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65年盛夏傍晚，来到洛阳已近两年的刘禅，幽居于魏皇宫旁的一座荷花园宅邸，晌午刚呈交谢恩奏章，内容问答照旧为：“问：安乐公颇思蜀否？；答：此间乐，不思蜀。”

谢恩奏章递交上去后，隔日邻近的军营便会差人前来，拨发钱、粮、肉、蔬、油、盐等，这样的例行公事刘禅已相当熟悉。

暮色西沉，蝉鸣未止，蛙声渐起，刘禅无事可做，信步到池边凉亭静静聆听着自然之声。他的脑中回想起了40余年前，时懵懂初长，猝遇五路大军犯蜀，朝野一日数惊。诸葛丞相称病不出，群臣吁请亲登相府请益排忧解难之策。入门见孔明先生池边观鱼沉思，那镇定细思的神情历历在目。幸赖相父毕生私下传授，嘱咐谨记力学，不显山水。如果真如史载为昏殆之后主，蜀汉焉能在亮身后，尚支撑30余载乎！如非阴平偷渡、剑阁弭兵，二士相争于川中，抬衬之日或未可知。噫，市井流言谑称扶不起，任由它言它去吧！

本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突闻墙外杂沓脚步声，莫非天下情势有变，已不许此间佯乐矣？

忽望见一童身着丝缕锦衣入宅阁，年仅约六七岁，旁随高壮近侍提灯笼在前引路，后领着三两持棍带刀皂隶，今夜前来荷花园，不知何故？但心已稍有解束。

童近观池水，听见蛙鸣，童稚之心大起，四处寻觅。锦鞋踩踏岸旁淤泥，突跌个四脚朝天，近侍皂隶万分紧张，深恐伤着其体肤筋骨。

岂料该童早熟轻重，笑嘻嘻爬起身来，自我安慰说道：“不惧，不惧。”还问旁人：“这蛙鸣，是爹爹命它叫的，还是自己叫的？”

众人闻此童言童语，笑得开怀。刘禅在旁观言察行，却惊觉此童内质聪慧，有如幼年时的自己，但不知此童身在无情最是帝王家，是否先懂得保护好自己？

童见凉亭中有一人鬓胡花白，躺卧于石椅上，于是三步并两步奔向亭间，好奇朝刘禅问道：“我是司马衷，大爷你是何人？”

论年纪，刘禅足以当司马衷的爷爷，但眼前却是阶下囚与小主人的会面，形势比人强，自无以客为尊或客随主便之别。

刘禅恭谨地邀司马衷拜饮待宴，在旁折腰再三，司马衷则由近侍提灯领前带路，一行人大摇大摆入内，丝毫不以旁人异样眼光为忤。然而，当众人步入正门，抬头望向厅堂楹联时，早熟识字的司马衷与近侍两双大眼对看后，呆若木鸡，双腿不听使唤钉在地板上，不识字的皂隶大概也猜出五六分，应该是极为忌讳、必定灭族的章句。

看那上联写道：汉贼不两立；

下联对应：王业不偏安；

横批大书：克复中原。

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此乃司马昭自恃灭蜀之功，翦除钟会、邓艾二士相争之乱，于朝廷封赏刘禅安乐公爵位后，恣意强加之物，作为警告沦为阶下囚之辱，较于禁受辱于曹操陵墓，更为阴险，更鲜为官宦士林所知。刘禅受赠当下心领神会，佯作痛苦万分状，此刻亦愁容满面。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该举措特损阴德，未尝实现废帝自立之妄想，同年秋天便已含恨归天矣，此乃后话。

厅堂摆设有紫檀木对椅，向来纯作装饰之途，刘禅未曾坐过，亦未敢坐过，其内心戒慎恐惧可想而知。今日司马衷突带人前来，尚不知其企图为何，既然已口头邀宴，吩咐家内赶紧操办准备一番，不可怠慢。至于司马衷提及要作成肉糜之猪，纯属童玩一时兴起之言，乃牵出来散步溜溜，刘禅当即归还。

家仆端出紫玉对杯，乃西蜀龙溪玉精雕细琢而成，随家眷北迁洛阳时特旨准许携带，恰温上一壶浊酒喜相逢。刘禅望着酒杯，不禁惊觉眼前稚童应非对饮之人，只见司马衷击掌三声，皂隶从怀中取出尚温之乳汁，原来司马衷与乳母特亲，六七岁仍未完全断奶。

一老一幼举杯相望，一边饮酒，一边喝乳，两不耽误。

司马衷饮尽时，杯底刻有“勿以善小而不为”环状字句，向闻蜀先主刘备遗言，见刘禅亦同饮尽，戏称玉杯精美，要来把玩，果见另刻有“勿以恶小而为之”七字，此究竟系刘禅无意中泄漏心机，抑或刘禅有意为之，司马衷就算再早熟，仍属懵懵懂懂，岂知因缘际会成为日后谈心请益之对象。后菜宴摆上，近侍皂隶与家仆一同用食，先请、不敢之语此起彼落，皆属杯盘席间客套之言，作不得数。

宴末，司马衷突言：今日前来打扰，乃爹爹嘱咐带来一物，或可解开安乐公心中长期未解之谜团。

刘禅的憨厚脸庞上流露出一丝锐利的眼光，暗暗打量面前这位稚童，近两年来受试探不断，难免戒心顿起。幸赖年少时丞相调教与自身苦学，方能在众人面前不显锋芒。此刻脑海中浮想连篇，稚童虽然年幼，但司马家族个个向以智谋诡诈自傲，难保言语不经处惹来杀身之祸。霎时隐藏起锋芒目光，世人所熟知呆滞荒诞的阿斗角色，再度粉墨登场。

刘禅略显臃肿的身体缓缓起身，恭敬问道：“罪人刘禅……向世子使君……及诸位大人请安。”

众皂隶洒笑，这阿斗当真是安乐过头了，咱们哪是什么大人啊；近侍虽见过世面，知道这只是场面话，但也说不出怪在哪里。司马衷倒是细心留意到，眼前这位安乐大爷曾有一丝如闪电般倏忽明暗的光通体扫瞄过，这锐光只有爷爷司马昭在教训爹爹时才见过，怎今日却又碰上，看来这安乐爷不是个简单人物，一点也不安乐！难掩童心，倒要碰触试验看看。

司马衷于是开口道：“原来是安乐公，恕小子失礼，爷爷安好！”

刘禅慌忙回以：“不思蜀，不思蜀。”

司马衷尚难体会阶下囚之悲感，继续说道：“前蜀诸葛丞相大名鼎鼎，乃是我司马家之劲敌也！吾先曾祖父见拔于武帝，俯首于文帝明帝之下，若非皆有明君驾驭，岂能长久。”

刘禅顿时心惊，狐疑此番话是受托前来背诵而出，刻意前来试探。倘非如此，则此子聪明程度远超乎想象，洛阳此间能否再安再乐多久，实堪虑矣！乃故意装作战战兢兢、汗流满面状，以求苟安。

然则刘禅多虑矣，司马衷仅一时兴起，回想日间读书，偷听到爷爷司马昭嘱咐爹爹之言罢了，此番转述，表面上让刘禅显得惊惶失措，看在司马衷眼里，童心捉弄得以大大满足。

刘禅忙转移话题，问道：“世子用膳否？若不嫌弃，敬请入内稍待，安置杯盘！”

司马衷回看众人示意，答道：“多承安乐公美意，那好，今日不言恭敬也不提从命，亦备有物事同欢乐。”

刘禅自问数十年内心空虚，世间恐无欢乐物足以动心，惟仍强撑笑道：“敢问欢乐为何？”

从人牵出一头猪，司马衷朗朗道：“何不食肉糜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