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七三年的事儿。生产队一头牛死了,是一头老牛。饲养员说是老死的,队里年纪大有经验的也都说是“老死的”。
当时这可是一件大事。现在的人可能无法理解,但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这的确是一件大事儿。因为那个时候,至少在那个地方还没有拖拉机之类的东西,牛自然就是生产队的宝贝——牛拉车,牛拉犁,牛拉磨,牛拉碾子……总之,生产队日常生产、生活,几乎都要靠牛,都离不开牛的身影、牛的“贡献”。
当时产的粮食(在交过公购粮、提留之后分配给各家个人的)还不够吃,还要靠“瓜菜”帮忙。但有限的可耕地还要专门弄一点去种豌豆和苜蓿。这两种现在都是人吃的,但那个时候不是种着给人吃的,而是专门给牛准备的——因为说是牛干得多,出的力大,贡献大,所以也要吃好点,营养要跟得上。
当时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牛圈。就是一个大房子,我们那里的基本都是队里最大的瓦房——我印象中大概要三四家房子合起来那么大。像我们家,那就是五倍了。有的是草房子,那就根本比不了。除了大房子,还要专门的饲养员,还要在那个房子里面盘一个大土炕——土炕是取暖的,害怕冬天牛太冷,熬不过去。至于牛的情况,大家都是很熟悉的,一个牛一个名字,大家一般也都不会搞错。……可见牛有多金贵了。
牛是集体财产。活着是宝贝,死了也是宝贝。因为那个是时候能吃上肉的机会是很少的。牛死了,自然就是大家的美餐——队里所有人都有份。弄一个大铁锅,支起来,整个牛身上的,除了不能吃的,都在锅里。一大堆男人帮忙干,一大堆女人孩子围着看。好了,就分肉。一家一点汤、一点肉,分完为止。当然帮忙干活儿的还可以当场吃一点喝一点。
这样的事经过一回,大家也就都习惯了。
所以,当一头老牛死了的时候,大家——至少大部分人的想法是“这下有牛肉吃了”。不过,这种话一般是不准说的。孩子说了都要挨骂——我好像就因此挨过骂。所以,在集体场合,一般是没有人说的。大部分人一般还都要露出悲戚的神情,就是说,那也是说一些“可惜了”之类的话。
当时围观的情形也是那样。当时那个实际已经死了的牛已经被大家从牛圈里抬了出来,就放在门前空地上,还有人装模作样抢救。一群人围着,除了一些小声的“可惜”、叹息之外,基本都不说话。我知道那些人都是装的。我也是装的。我当时是很想笑,但不敢。
他说的其实是我们都想说而没有说的话——“这下有牛肉吃了”。就是这句话,他和他们一家人都没有吃上牛肉,他自己还挨了一次批斗。
因为这种事儿(死了牛)是要向上级报告的,是要说清原因的,不然,就有可能会被调查,会被追究责任。刚好那一天公社的一个领导在大队部(现在叫村委会)。生产队报告的时候那个“领导”也在,于是也就跟大队书记一起过来看。这种“领导前来”的玩法其实大家也都知道,调查之类是幌子,实际也是奔着“牛肉”来的。队里也一般都是“办完公事”,然后给弄点牛肉带走,了事。但这种事儿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大家心照不宣就行,是不会有人说破的。
他说这个话就是在这个档口——公社领导和大队书记刚到现场。刚好听到了他的这句话。
被“领导”听见可了不得。领导面子上下不来,那就“公事公办”。于是,这个就被抓到大队部“审查”。结果他的成分还是富农,那就更——可能有问题。我记得当时说的是“阶级立场问题”。
结果,他就被搞了一个小型批斗会,做了一场自我批判和被批判。那个会我是爬窗子上看的。也就几个人。当时我是真不明白。但后来明白了,那几个玩这个,实际上应该是等着牛肉被弄好。因为这个事儿事实上就是,直到——在公社的那位领导吃了熟牛肉,带了生牛肉,走了之后,这个事儿才算搞了一个段落的。
领导临走的时候还做了一个“指示”,就是不能给他们家分牛肉——“阶级敌人,吃什么吃。”我现在还记得那“领导”所说这句话时的表情。