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丨春风化雨阁
编辑丨春风化雨阁
1744年莱比锡秋季博览会上,《少年维特之烦恼》横空出世,其主人公维特以一位“反叛的受难者”形象,在死水般的德国社会激起层层波澜。
一时之间,“维特装”与“绿蒂服”成为当时年轻男女的时尚风标。不仅如此,当时的读者对维特的解读也在持续升温。
一些读者从维特身上看到了爱与生的伟大与希望,也有一些读者痛斥这种病态的狂热,称其会导致道德的沦丧。“维特热”席卷了整个德国,其影响力还扩散至欧洲乃至中国,小说的作者歌德也因此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
《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绝大部分的情节是围绕着主人公维特写给友人威廉的信展开的。
维特出生在一个优越的家庭之中,从小便接受了最高等的教育。但天性纯真的他却一再在感情世界与社会生活中受到打击。为了摆脱心灵的重负,他最后甚至选择开枪结束自己的生命。
整部作品如同一首伤感的抒情长诗,以坦率真实的方式,将爱与欢愉、生存的痛苦挥洒在字里行间,每一封书信都仿佛一颗火热跳动的心,冲击着每一位读者的精神世界。
今天笔者将在叔本华的人生哲学视域下,谈谈对《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见解,希望可以启发幸福感越来越容易缺失的当下年轻人群,帮助他们拨开迷雾并审视自身。
一、爱的意志与生的痛苦歌德与叔本华都出生于富裕的德国家庭,且因为从小受到母亲的影响,都对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兴趣。
叔本华曾在其作品中指出:“成年人世界观的扎实根基及其对事物认知的深浅,都是在童年时代逐渐确立起来的。而属于人类本身的价值,无论是智慧层面,还是道德层面,都不是从外部获取的,而是源自我们人类掩藏着的自我本性。”
叔本华认为,事物的客观性存在与主观性存在,分别指向生的愉悦与痛苦。每个在伊甸园度过童年时期的人,终将会受到现实生活的蛊惑,冲动地栽进这个水深火热的世界。
少年维特的悲剧源自对爱与真的高度憧憬和求而不得导致的感伤与厌世。
维特是矛盾的,他因爱而生,又因爱而死。叔本华人生哲学的核心观念认为,人的一生是其意志的表现,而意志是无法满足的渊薮;人总是终其一生追求这无法满足的渊薮,因而人无法逃离痛苦的枷锁。
叔本华把意志与目的之间树立着重重障碍以至于求而不得的境遇称为痛苦或缺陷,把意志与目的之间畅通无阻的理想境界称为幸福或满足。
当维特初识绿蒂,他的心就被这位灵动纯真的少女所俘获,不可遏制地爱上了她。对绿蒂的爱是维特萌生出的意志,然而这一意志却接连遭受到三次沉重的打击。
第一次是阿尔贝特(绿蒂的未婚夫)从外地返回,将维特从和绿蒂亲密无间的虚幻幸福中拉回了现实;第二次是维特得知绿蒂与阿尔贝特结婚的消息,他仅存的一点期望化为了泡影;第三次是维特辞去公职,再次探访绿蒂,亲自感受到她深爱着阿尔贝特的事实,感到心灰意冷。
维特爱的意志越难以实现,他的追求也就越执拗和强烈,而每一次追求的无果,都让他发现自己已然陷入巨大的矛盾和茫然的空洞之中。
因为内心得不到解脱,他常常想到死亡,并把死神看作“唯一的出路和希望”。在圣诞夜前夕,维特与绿蒂诵读《莪相集》,两人的精神达到了高度的共鸣,相知相惜的两人在激情中忘我相拥。
可当绿蒂从神智迷乱中清醒过来后,“心里又怕又乱,又爱又怒”,悲伤又决绝地对维特说:“这是最后一次!维特!您不要再见我了!”
绿蒂的话如同冰锥刺在维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使他瞬时从炽热坠入冰窟,他再也无力承受爱而不得带来的痛苦了,于是他在圣诞夜写下绝笔信向绿蒂“告别”,并于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之际开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二、爱的激情与生的空虚勃兰兑斯感叹《少年维特之烦恼》是一部无法定义的作品,它表面上描写的是维特炽热而不幸的爱情故事,实则表现了整个时代的感情、憧憬与痛苦。
叔本华认为,人类在恋爱时往往会呈现滑稽或悲剧的现象:当恋爱的层级不断深入推进,人的思想也会逐渐诗化,被蒙上一层浪漫而又崇高的色彩,并且会向着更加超脱于自然的倾向发展。
当恋情达到最高境界,若无法与爱侣结合,那么人就会被空虚与乏味侵占,连最为宝贵的生命也丧失了所有的魅力。
叔本华这一论断解释了勃兰兑斯在评述《少年维特之烦恼》时所说:“他的宏富伟大的程度几乎和他的命运不相称。”
在叔本华看来,人类的精神痛苦会随着其知识涵养的增长而加剧。人类追求痛苦的能力与生俱来,并且不断生长,并在存在对意志施行否定与阻碍时将人类的精神痛苦推向顶峰。
人类一切欲求的根源是从需要与缺失之间的矛盾中滋养起来的。如若人轻易获得满足,意志不受阻,那么难以忍受的空虚与无聊就会乘虚而入。
也就是说,人的存在和生存本身就会成为煎熬,人生如同一个巨大的钟摆,于痛苦与空虚之间来回逡巡。
歌德生活的时代,像是一场漫长又痛苦的生存默片,深陷在泥淖中的人们一边挣扎一边越陷越深。
当时的德国各方割据势力林立,四方战事连绵不绝,各行各业极端凋敝,封建势力巨大的根系盘踞在这个岌岌可危的国土之上,而人民正伏在土地上孱弱地呼吸、痛苦地呻吟。
在当时的社会中,德国市民阶级的经济实力虽然得到了增长,但是仍然受到社会阶层的局限,无法在政治上有更为突出的表现,再有能力和钱财的商人,面对封建贵族势力,也只能卑躬屈膝地依附、讨好。
对此,歌德深有体会。
德国的资产阶级没有团结一致推翻封建专制制度的勇气,他们在德国“这个粪堆中却很舒服,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粪便,因而周围的粪使他们感到温暖”。
他们安于现状的意志得到了满足,自我慰藉似的活在虚妄的满足之中,却也逐渐褪去了对爱的激情。
三、爱的憧憬与生的绝望歌德在少年维特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中融入了自身的生活经历,他是一位深谙艺术创作之道的作家。
他清楚地意识到,当他将生活的素材演绎成小说之后,作品传达的思想与精神都将高于生活,因此不能将维特开枪结束自己生命简单地论断为“逃避”或“了却”。
叔本华认为,只有当一个人对生活的恐惧压倒对死亡的恐惧时,他才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对死亡的恐怖又向人们提供了相当巨大的抗力:他们就像把持大门的哨兵”。
在叔本华看来,自杀与意志的否定不能一概而论,甚至可以说自杀是对意志的极度肯定。
他认为自杀者并非不想生活,自杀行为更可以证明他对生活是抱有期待的,只是他不满于当下所处的生活境遇,这种不满不足以说明自杀者抛弃了求生的意志。
他们放弃了生命,只是对个别现象的消灭。他们渴望热烈、痛快的生活,并且在实质上肯定着肉体的存在。但是与内心美好愿景相对的外部复杂环境使得他们一再受挫,他们便一步步陷入极度痛苦的漩涡之中了。
席勒对维特悲剧的分析进一步印证了叔本华这一哲学观点,席勒认为维特“以热烈的感情拥抱一个理想,并且逃避现实,以便追求非现实的无限”,他不断地在自身外寻找自身天性中缺失的东西,“他认为自己的梦想才是唯一现实的东西,他自己的经验无非是永久的束缚”,因而,他自身的存在也就成了一种永远无法挣脱的束缚。
叔本华称,意志坚强的人常常想在自然界中或其他什么事物中回复自我,但“正如外在的力量不能改变也不能去除意志”一样,这世间不存在任何力量可以“从意志现象(生命)所产生的苦恼中解放意志”。
而维特走向自杀的结局,是潜伏在他生命中种种对爱的憧憬与对生的绝望共同推进的结果。
他作为歌德笔下“最合乎自然”“最富有创造力”的天才少年,他“拥抱大自然的全部奇妙的情感”都“打上了天才的印记”,而他生于需要天才的时代,却又被束缚于这个时代。
当他试图向世人展露出自身的才华,以实现自我价值时,才猛然发现这个社会只不过是更大的牢笼,到处都暗置着束缚人类创造力和探索力的禁制,像无形的手铐与脚链束缚着心中有抱负的青年人。
譬如维特文风清新生动的公文遭到恪守规范的公使指责;再如看到维特出现在贵族沙龙,那些自恃高贵、“风雅大度”的贵族先生和夫人宁可从晚宴中临时退场,也不愿意同地位低下的维特共处一室;又如那位空有门第隆荫却一贫如洗的冯·B小姐的姑妈,也对维特这位市民阶级的知识分子发出讥笑与蔑视。四处碰壁、受尽屈辱的维特恨不得在自己的胸口刺上一刀,“好透一透憋在心里的闷气”。
试想,在憧憬与绝望之中徘徊的维特,如果得以施展他的抱负,那么他是否会走向迥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可当时的德国社会已然成为有志青年的熔炉,鄙陋的封建制度不断地添油加火,庸庸众生伸出手将维特这个天才少年推向毁灭的深渊。维特是一位睿智且正直的少年,因而他“宁愿选择完全的虚无,也不愿再度回世”。
但也正如叔本华所说,自杀虽然与意志的否定相去甚远,可自杀者只否定了个体的存在,而没有否定整个族类的存在,因此自杀无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维特的死,也许会成为一剂唤醒社会的良药,抑或一块投进沉闷社会的巨石,以期砸出一些声响。对歌德来说,从创造维特到毁灭维特,是歌德自身向死而生的过程。
他把使他局促不安、痛苦不堪的一切,以及时代的暗之河中孕育出来的“畸形”与“病态”、滋长出来的骚动与疯狂,全都倾泻在他所创造的人物身上,揭开了沉睡于时代温床下的秘密。
总结维特与我们身处的时代,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但“爱”与“生”的苦恼,却有共通之处。正如叔本华论述“人生之空虚与烦恼”时所说的,在人类的每个阶段,意志总是孜孜不倦地努力着,没有最终目标或目的,努力就是意志最终的本质。人类在茫茫空间和漫漫时间之中,是有限存在的,而意志作为个体的表现,则是无穷无尽的一点微芒。若能省悟“痛苦作为人生固有的、不可避免的存在”,用理智的力量去支配直接感受的苦恼,那么心灵也将归于恬淡平静,如荷拉西于其著作《颂歌》中吟唱的诗句:遇难境当保持沉着,在顺境中,宜留心抑制过度的欢喜。
参考文献[1]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M].杨武能,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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