便过来问候。此时已是中午11点,成所长挽留三人留下午餐,说昨天他在看守所后院园子里下了几个套,今晨过去一看,竟然抓住了两只野兔,正好打个牙祭。

那时候还没有“八项规定”或“五条禁令”什么的,既然难得有肉吃,成所长就让人拿了个空瓶去零沽了一斤低价烧酒。几人用餐时,澹台岩向成为松打听看守所近日关押了些什么案由的人犯,这一问,竟然就问出了一个惊喜!

之前曾说到过,独行大盗刁绍云有一对双胞胎儿子,老二刁武道子承父业继续干独行大盗的勾当,老大刁文道在老爹死后,去船厂做了机修工。成为松告诉三刑警的情况,就是有关这个刁文道的。

头天晚上9点多钟,一个自称来自川东涪陵名叫刁文道的男子来到看守所门外,竟然拿了块砖头乱砸大门。站岗的公安大队战士问他干甚,他说要见看守所领导。值班看守员出来询问何事,答称前来投案,要求关进看守所去,这样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看守员看看这主儿不像是脑子有问题,便问原因,对方却只是摇头,说得见了看守所领导才能说。

看守员是个留用老警,从警三十来年一直在看守所待着,却从未遇到过这等角色。于是告诉对方,看守所不直接办理案件或接受检举,有事可以去找分局。这个回答按说没错,哪知刁文道听了,二话不说猝然出手,冲老警脸上就是一拳!老警的鼻子被砸破,顿时鲜血淋漓。岗哨立刻将其制服,上了手铐。

按照看守所的规矩,即使把眼前这个可以算得上袭警的家伙抓了现行,也不能马上关押进来。看守所收押人犯,必须凭分局出具的手续。因此,刁文道虽然被铐起来了,也进了看守所大门,但还不能把他押进监房,而是暂时囚于一间提审室里。然后,由值班看守员打电话向分局报案。这事归分局治安股管,可昨晚治安股忙得不可开交,听说就这么一桩小事儿,说先找空房子让他待一夜,明天再说。

今天一早,成为松来看守所上班,得知情况后觉得蹊跷,便去了提审室。考虑到这人还没吃早饭,就把上班途中买的两个肉包子连同一杯热开水带过去,让刁文道先吃。一起过去的看守员告诉刁文道:“这是我们所长。”

刁文道一听,肉包子也顾不上吃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所长,您要救救我啊!”

成为松赶紧把他扶起来,寻思看此人的言谈举止,应该是个正常人,莫非真的有什么重大隐情?成为松心思缜密、性格沉稳,凡事恪守原则,当下安抚了刁文道一番,随即回办公室给第三分局局长打电话报告此事,请示该如何处置。局长说那你就先讯问一下吧,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一会儿正好分局有个会议要你来参加,到时再告诉我原委。

成为松讯问下来,了解到刁文道的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

刁文道打自其老爸被杀后,生活境况一落千丈,被迫辍学,早早去船厂当了一名学徒。他跟双胞胎老弟刁武道的关系倒是比较融洽的,但互相之间谈不上帮助,因为他帮不到老弟什么,而老弟倒是凭着在同龄少年里那份出类拔萃的打斗功夫和胆大包天的禀性,连涪陵地面上的帮会分子都不敢惹他。如此,刁文道在船厂做学徒的日子倒是好过了不少,人们都知道他有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弟弟,也就没人难为刁文道了。当然,刁文道是个老实少年,从来不惹是生非,由于老爸的原因,他也不想跟别人交朋友。

稍后,刁武道离家出走去少林寺学武,兄弟俩一直没见过面。后来刁武道潜回涪陵杀了老上官大女儿全家四口制造灭门大案,旧警局也只是过来跟刁文道母子谈过一次话,之后没再找过他们。

两年前,刁文道的母亲因病去世,刁文道就独自生活。他的钳工手艺在涪陵业界处于中上水平,收入还不错。多年前他就开始喝酒,母亲去世后无人唠叨了,酒喝得更厉害了。前日,船厂有急活需要加班,刁文道完工后已是晚上10时许,回家路上途经江北街,便在路边一个排档坐下来,要了些酒菜。刚要开吃,忽然从背后来了个汉子,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俯身耳语:“哥,把酒菜带上,跟我走!”

听那声音,正是多年未见过面的老弟刁武道。刁武道当下吩咐摊主添几样卤菜,用干荷叶包好,再拿两瓶老酒一并带走。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钱钞放在桌上,说不用找零了,多余的是小费。

刁武道招停了一辆出租马车,两人上车后,刁武道并不言语,只是朝前方指了指,待马车往前驶了一段距离方才吩咐:“去码头。”

看来,刁武道此举事先是经过周密策划的。马车抵达长江码头,两人下车,候船的旅客正在排队等待检票,远处传来长江客轮低沉浑厚、穿透力甚强的汽笛声。刁武道并不去排队,而是示意哥哥和他一起走向另一个关闭着的检票口。两人刚在检票口驻步,一个中年码头管事就从不远处走过来,用目光询问来人何意。刁武道不慌不忙,掏出两张头等舱船票递给对方。船上的头等舱类似民航的商务舱,享受优先上船的待遇,而且上船后有船员引领进客舱。如此,“文武双道”在客轮刚停稳泊岸、其他旅客还未放行时就上船了。

客轮起航后,刁武道打开从排档打包带来的酒菜,对刁文道说:“跟哥哥分别多年,今天难得见面,该好好喝一顿。”

刁文道心里不安:“这船是去重庆的,咱到那儿干什么去?而且我也没跟船厂请假。涪陵船厂已经由解放军军管了,颁布了新制度,我这种情况属于旷工,回头被船厂开除都有可能……”

刁武道打断他的话:“这些年来我手里的人命少说十几条,所以我不能公开露面去找你,只好采用这种方式。至于找你的原因,其实也是为你好。咱爹他老人家为匪多年,犯下的案子肯定多了去了。可我最近听说他早年曾跟四川的共产党有过联系,为中共干过一些活儿,还有人说咱爹当年是参加了共产党的。对于咱爹来说,这些或许已经没意义了,可对于你刁文道却有意义,而且有重要意义!爹爹为匪是事实,但如果查明当年他帮共产党做事也是事实的话,就应该一码归一码,好是好,坏是坏,坏的已经被国民党警察清算了,好的也应该要求作一个认定嘛!哥你说是不是?”

像刁武道说的这种情况,初解放时的确发生过。刁文道也听过不少类似的传闻,觉得老弟的话可信度颇高。

刁武道给他的杯子里斟酒:“要想让咱爹的历史情况得到公正的认定,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证人。我最近打听到两个证人,一个姓郭,一个姓丁,论年岁都是咱们的父辈。先说那位郭老,是辛亥革命四川省的元老之一,早年间跟共产党的关系很熟,咱爹就是由他介绍给中共方面的。

“然后就要说到另一位丁老了。他可是共产党的早期干部,是四川省方面的负责人之一,江湖帮会和黑道归他料理。这两摊活儿最难干,因此这个丁老绝对是牛人!他从郭老那里把咱爹的关系接过去,也就不过四五个月时间,咱爹就入党了。

“不瞒哥哥说,兄弟为打听这两个能够证明咱爹历史情况的大佬,耗费了半年多时间啊!最近我终于查清了那二老的下落,他俩后来都因为各种缘由脱离了中共,说白了就是奉命隐蔽身份,作为‘暗棋’埋在成都。目前,他俩都过着一份优哉游哉的生活。听说共产党对他俩还是很尊重的,成都解放后第三天,军管会领导就去登门拜望了。我想,咱爹加入共产党的事如果有他俩作证,那也算是当年的那份出生入死没白折腾。我想去拜访二老,恳请他们为咱爹出一个证明。这事本该我自己去办,不过,哥你也知道,这些年老弟恶名在外,我只要一报名字,前脚刚进门,后脚公安就能把那宅子给包围了!思来想去,还是请哥哥出面为妥。”

刁文道的性格可能遗传自母亲,根本没有独行大盗老爸的那份心计,听刁武道如此这般说得天花乱坠,而且还蛮符合逻辑的,哪有不信的道理?而且,这些年因为老爹和老弟作的案子,他一向谨言慎行,尤其是成都解放后,天天担心公安来找他麻烦,如今刁武道说的这个故事,真正说到了他的心里。

刁武道继续说:“要说咱爹这事儿吧,即使一切都有证明,得到共产党的承认,跟老弟我也没关系了。我手上沾血太多了,如今是新社会,谁也救不了我。那我为何还要这么做呢?第一当然是要给咱爹讨个说法,第二就是为哥哥你了。如果咱爹的名誉能够挽回一些,新政权对你的情况肯定会有所考虑,虽说不至于给你个一官半职什么的,但至少不会折腾你吧。”

刁文道问:“如果咱爹的历史整明白了,武道你打算怎样?”

“我早就想好了,做成这件事就偷渡境外。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交了不少朋友,他们有办法把我弄出去。当然,这一去,跟哥哥就是永别了……”

说到这儿,刁武道声泪俱下,兄弟俩抱头痛哭。那时客轮航速慢,长江上这个季节夜间又有雾,从涪陵到重庆大约一百三十公里的水路,行驶了六个多小时。客轮抵达重庆朝天门码头时已是清晨,兄弟俩上岸后,去了民族路抗战胜利纪功碑(即今解放碑)附近的一家旅社。由刁武道出面登记住宿,刁文道注意到,老弟随身带着不少空白介绍信,都盖着不同城市私营企业的章子。这次取出的介绍信是湖北省鄂州市“荣记木器行”的,他俩的姓名分别是“印元声”和“史一金”,系木器行的采购员。

刁武道登记住宿时,跟柜上说只住一天。刁文道听在耳里,寻思即使只待一天,往下还要去成都,在成都拜访老弟说的那二位证人,顺利的话也得一天工夫,不顺利就不好说了。等返回涪陵,恐怕要一个星期之后。而他这次外出,涪陵方面任何人都不知道,船厂恐怕以为自己失踪了。军代表对纪律抓得很紧,加之自己的老爸老弟都有独行大盗的黑历史,别到时候再弄出什么误会,那不是麻烦了吗?好歹得想个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哥儿俩进了旅馆,刁文道对弟弟说想去趟邮局,往厂里发一份电报请假。刁武道说:“这还不简单?你也不用自己去跑,只管起草电文,我让柜上指派一个伙计去邮局走一趟就是。”

刁文道想想也好,当下起草电报内容,写上收报人名址,刁武道已经领着一个年轻伙计进房间了。刁文道把电报稿递给伙计,正要掏钱,伙计说这位先生已经付过费用了。

两人吃完早餐,外出的伙计回来了,说已经办妥了,选择了加急业务,又拿出盖有邮戳的业务回单,连同找零一起交给刁氏兄弟。刁文道把那纸业务回单放入钱包作为返回涪陵后向单位请假的凭证,心里总算踏实些了。一夜没合眼,这一放松下来,顿觉睡意袭来,往床上一躺,转眼就打起了呼噜。

刁文道此刻还不知道,他已经着了老弟的道儿。原来,这是职业惯匪刁武道精心设置的一个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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