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怀了二胎的我,发现丈夫有外遇了

每读故事 2024-11-18 13:59:18

周逢青工作上的中年危机比婚姻危机还要来得早。

她自毕业那年进公司,在第六年年末才升职。

之后周逢青曾有过一个再升一级的机会,但要去外地两年。

在她摩拳擦掌准备前去时,她怀孕了。

走到单元楼下时,周逢青停了下来,将从快递柜中搬出的一大箱日用百货及奶粉放到长椅上。

她本来只是想放下歇歇的,但不知怎么,箱子一搁到椅子上,人也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

从这里抬头看,能看到七楼家中的客厅亮着灯,透过落地窗的纱帘,能影影幢幢地看到人影。

小孩在跑动,那是女儿郑小原,有人在慢慢地晃动,那也许是婆婆,也许是丈夫郑一平已经回家了。

郑一平应该还没有发现她最近的异常吧。

不知是她终于从喜怒形于色的愣头青进步为情绪的掌控者,还是他们相处太久,太习以为常。

就像家中的冰箱,墙角的绿植,存在得毫无存在感,除非哪天坏了或者枯死,才会让人察觉到异样。

两周前,她和小区里另一个孩子的妈妈在客户办公楼的地下停车场偶遇,对方提出捎她回家,是雨天的晚高峰时间,她也就答应了。

在车上,对方问她:“上次郑一平表妹那副耳钉蛮好看的,我怕她介意撞款,没好意思问,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

“郑一平表妹?”周逢青惊讶。

“你不知道?”对方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周逢青从这一眼中读出许多意味,甚至让她觉得,关于耳钉的问题本身就是一场八卦的窥探。

“哦,郑一平表姐妹多,你看见的是哪个?”

“短发,大概这么长。”对方腾出一只手,在耳边飞快地比划了一下,“瘦瘦的,眼睛挺大,个头到郑一平肩膀吧,别的就记不太清了。”

周逢青想了想,郑一平的两个表姐妹都不长这样。

“行,找机会我帮你问问。”

周逢青不知道他们和邻居相遇时是什么场景,也不知他们姿态如何,但如果是正常的并行,大可以说明是同事还是朋友,不至于要对邻居撒出是表妹这样的谎。

周逢青开始关注郑一平。

为表示对彼此的不设防,他们知道对方的手机密码;又为了表示信任,他们几乎从未查看过对方的手机。但那个周末,周逢青终于在郑一平洗澡时,打开了他的微信。

那一刻,她为自己悲哀,她甚至连一个字都还没看到,就已经为自己悲哀起来。

夜色开始降落。

此时大部分家庭刚开始吃晚饭,健身的老人和尖叫的孩子们都还没大规模出动,小区里不寻常的静。草地灯先亮了,像落了一地的星,颇有些浪漫。

有老太太走到周逢青身边坐下,说:“姑娘,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个东西怎么买。”

老太太说,她想拼个团,但女儿不肯教,说她判断力差,老是被人骗,买一堆虽然便宜但破破烂烂的东西。女儿让她别乱花钱,要买什么跟她说,她给老太太买。

“但我就要自己买。”

周逢青有点犹豫。她的女儿或许真是在面对母亲一次次被骗花冤枉钱后总结出的经验,自己却教她买,这样好吗?

可是老太太的目光很恳求,周逢青扫一眼屏器,是一双枣红色的保暖鞋,定价5块2。

能骗多少呢。

这样想着,手指己经指了过去,“点这里,对,再点这儿。”

屏幕上跳出“支付成功”的绿勾,老太太的心情好起来,诚恳又过于热情地夸奖道:“姑娘,还是你有耐心,你爸妈真是好福气。”

周逢青笑了笑,她母亲赵丽萍在手机操作这方面,几乎是无师自通。

不对,倒也不是“无师”,只不过她的“师”太多,对面开小服装店的孙姐、菜场第一批使用二维码收款的王婶、门卫室的唐师傅。

大家大呼小叫地分享使用心得,嘲笑对方连某个这么简单的功能也不会,就这样学会了,根本不需要问周逢青。

当然,那是前几年了。

三年前赵丽萍高血压发作进了ICU,人虽救了回来,但没有自主呼吸的能力,没有意识,成了大家所说的“植物人”,这两三年新出的功能,她怕是不大会了。

老太太说,现在学校都用智能设备布置作业了,交作业也是打卡录视频拍照,被女儿说过好几次,但总也学不会,“越智能越麻烦。”

周逢青想起,五六年级时,数学老师也总让课代表把题抄在黑板上,大家抄下来再回家做。

按道理说,那时候电脑虽远未能普及,但学校都有文印室,也不必这样每天大版大版地抄。

但老师说这样可以让他们加深印象,“并且,”他压低声音,周逢青至今都记得他那神秘兮兮的样子,“这些题是我精心设计的,我不想让别的班也做。“

有次周逢青生病了,请了两天假,那天的作业和笔记都得以豁免,除了数学。

“现在学的知识点很关键,两天不学也不做很容易掉队,后面的内容更跟不上。”数学老师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周逢青要到长大一点才知道,那是数学老师对成绩不好的学生的小小的为难,特别是当这个学生别的功课和表现都还不错,唯独这一门不如人意时,给老师带来的难堪。

她给朋友家打了电话,约好晚上母亲去朋友家抄题目。吃完晚饭母亲就出发了,九点多才回来。

那天有道题周逢青死活算不出,算到半夜。烦躁夹着愤怒,她对母亲发了脾气,责备她抄得慢,害得她九点半才开始写作业,又说肯定是她抄错了数,才算不出来。

“我平时写字写得少,所以写得又慢又不好。”赵丽萍搓着手,有点赧然。她在地质研究所的食堂工作,确实端锅拿铲勺的时间远多过拿笔。

直到病好上学,周逢青才知道,是数学老师给课代表的题就错了数。那天回家,她提着书包站在厨房门口看了母亲很久,道歉的话到底也没说出口。

要是在现在,母亲要做的是用电子产品替她打卡录屏而不是手抄作业,是不是不会有这种羞愧,是不是会得心应手?

但没有这种机会了。

女儿郑小原出生后,母亲来帮她带过一段时间的孩子,后来父亲周远先退休,结束了一直以来漂泊在外的地质勘探生活,扎扎实实地回家来住。

父母一辈子聚少离多,总不好到老了,好不容易团聚,还让他们因为孙辈继续两地分居,因此他们让郑一平的母亲过来帮忙带孩子。

赵丽萍刚回去时,常打电话过来问郑小原的情况。

周逢青他们劝母亲别那么操心,跟爸一起找点吃的玩的,报个团什么的。

赵丽萍说,你爸说他在外跑了一辈子,现在哪也不爱去,就想在家待着。

周逢青他们又说,那你放松放松,以前爸不在家,老的小的都是你在操心,又带了小原,也该好好歇歇。

母亲说,累归累,但是小原喜欢我啊,我走的时候她一直喊姥姥,抱着我一直哭,现在她都不在视频前面多站站。

母亲说的确实是。

小孩是真诚又善变的生物,你照顾他们,陪伴他们时,他们对你有无限依恋,但那依恋也很容易随者另一个人的照服陪伴而移转,特别是出生前几年的陪伴和付出,很容易似流水了无痕迹。

周逢青有点愧疚。

是的,照顾新生儿很累,可他们己经让母亲累了接近两年,何况母亲愿意用这份劳累换取孙辈的爱与亲近,哪怕那亲近浅薄易变,似乎不值分毫。

可他们还是让赵丽萍回去了,让郑一平的母亲来接手。

他们的确想让赵丽萍和周远先弥补所失去的共处时光,但也的确有着其他想法,郑一平的母亲当了三十年的小学老师,在孩子的教育和习惯培养方面应该比赵丽萍更有办法。

“我们以后多带小原回家看你们。”当时他们是这样劝慰赵丽萍的。

但他们并没有,他们仍只能在拼凑出的五天七天假期抽两三天去看赵丽萍,后来赵丽萍进了医院,再后来,回家也不那么容易,他们回去得更少了。

中秋那天,周逢青在阳合上给爸打了个视频电话,那头,周远先坐在赵丽萍的床头,向周逢青展示他刚打开的一袋月饼。

他对赵丽萍说了句“你最喜欢的豆沙馅”,吃了两口,又说“太甜了,升糖,我只能吃这么多了”。

周逢青背后的客厅里,电视正播着中秋晚会,郑一平在对他母亲说葡萄不够甜,郑母说“又不是我买的”。

周逢青知道,郑母应该正对着阳台努努嘴,意思是,没挑好葡萄的人是周逢青。

郑父打着圆场,说柿子甜,那你多吃柿子。

郑母说,是柿子甜吗?是你还能在电视上看见年轻时喜欢的女明星唱歌心里甜吧。

身后传来笑声,郑小原也在不明所以地跟着大人们笑。

在郑家人的热闹里,周逢青转头把女儿叫过来,问:“你想姥姥吗?”

郑小原语义不明地哼了两声。

“你小时候,姥姥每天给你打蔬菜泥,带你出去玩呢。”

郑小原扭动了一下身体,不知道是想回客厅看电视还是吃零食。

“那时候你最喜欢姥姥了,比喜欢妈妈还喜欢,午睡醒了看不到姥姥就要哭。”

或许是发现周逢青的异常,郑小原安静了两秒,抬头看了看她,完成任务似地说“想”。周逢青松开手,她立刻跑进客厅里去。

她已经在慢慢忘记姥姥了,躺在病床上的赵丽萍也无法再参与她今后的生活,女儿将会彻底忘记赵丽萍,“姥姥”将会变成一个只落在纸上的称呼。

“阿姨,如果,我是说如果,”周逢青转向身边的老太太,“以后孙辈不记得您了,您会怎么办?”

“那她就是没良心。”老太太先是愤愤,顿了顿,说,“那准是我死了,孩子还小,忘记是难免的,我姑娘记得就行。我们人到老了背井离乡地跑到这儿来,说是带孙女,其实还不是为女儿。”

沉默了一小会儿,老太太又开口:“不过也不用总记着,逢年过节的时候能想起来就行,总是记着日子也难过。”

周逢青想起,高一还是高二那年的清明,赵丽萍带着她去给姥姥姥爷扫墓。

姥姥姥爷去世得早,那时候尚可以土葬,依照两人生前的要求,都葬在老家的山上。

那天下雨,风也大,伞和雨衣都完全失去作用,她跟在母亲身后,提着一兜水果黄纸,踩着满山泥泞找墓。

山上不同于公墓,有着分明的道路和明确的编号,每年找墓碑更像是对记忆和判断力的考验。

去年当作标记的树来年可能己经砍倒,去年记得周围还有三两块墓碑作碑,来年可能迁走或有新坟。

周逢青在风雨里走得烦躁起来,问:“这种天气,干嘛非要今天来?”

“明天你不是要上课吗?”

“干嘛我一定得来,你来不就行了吗?”

“让他们看看你呀。”

迷信。无知。周逢青满心气恼,要不是风雨都大不好开口,她或许要和母亲吵起来。

还是找到了,黄纸已全部淋湿,点不着,况且风大,她们也不敢在满山的树木里点火。

母亲只能将水果摆出,边摆边念:“爸、妈,纸我改天再烧,今天先带青青来看看你们。她去年要中考,没有来,今年上高中了,长个子了,模样也长变了,现在更像她爸,我带她来给你们看看,免得以后你们都不认得她。”

周逢青在心里嘲笑母亲的神神叨叨。

她那时不懂,那时的她只有年轻的自大,接受教育因而只信科学的自豪,与传统迷信截然不同的自傲,以及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永不会落入这个世界俗套的自得。

可她还不是落入了俗套,结婚生子,和公婆相处得尴尬微妙却又不得不继续这样共处,丈夫的花花肚肠和他的腰问赘肉一起溢出来。

而她,一边要在戳破和不戳破的打算里反复思量,一边要打起精神,在公司里和远没有她这么多负担的年轻人去多争碎银几两。

是的,她没有家庭失意事业得意这回事,她工作上的中年危机比婚姻危机还要来得早。

周逢青自毕业那年进公司,在第六年年未升职为TL,手下五六个人。

赵丽萍当时问,TL是什么?

周逢青张张嘴,最后不情不愿地翻译成中文“小组长”,头街顿时失去光彩。

赵丽萍“哈哈”笑起来,说,行啊,你不是从小学就想当小组长吗,现在当上了。

那时周逢青还未怀孕生子,升她,公司里颇多议论。

但那时的部门经理是名女性,非常肯定地说,周逢青怀孕也比许多不怀孕的人强得多,再说,女人怀孕是女人的错吗?

当小组长后,周逢青曾有过一个再升一级的机会,但要去外地两年。

在她摩拳擦掌准备前去时,她怀孕了。

怀孕并非是意外,那是她在对丈夫仔细观察,发现他能够负担作为父亲的责任后做出的选择,所以她放弃那个机会时,也并无太大遗憾,毕竟郑小原的到来是他们的优先选择。

周逢青证实了经理升她时的话,怀孕期间,她仍比许多男同事能扛能造,但产假却是不可避免。

待她休完产假回来,经理己经跳槽去了其他公司。

新来的经理对周逢青并无任何好印象,只觉得她长久未上班,拖累他,拖累整个部门,就算回来,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人在公司坐着,心里多半放不下家里的小孩。

赵丽萍在的时候,周逢青并未因为郑小原请过假。

赵丽萍是一人独力照顾过全家的人,够彪悍够勇猛,用推车推着郑小原去买菜,用背兜带着郑小原去看病,一手抱小孩一手剁饺子馅,边剁边唱着走了调的儿歌给郑小原听。

后来就不行了,或许是孩子到了容易生病的年龄,毕竟上了幼儿园,每天要跟那么多小朋友打交道,还有小区游乐场,儿童乐园,孩子们打着喷嚏咳着嗽,玩具递来传去,交叉传染。

郑小原生病的次数多了起来,公婆带孩子去看病,在医院碰见问题处理不了,往往是打给周逢青去解决。

她要么得临时请假去,要么得在电话里细细地教,部门经理听见她讲的内容,目光就会不耐烦起来。

这两年周逢青的组没出过什么问题,但确实也没出过彩。

“女人一有家庭有小孩,心思就不在工作上,没拼劲,怎么出成果。”她听见过经理这么同上一级的老板说。

是想找机会换掉她了,周逢青知道。

没过多久,周逢青听见消息,公司打算去邻省,也就是周逢青老家所在的省份成立分公司。分公司正式成立前,先派一小队人马过去,设立办事处。

是机会是坑,诸人看法各有不同。

分公司真成了,去的人就是当地的元老,再不济也是功臣,但也有不少人认为,如今的经济环境,求稳为上,跨省去开分公司,本就冒险了些,如果分公司没开起来,这边怕也没有了位子。

年轻人们大多跃跃欲试,成了自然好,成不了,损失也有限。但像周逢青这样大小有个职位的人,大多是观望。

消息是部门经理透给周逢青的,她知道,经理这是想她走,但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她什么错处。

想去吗?想去。周逢青在心里自问自答。

如果早几年,她没有家庭,没有郑小原,她会毫不犹豫,即便不考虑元老功臣这样的诱惑,去一手一脚一刀一枪地去开拓一片新市场,本身对她就已经极具有吸引力。

现在呢?她仍蠢蠢欲动。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她和郑一平提起过。

当时郑一平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走了,女儿怎么办,我怎么办。

这也是周逢青的顾虑。

如果长期两地分居,会不会影响夫妻感情。当然,郑一平已经用实际行为打消了她的这层顾虑,告诉她,不管分不分居,他们的感情都已经消逝。

但女儿呢?郑小原每天都要等她回家才肯洗澡,因为奶奶常将洗澡水调得太热,动作也不如妈妈温柔,并且,奶奶不许她边洗澡边玩小鸭子。

郑小原每天也要听她讲完一个故事才肯睡觉,有时还会讨价还价到两个,如果她走了,郑小原不肯洗澡睡觉怎么办。

“我走的时候她不也哇哇大哭吗,现在呢?”是母亲的声音。

周逢青一激灵,坐直身子四处看,可除了身边还在专心钻研手机操作的老太太,没有别人。

当然不会是母亲,她躺在距这里七八个小时车程的家中,脑海中没有郑小原,也没有周逢青。

手机响了,是婆婆打来的,接起来,那头却是女儿在叫“妈妈”,婆婆的声音在远一点的地方:“问问妈妈,今天怎么还没有回来啊?我们原原肚子都饿啦。”

郑一平晚归时,婆婆也会打电话问他的行踪,但那就是两个成年人的对话,问清楚是否加班,问清是否回家吃饭,通话结束。

而面对她的晚归,婆婆往往会让女儿加入,会抱着女儿等她,用女儿的口吻问她,仿佛是在提醒她,她的晚归是对母职的背叛,是对女儿的失职。

周逢青通常会装作对其中隐藏的责备浑然不觉,同样用和女儿对话的语气说出自己的行踪。

“在路上了,一会就能见到妈妈”,“妈妈今天加班,要很晚才能回家,你先让奶奶帮你洗澡吧。”

但今天,她不想解释,不想交待,也不想强迫自己用过分甜蜜的语气来回答对面暗藏的诘问,她对着那头说:“妈,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

婆婆说“好”,但她在挂电话前还是让周逢青听到那句“不回来也不早点说,做这么多菜”。

郑一平不回家,是儿子辛苦,加班加点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而她不回家,则是对长辈付出的辜负,应该心怀歉疚。

可需要她心怀歉疚的地方未免也太多了。

不能工作和育儿齐头并进一路凯歌,不惭愧吗?

不能视公婆如同亲生父母,不惭愧吗?

不能既为养家糊口出一份力,又永远温柔而包容地做好丈夫背后的女人,不惭愧吗?

周逢青感到疲惫又厌倦。

她突然想问问赵丽萍:“妈,你累吗?”

大部分时间,父亲周远先都在野外,他在周逢青的记忆里,是个灰蓝色的符号,他对周逢青最大的意义,就是让她知道她有父亲。

爷爷奶奶身体并不好,父亲是他们最小的儿子,从小受到最多的疼爱,长大后,他的兄弟姐妹们,包括父亲自己,似乎都默认由他来照顾父母的老年。

可是这份照顾的责任在不知不觉中全部落到赵丽萍身上。

每隔一天去给他们做好这两天的饭;检查水电煤气;补充日用百货;背着他们从四楼走下去,去医院挂号排队,小心又虔诚地记着医生叮嘱的事项。

周逢青刚上高中那年,就是赵丽萍在大雨里带她去找姥姥姥爷的墓碑那年,爷爷得了阿尔茨海默。

起初他们不知道,只知道爷爷变得狂躁易怒,即便老了,他也仍是个高大壮实的老人。

周逢青见过他发起脾气,将赵丽萍重重地推开,她的背撞到门把手,周逢青晚上替她涂红花油,看到青青紫紫的好几块,想必那天不是爷爷第一次推她。

后来确诊了,奶奶无法一直管住爷爷让他不伤人,爷爷被送去疗养院。

办手续那天,周逢青跟在赵丽萍身后,看着她肩膀上挎的大袋子,里面装了爷爷的衣裤鞋袜,甚至还有收音机、紫砂杯、常看的棋谱,赵丽萍的肩被压得朝一边斜下去。

爷爷很可怜。周逢青想,可母亲也许能因此轻松一些。

但并没有,母亲仍然每隔一天去看奶奶,做着和以前一样的事,还多了一件——每周去郊区的疗养院看爷爷。

“得让疗养院的人知道,这老头是有家人管的。”

赵丽萍为此还买了一辆小电动,配一顶粉红色头盔,戴在头上转动着让周逢青欣赏:“这个颜色还不错吧,看起来会不会太俗了?”

赵丽萍像只充满热情的陀螺,可是再热情,陀螺也是被什么抽着转起来的。是生活吧,必须得一餐一饭,每日每夜过下去的生活。

而那时的周逢青也并不让赵丽萍省心。

从小学到初三,她的成绩都上蹿下跳,飘忽不定,赵丽萍常被找去学校,听着老师语重心常地对母女进行共同教育。

赵丽萍学历不高,因而对老师有着一种近乎天然的崇敬。哪怕有老师脾气上来,说话十分不好听,她也是恭敬地笑着,点头表态今后一定注意。

除了一次。

那是周逢青初三时的一次数学周测验,那次的知识点正好完全避开她的薄弱点,使得她考出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分数,漂亮到让老师生疑。

老师也毫不掩饰他的怀疑,他让周逢青在晚自习后留下来,拿出同一张卷子,让她在教室里当场再做一遍。

赵丽萍发现女儿在放学一个多小时后仍未回家,找了过来。

她看见寥寥几名住校生集中坐在教室前面,周逢青独自坐在教室后方,周围是一片空荡荡,老师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盯着她。

那张重做一份的卷子,确实比当堂考那次低,低两分,来自一个计算错误。

周逢青盯住老师,想从他那里看到歉意或愧疚,以便将自己从整晚的屈辱感中拉扯出来。可老师没什么反应,他只是挥挥手说,你回家吧。

“老师,周逢青是考试打小抄了吗?”

有人说话,一抬头,是赵丽萍。

“没有。”老师的脸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那是考得太差,留校了?”

“也不是。”老师的回答愈发简短。

“那就好,我还以为她又犯了什么错,我还想这孩子最近用功得很呐。”

赵丽萍深情并茂地向老师讲述近日周逢青如何挑灯夜战,不知困倦,夜里起来上厕所,都看到周逢青的灯是亮着的。

老师在这一番母亲的深情讲述面前,不得不承认:“这次她考得确实不错。”

周逢青知道,这就是隐晦地认错了。

她有些高兴,又有些不安,下次考试,如果考得不好,老师会不会将这次的成绩也一并否定。

同时又有愧疚,赵丽萍已然将她当成终于奋发学习的回头浪女,但实际上,她以每两天一本速度飞快消化着学校后门租书屋里的各种小说。

在这不安与愧疚的杂击下,她当真潜心苦学了两三个月,踩着录取线踏进重点高中的门。

在拿到录取通知后,她才敢跟赵丽萍坦白她曾每晚都熬夜看小说。

赵丽萍“哈哈”大笑,说:“我知道,书藏在书架第三层那排参考书后面,你上晚自习的时候我也在看,有本讲合约结婚的,你是不是没把最后一本带回来?我一直没看到结局,急死了。”

周逢青不记得是哪本了,那些小说里大概有百分之五十的合约结婚。

那天,她带着赵丽萍去租书店找那本书的结尾。

路上,赵丽萍说,那都是小说,真的结婚不是儿戏,要慎重。

“妈,你现在跟我结婚干嘛。”十六岁的周逢青笑嘻嘻,那时她觉得婚姻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也许她根本不会结婚,就像小说里女主人公的小姨、姑姑,潇洒独立,来去自由。

身旁老太太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她女儿,在那边大着嗓门问:“妈,你还闹什么脾气啊?都等你回来吃饭呢。”

老太太不高兴,挂了电话。

“你瞧瞧儿女对父母的态度,小时候她闹脾气,我真是百般耐着性子哄她,现在她呢,一句好听话也不愿意说。”

老太太有点小孩心性,周逢青不想随意批评电话那头可能已经被客户、老板、孩子的作业折磨得焦头烂额的女儿,但也不忍心不搭理老太太。

她只能无关痛痒地说:“小时候,我妈要忙的事特别多,有时候脾气上来了骂我,骂完又觉得对不起我,就去给我买个小发卡,买点小零食什么的。”

离家不远的小饰品店,老板娘后来看见她们,都会笑眯眯地说,母女两个又闹脾气啦?

她们每次都去同一家副食批发店买零食,老板知道赵丽萍对女儿一向大方,每次都给周逢青推荐最新出的零食,麦丽素、高乐高、上好佳虾条。

“后来他的批发店开成我们本地的连锁超市了。”周逢青说着,看了一眼老太太。

不知是不是因为回忆让老太太也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和年幼的女儿,她的表情不似刚才那么不高兴,眼神也柔和起来。

还有间服装店,衣服好看,但颇考验还价功力。

周逢青曾在那里看到过一顶柿子红的毛绒帽子,赵丽萍和老板娘还价,力不能敌,吵了起来。

赵丽萍地拉着周逢青走了,但周逢青一直记得那顶未能得到的帽子,毛绒绒暖呼呼,挂在进门左手边的架子上。

“是右手。”

噢,是右手。

后来那间店倒闭了,闭店前清仓甩卖,赵丽萍兴冲冲地去了,说一定要把那顶帽子买回来,最终空手而归。

听同去的阿姨说,老板娘不肯让赵丽萍捡便宜,不肯卖给她。

这一直是个茶余饭后的笑话,但此刻,一身疲惫的中年人周逢青突然意识到,赵丽萍在每两天给爷爷奶奶做的饭菜里,在被老师找去陪着笑听完的教训里,在琐碎的家务和繁忙的日常中,记住一顶红色的帽子,简直可以算是个奇迹。

可周逢青没给给母亲什么奇迹。

母亲从ICU出来后,她问医生,母亲还会不会醒。医生说,也许会出现奇迹。

她知道那些奇迹故事里,都有持之以恒永不放弃的家属,他们不放弃供着医疗设备,不放弃地和病人说话,不放弃地等待。

而她,却因为自己落入俗套的人生和赵丽萍相隔千余公里地生活。

父亲说,不要有心理负担,她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赵丽萍可以由他来照顾,况且,他这一辈子对家庭殊无贡献,现在弥补也很应当。

因为郑小原和郑一平,也因为工作,周逢青接受了这些宽慰。

可现在,周逢青忍不住想,赵丽萍的意识也许还在呢,也许听得到,也想说话,可父亲能跟她讲什么呢?

讲他在野外发现的矿石?这能唤醒她吗?

她又能跟父亲说什么呢?下雨天的墓、疗养院、副食批发店,还是服装店?他们的记忆没有一点重合。

等等。周逢青忽然抬头,看着老太太。

她想起来,刚刚说到服装店挂的那顶帽子时,老太太说“是右手”。

她怎么会知道,千里之外的一个小城,有一间早就倒闭的小服装店,曾有一顶帽子,挂在进门右手边。

“妈,是你吗?”虽然荒谬,但周逢青还是问了出来。

老太太冲她微微一笑,有点狡黠,不是那个抱怨着女儿,有点孩子气的老太太。

“刚刚说小原迟早会习惯的人也是你吗?”周逢青问。

就是她犹豫是否要去分公司办事处时,那个说郑小原迟早会习惯的声音。

老太太揉了揉鼻子,那是赵丽萍想承认某件事,又说不出口时惯常的动作。

“所以你支持我去?”周逢青又问。

老太太温和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对,赵丽萍不会替她作答。

赵丽萍从不干涉她,也不限制她,不对她提出期望,也不指责她让自己失望。

赵丽萍只是在周逢青毕业那年说要留在读大学的城市时,问过她,是你想留还是郑一平要留?

周逢青说,是我,我先找着工作啦,他说那他也留下来。

赵丽萍说那行。

“其实我想好了,我要去分公司。”周逢青说,“我也要和郑一平离婚。”

老太太没有回答,静默了几秒钟后,她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你说什么?”

还是那个潜心研究手机操作的老太太。

“没什么。”周逢青笑笑。是幻觉,但如果赵丽萍此刻真的在身边,应该也会这么支持她吧。

“您再坐会儿,我要回家了。”周逢青起身。

高中时,她曾在放学路上被一个疯癫癫的流浪汉从背后扳过脸,亲了一口。

当时她呆住,怔在那里,回家才反应过来,咬着牙拼命搓脸,三天用了半管洗面奶,脸都擦破了皮。

赵丽萍知道后,说:“别光搓脸了,把脸搓破也不如打他一顿管用。”

赵丽萍带着一把长柄雨伞去那一带转悠了五六天,发现流浪汉出没的规律后,她带上周逢青,在他再次靠近小姑娘时,将雨伞塞进周逢青手中,大声道:“别怕,打他,使劲打!”

周逢青记得伞击打在流浪汉后背上的感觉,痛苦仍未消散,但痛快。

最后赵丽萍也跳上去,扭打着将流浪汉送进派出所。

从派出所出来的路上,周逢青问母亲,要是真打出问题怎么办?

赵丽萍说,我查过书,他在欺负别人,我们打他这叫正当防卫。下次再有人欺负你,打回去,打坏了不怕,妈一定帮你想办法,我们有道理,去哪里说都行。

沉心静气,摸清规律,静待一击,这是赵丽萍教她的。

周逢青将手机从包里拿出来,塞进衣兜,壮士总得贴身带着匕首。

手机里有她从郑一平微信里截出的对话图;有支付软件中的转账记录以及对方的收款记录,转账记录附着爱心的表情或其他爱的赠言,让郑一平没法狡辩为借款或还债;还有她咬着牙抹过一把泪仍跟在他们身后拍的进出酒店照片。

证据取得比她想象的还要容易,因为信任,她信任郑一平,以至郑一平也对她有着几乎狂妄的信任——他相信她永远信任他。

手机响了,是父亲。周逢青将手中那箱日用品放在地上,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因为激动显得有点像个陌生人:“青青,刚才,你妈妈的右手刚才动了。”

是赵丽萍感觉到女儿碰见难处了吗?

虽然女儿已不是当年躲在卫生间边哭边洗脸的小姑娘了,但仍不放心,要来陪着她才行。

周逢青笑起来:“爸,你跟妈说,我很快就回来。”

她要去面对,去回击。

她要回到离家更近的地方,跟赵丽萍聊聊天。

郑小原会在日常的相处里重新记起姥姥。

她还是会被工作中的争斗、郑小原日益复杂的功课,还有今后赵丽萍的擦洗和复健抽打着,不停转动,但她愿意被这些更值得的事情抽打,更热情地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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